留名青史的人往往很伟大;但被历史遗忘的,却未必都是小人物。如果没有曾国藩兄
弟的发掘刊行,也许今天的中国思想史上就不会有王船山的名字; 如果没有波斐利的整理
编辑,西方哲学史上也未必能留下普罗提诺的痕迹。历史充满了偶然性;我们不知道,有
多少伟大的灵魂被永远遗忘了。
正如道森(Christopher Dawson)所说,西方的古代后期(late antiquity),就常
常是历史学家的一个盲点。这之前的古典希腊罗马文明过于光辉灿烂,这之后的基督教文
明又过于博大恢宏,以致我们往往会忘记,在前者已式微,后者尚未兴起的几百年当中,
有很多伟大的事情在发生,也有很多伟大的人物在思考,正是这些事件和这些人物,使西
方文明从前面的光辉灿烂变成了后来的博大恢宏。由于这个时期过于错综复杂,而中世纪
教会又毁掉了很多与基督教不合的文献,很多重要人物只留下了一个名字,若干残卷,甚
至有许多连名字和残卷都没有留下。百科全书式的作家瓦罗著作等身,但我们只能通过别
人的引述来钩稽其只言片语;普罗提诺要算最幸运的,因为有他的学生波斐利为他编了一
部《九章集》;但波斐利自己,我们却只能通过零星的残篇来辨识其思想的轮廓,以至于
在哲学史上,他只是以《九章集》的编辑者留在人们的记忆当中。
波斐利的著作之所以佚失,既不是因为他的思想浅陋,更不是因为他得不到思想界的
重视,反而恰恰是因为他的思想过于深刻,他的影响过于巨大,以致被早期基督教教父当
做最可怕的敌人,基督徒皇帝一再严令焚毁他的著作,最终把他的学说成功地掩埋在纸灰
堆里。和凯尔苏斯、盖伦等人一样,波斐利是最早的敌基督者。但相比而言,他却是最认
真的敌基督者;或者可以说,作为基督教成为罗马国教之前最强大的一个敌基督者,波斐
利不仅综合了前面所有攻击基督教的学说,而且对基督教文明已经有了入木三分的了解,
成为古典希腊文明的最后堡垒。波斐利不仅潜心研习过新旧两约,而且对犹太人和耶稣本
人都抱有崇高的敬意,只是对耶稣的门徒的迷信与不敬充满愤怒,因而他的基督教批判不
卑不亢、有理有据,使教父们谈虎色变,不得不认真面对。虽然我们今天只能从尤西比乌
、拉克唐修、哲罗姆、奥古斯丁这些教父批判他的著作中窥见其学说之一斑,但这已可以
让我们领略到他的思想魅力。
波斐利大约于二三二年生于北非的推罗。他是闪米特人,很可能是叙利亚后裔,不过
却接受了最正规的希腊教育,先后游学雅典和罗马,师从文字学家朗吉努斯(Longinus)
和哲学家普罗提诺,俨然成为传统希腊文明的代言人。那时候,由于很多民族都被纳入到
了罗马帝国的版图之内,他们的文化也纷纷被罗马人所认识和接受。罗马帝国的文化胸襟
和她的地理版图一样宽广辽阔,波斐利以闪米特人而接续希腊文明之大统,就是最好的例
证。在宗教问题上,罗马帝国的宽容程度不输于任何一个现代的民主国家。面对那些被征
服者,罗马人不仅在政治和军事地位上占有绝对的强势,在文化上更是处于居高临下的姿
态。不过,罗马并没有倚仗其强势地位摧毁被征服者的宗教。只要不威胁到帝国的政治安
全,她不仅可以承认任何外来宗教的合法地位,甚至会把被征服者各种各样的神纳入自己
的国家祭祀系统。犹太教也因此长期享有合法的地位,而不像当初在巴比伦人统治之下那
样被迫放弃信仰,虽然它把罗马诸神当成鬼怪的态度曾经惹恼了很多哲学家,其复国主义
梦想也可能带来政治上的叛乱。
宗教宽容并不意味着毫无原则;对于基督教,罗马帝国更表现出了应有的警惕和审慎
。虽然很多罗马人分不清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但基督教的迅速发展和它古怪的信仰逐渐
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特别是它对帝国政府的蔑视,蕴含着政治上的巨大危机,使罗马帝
国也难以容忍。活跃于二世纪的柏拉图主义哲学家凯尔苏斯对犹太教和基督教都表现出强
烈的反感,猛烈抨击其粗俗不堪的理论和不知廉耻的风俗,并指责他们带来了罗马帝国的
堕落和分裂。从凯尔苏斯的批判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基督教是处于多么低级的一个阶
段。凯尔苏斯的批判显然给基督徒带来了巨大的震动,迫使其中有较高文化修养的人反思
自己的信仰。奥利金应该就受到了凯尔苏斯的很大刺激,因而非常认真地回应凯尔苏斯的
批判,并在反驳中完善基督教神学,使之充分吸收柏拉图主义哲学,逐渐系统化起来。几
十年后,波斐利所面对的基督教,已经再也不是凯尔苏斯所看到的那个粗鄙的邪教了。
根据尤西比乌的记载,波斐利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奥利金,并深深服膺于后者的
博学与睿智,因而慨叹:“奥利金受到的是希腊人的教育,精通希腊文献,竟然投奔到蛮
夷的邪说之中。他带着自己的学识,竟然做了基督教的爪牙,一生以基督徒的方式生活,
违背了法律,不过他关于物质世界和神明的意见还是很像一个希腊人,因此把希腊的学说
和外来的神话掺和到了一起。”波斐利坚决捍卫希腊的古典传统,对越来越强大的基督教
不妥协,而且老而弥坚。不过,他也深知自己面对的不再是那些头脑简单的宗教狂热分子
,而是深具哲学修养的奥利金。
在《神谕中的哲学》、《驳基督徒》、《灵魂的回归》等著作中,波斐利向基督教发
动了猛烈的攻击。但他既没有以道学家的面孔指责基督徒生活卑贱堕落,也没有从希腊哲
学的立场居高临下地驳斥基督教这个东方宗教,而是在认真研读了《圣经》之后,非常严
肃地指出了基督教信仰中的漏洞,他对基督教的批评有很多,比较重要的包括这几个方面
:基督徒把凡人当神崇拜;福音书中错误百出、矛盾重重;耶稣的门徒不仅没有文化,而
且道德堕落,相互敌视;基督教世界历史之基础的《但以理书》并没有给出什么预言。
作为新柏拉图主义者的波斐利,在哲学上早已是一神论者,因而也对犹太人的一神论
颇感亲切;至于福音书中记载的耶稣,波斐利同样在很多地方表达了极大的敬意,认为他
是一个相当智慧,也非常虔敬的圣哲。不过,耶稣的门徒们把他当神崇拜,却是极端的不
敬,这彻底违背了耶稣谦卑的敬神态度,完全颠倒了他们的导师的教导,他说:“基督的
灵魂属于最虔敬的人;他们服侍他的灵魂,是因为不知道真理。”
波斐利既没有否定犹太人信仰的价值,更表现出对耶稣的崇敬。他的主要矛头一直针
对耶稣的门徒,也就是误把导师的谦卑教导当成了神谕,并妄自尊大、另立宗教门户的基
督徒们。而其中的始作俑者,当然就是记载耶稣事迹的福音书作者。波斐利一针见血地指
出,“福音书作者们并不是记录耶稣的故事的历史学家,而是创造他的故事的作家”,因
而其著作中必然充满了谬误和矛盾。波斐利仔细对勘了四部福音书的记载,指出了其中无
处不在的抵牾之处,给基督徒提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