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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12:22
31、鲛珠迸落
  琳琅次日午间才渐渐苏醒过来,身体虚弱,瞧出人去,只是模糊的影子,吃力的喃喃
低问:“是谁?”那宫女曲膝请了个安,轻声道:“回主子话,奴才叫碧落,原是太皇太
后宫里的人。”一面说,一面软语温言的问:“这会子都过了晌午了,主子进些细粥吧?
佟贵妃专门差人送来的,还说,主子若是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问她的小厨房要去。”琳
琅微微的摇一摇头,挣扎的想要坐起来,另一名宫女忙上前来帮忙,琳琅这才认出是乾清
宫的锦秋,锦秋取过大迎枕,让斜倚在那枕上,又替她掖好被子。琳琅失血甚多,唇上发
白,只是微微哆嗦,问:“你怎么来了?”
  锦秋道:“万岁爷打发奴才过来,说这里人少,怕失了照应。”琳琅听见她提及皇帝
,身子不由微微一颤,问:“万岁爷回来了?”锦秋道:“万岁爷昨儿晚上回来的,一回
来就来瞧主子,在外头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功夫呢。”说到这里,想起一事,便走到门口处
,双掌轻轻一击,唤进小太监来,道:“去回禀万岁爷,就说主子已经醒了。”碧落又将
佛珠取了过来:“主子您瞧,这是太皇太后赏的。太皇太后说了,要主子您好生养着,不
要胡思乱想,佛祖必会保佑主子您呢。”
  琳琅手上无力,碧落便将佛珠轻轻捧了搁在枕边,外面小宫女低低叫了声:“姑姑。
”锦秋便走出去,那小宫女道:“端主子宫里的栖霞姐姐来了。”那栖霞见着碧落,悄声
道:“这样东西,是我们主子送给卫主子的。”碧落打开匣子,见是一柄紫玉嵌八宝的如
意,华光流彩,宝光照人。不由嗳哟了一声,道:“端主子怎么这样客气。”栖霞道:“
我们主子原打算亲身过来瞧卫主子,只听御医说,卫主子这几日要静静养着,倒不好来了
。我们主子说,出了这样的事,想着卫主子心里定然难过,必是不能安枕。这柄如意给卫
主子压枕用的。”又往锦秋手中塞了一样事物,道:“烦姐姐转呈给卫主子,我就不上去
烦扰主子了。”
  锦秋不由微微一笑,道:“主子这会子正吃药,我就去回主子。”栖霞忙道:“有劳
姐姐了,姐姐忙着,我就先回去了。”
  碧落侍候琳琅吃完了药,锦秋便源源本本将栖霞的话向琳琅说了,琳琅本就气促,说
话吃力,只断断续续道:“难为……她惦记。”锦秋笑道:“这会子惦记主子的,多了去
了,谁让万岁爷惦记着主子您呢。”她听了这句话,怔怔的唯有两行泪,无声无息的滑落
下来。碧落忙道:“主子别哭,这会子断然不能哭,不然再过几十年,会落下迎风流泪毛
病的。”琳琅中气虚弱,喃喃如自语:“再过几十年……”碧落一面替她拭泪,一面温言
相劝:“主子还这样年轻,心要放宽些,这日后长远着呢。”又将些旁的话来说着开解着
她。
  过了片刻,李德全却来了。一进来先请了安,道:“万岁爷听说主子醒了,打发奴才
过来。”便将一缄芙蓉笺双手呈上,琳琅手上无力,碧落忙替她接了,打开给她瞧。那笺
上乃是皇帝御笔,只写了廖廖数字,正是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墨色凝重,衬
着那清逸俊采的董香光体,她怔怔的瞧着,大大的一颗眼泪便落在那笺上,墨迹顿时洇开
了来,紧接着那第二颗眼泪又溅落在那泪痕之上。
  碧落不识字,还道笺上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只得向李德全使个眼色。李德全本来一肚
子话,见了这情形,倒也闷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方才道:“万岁爷实实惦着主子,只碍
着宫里的规矩,不能来瞧主子。昨儿是奴才当值,奴才听着万岁爷翻来覆去,竟是一夜没
睡安生,今天早上起来,眼睛都抠偻了。”见她泪光泫然,不敢再说,只劝道:“主子是
大福大贵之人,且别为眼下再伤心了。”
  碧落也劝道:“主子这样子若让万岁爷知道,只怕心里愈发难过。就为着万岁爷,主
子也要爱惜自己才是。”
  琳琅慢慢抬手捋过长发,终究是无力,只得轻轻喘了口气,方顺着那披散的头发摸索
下来,揉成轻轻小小的一团,夹在那笺中。低声道:“李谙达,烦你将这笺拿回去。”伏
在枕上,身子只是颤抖不止。
  李德全回到乾清宫,将那芙蓉笺呈给皇帝。皇帝打开来,但见泪痕宛然,中间夹着一
小小一团秀发,忆起南苑那一夜的“结发”,心如刀绞,痛楚难当,半晌说不出话来。良
久才问:“还说了什么?”
  李德全想了想,答:“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身子虚弱,奴才瞧她倒有许多话想交待
奴才,只是没有说出来。”
  那软软的一团黑发,轻轻的浮在掌心里,仿佛一点黑色的光,投到心里去,泛着无声
无息黑的影。他将手又攥得紧些,只是发丝轻软,依旧恍若无物。
  晚上皇帝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正巧太后亦在慈宁宫里。见着皇帝,太后不免有些不自
在,皇帝倒仍是行礼如仪:“给太后请安。”太皇太后笑道:“你额娘正惦记着你呢,听
说你今儿晚膳进的不香,我说必是昨儿打马跑回来累着了,所以懒怠吃饭。”皇帝道:“
谢太后惦记。”太皇太后又道:“快坐下来,咱们祖孙三个,好好说会子话。”
  皇帝谢了恩,方才在下首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适才太后说,琳琅那孩子,可怜
见儿的。”太后这才道:“是啊,总要抬举抬举那孩子才是。”皇帝淡淡的道:“宫里的
规矩,宫女封主位,不能逾制。”太皇太后笑道:“不逾制就不逾制,她现在不是答应吗
,就晋常在好了。位份虽还是低,好在过两个月就是万寿节了,到时再另外给个恩典就是
了。”皇帝这才道:“谢皇祖母。”太后此时方笑道:“可见这小两口恩爱,晋她的位份
,倒是你替她谢恩。”
  太皇太后当下便对苏茉尔道:“你去瞧瞧琳琅,就说是太后的恩旨,晋她为常在。叫
她好生养着,等大好了,再向太后谢恩吧。”
  琳琅本睡着了,碧落与锦秋听见说苏茉尔来了,忙都迎出来,锦秋悄声笑道:“怎么
还劳您老人家过来。主子这会子睡了,奴才这就去叫。”苏茉尔忙道:“她是病虚的人,
既睡了,我且等一等就是了。”锦秋道:“那请嬷嬷里面坐吧,里面暖和。”说话便打起
帘子,苏茉尔进了屋子,屋里只远远点着灯,朦胧晕黄的光映着那湖水色的帐幔,苏茉尔
猛然有些失神,碧落低声问:“苏嬷嬷,怎么了?”苏茉尔这才回过神来,道:“没事。
”便在南面炕上坐了,见炕桌上放着细粥小菜,都只是略动了一动的样子,不由问:“卫
主子没进晚膳么?”
  锦秋道:“主子只是没胃口,这些个都是万岁爷打发人送来的,才勉强用了两口粥,
这一整日功夫,除了吃药,竟没有吃下旁的东西去。”
  苏茉尔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真真作孽。”又叹了口气:“当日董鄂皇贵妃
,就是伤心荣亲王……”自察失言,又轻轻叹了一声,转脸去瞧桌上滟滟的烛光。
  她回到慈宁宫中,夜已深了。一面打发太皇太后卸妆,一面将琳琅的情形讲了,道:
“我瞧那孩子是伤心过度,这样下去只怕熬不住。”太皇太后道:“如今咱们能做的都做
了,还能怎么样呢?”苏茉尔道:“今儿我一进去,只打了个寒噤,就想起那年荣亲王夭
折,您打发我去瞧董鄂皇贵妃时的情形来。”太皇太后沉默片刻,道:“你是说——”苏
茉尔道:“像与不像都不打紧,只是董鄂皇贵妃当年,可就为着荣亲王的事伤心过度,先
帝爷又是为着董鄂皇贵妃……您瞧瞧如今万岁爷那样子,若是这琳琅有个三长两短……”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晋她的位份,给她脸面,赏她东西,能抬举的我都抬举了
。只是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伤心。”苏茉尔道:“总得叫人劝劝她才好,再不然,索性
让万岁爷去瞧瞧她。”太皇太后又沉默了片刻,道:“若是玄烨想见她,谁拦得住?”苏
茉尔道:“奴才可不懂了。”太皇太后道:“玄烨这孩子是你瞧着长大的,他的性子你难
道不知道?将她一撂这么些日子,听见出事,才发狂一样赶回来,这中间必然有咱们不知
道的缘故。不管这缘故是什么,他如今是‘近乡情怯’,只怕轻易不会去见她。”
  苏茉尔想了想,道:“奴才倒有个主意,不如太皇太后赏个恩典,叫她娘家的女眷进
宫来见上一面,说不定可以劝劝她。”太皇太后道:“也罢。想她进宫数年,见着家里人
,必然会高兴些。”又笑道:“你替她打算的倒是周到。”苏茉尔道:“奴才瞧着她委实
是伤心,而且奴才大半也是为了万岁爷。”太皇太后点一点头:“就是这句话。他们汉人
书本上说,前车之鉴,又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纳兰容若《浣溪纱》: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
花愁。愔愔只是下帘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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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不辞冰雪
  这日天气阴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纳兰自衙门里回家,见府中正门大开,一
路的重门洞开直到上房正厅,便知道是有旨意下来。依旧从西角门里进去,方转过花厅,
见着上房里的丫头,方问:“是有上谕给老爷吗?”
  那丫头道:“是内务府的人过来传旨,恍惚听见说是咱们家娘娘病了,传女眷进宫去
呢。”纳兰便径直往老太太房里去,远远就听见四太太的笑声:“您没听着那王公公说,
是主子亲口说想见一见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样疼她。”紧接着又是二太太的声音道:“那
孩子到底也是咱们府里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没想到咱们这一府里,竟能出了两位主子
。”老太太却说:“只是说病着,却不知道要不要紧,我这心里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并不十分要紧,只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您才刚不是也
说了,琳琅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话犹未完,却听丫头打起帘子道:“老太太,大
爷回来了。”屋中诸人皆不由一惊,见纳兰进来,老太太道:“我的儿,外面必是极冷,
瞧你这脸上冻的青白。”纳兰这才回过神来,行礼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却笑道:“来
挨着我坐。咱们正说起你琳妹妹呢。”
  纳兰夫人不由担心,老太太却道:“才刚内务府的人来,说咱们家琳琅晋了后宫主位
。因她身子不好,要传咱们进宫去呢。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兴高兴。”纳兰过了半晌,
方才低声说了个“是。”
  老太太笑道:“咱们也算是锦上添花——没想到除了惠主子,府里还能再出位主子。
当年琳琅到了年纪,不能不去应选,我只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额娘还劝我,指不定她
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说准了。”
  纳兰夫人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气大,孙女儿那样有福份,连外孙女儿也这样
有福份。”二太太四太太当下都凑着趣儿,讲的热闹起来。老太太冷眼瞧着纳兰只是魂不
守舍的样子,到底是不忍,又过了会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着吧。过会子吃饭
,我再打发人去叫你。”
  纳兰已经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态。只应个“是”便去了。屋里一下子又静下来,老
太太道:“你们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万万瞒不过的。不如索性挑明了,这叫‘以毒攻毒
’。”屋中诸人皆静默不语,老太太又叹了一声:“只盼着他从此明白过来罢。”
  纳兰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见他面色不好,只道是回来路上冻着了,忙打发人去取了小
红炉来,亲自拿酒旋子温了一壶梅花酒,酒方烫热了,便端进暖阁里去,见纳兰负手立在
窗前,窗下所植红梅正开得极艳。枝梢斜欹,朱砂绛瓣,点点沁芳,寒香凛冽。荷葆悄声
劝道:“大爷,这窗子开着,北风往衣领里钻,再冷不过。”纳兰只是恍若未闻,荷葆便
去关了窗子。纳兰转过身来,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慢慢向那冻石杯中斟满了,却是
一饮而尽。接着又慢慢斟上一杯,这样斟的极慢,饮的却极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觉耳醺
脸热。摘下壁上所悬长剑,推开门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了出来,纳兰却拔出长剑,将剑鞘往她那方一扔,她连伸手接住了。只见银
光一闪,纳兰舞剑长吟:“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磷阁才教留粉本
,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只闻剑锋嗖嗖,剑光寒寒,他声音却转似沉痛:
“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其时漫天雪花,纷纷扬扬
,似卷在剑端:“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
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说到悔字,腕下一转,剑锋斜走,只削落红梅朵朵,
嫣然翻飞,夹在白雪之中,殷红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氲袭人。
  他自仰天长啸:“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毕
脱手一掷,剑便生生飞插入梅树之下积雪中,剑身兀自轻颤,四下悄无声息,唯天地间雪
花漫飞,无声无息的落着,绵绵不绝。
  其时风过,荷葆身上一寒,却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但见他黯然伫立在风雪之中,雪花
不断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却是无限萧索,直如这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孤伶伶。
  这一年却是倒春寒,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仍旧下着疏疏密密的小雪。梁
九功从西六宫里回来,在廊下掸了掸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领着去西六宫的差事,回来将
消息禀报皇帝,却是好一日,坏一日。他掸尽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毡垫子上,将靴底的
雪水踣了,方进了暖阁,朝上磕了一个头。皇帝正看折子,执停着笔,只问:“怎么样?
”梁九功道:“回万岁爷的话,今儿早起琳主子精神还好,后来又见了家里人,说了好一
阵子的话,还像是高兴的样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后赏的春卷,主子倒用了大半个
。到了下半晌,就觉得心里不受用,将吃的药全呕出来了。”
  皇帝不由搁下笔,问:“御医呢,御医怎么说?”
  梁九功道:“已经传了太医院当值的李望祖、赵永德两位大人去了,两位大人都对奴
才说,主子是元气不足,又伤心郁结,以致伤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饮食补元气,元气既
虚,更伤脏腑,脏腑伤,则更不能进饮食,如是恶恶因循。两位大人说的文绉绉的,奴才
不大学的上来。”皇帝是有过旨意,所用的医案药方,都要呈给他过目的,梁九功便将所
抄的医案呈上给皇帝。皇帝看了,站起来负着手,只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听那西洋大自
鸣钟,只是嚓嚓的响着。李德全侍立在那里,心里只是着急。
  皇帝吁了一口气,吩咐道:“起驾,朕去瞧瞧。”
  李德全只叫了声:“万岁爷……”皇帝淡淡的道:“闭嘴,你要敢罗嗦,朕就打发你
去北五所当秽差。”李德全哭丧着脸道:“万岁爷,若叫人知道了,只怕真要开销奴才去
涮马桶,到时侯万岁爷就算想再听奴才罗嗦,只怕也听不到了。”皇帝心中焦虑,也没心
思理会他的插诨打科。只道:“那就别让人知道,你和梁九功陪朕去。”
  李德全见劝不住,只得道:“外面雪下得大了,万岁爷还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唤画
珠,取了皇帝的鸦青羽缎斗篷来。梁九功掣了青绸大伞,李德全跟在后头,三人却是无声
无息就出了乾清宫,一出垂花门,雪大风紧,风夹着雪霰子往脸上刷来,皇帝不由打了个
寒战。李德全忙替他将风兜的绦子系好,三个人冲风冒雪,往西六宫里去。
  雪天阴沉,天黑的早,待得至储秀宫外,各宫里正上灯。储秀宫本来地方僻静,皇帝
抬头瞧见小太监正持了蜡扦点灯,耳房里有两三个人在说话,语声隐约,远远就闻着一股
药香,却是无人留意他们三人进来。因这两日,各宫里差人来往是寻常事,小太监见着,
只以为是哪宫里打发来送东西的,见他们直往上走,便拦住了道:“几位是哪宫里当差的
?主子这会子歇下了。”
  皇帝听到后一句话,微微一怔。李德全却已经叱道:“小猴儿崽子,跟我来这一套。
我是知道你们的,但凡有人来了,就说主子歇下了。”那小太监这才认出他来,连忙打个
千儿,道:“李谙达,天黑一时没认出您来。这两日来的人多,是御医吩咐主子要静养,
只好说歇下了。”只以为李德全是奉旨过来,也未尝细看同来的二人,便打起了帘子。李
德全见皇帝迟疑了一下,于是也不吱声,自己伸手掀着那帘子,只一摆头,示意小太监下
去,皇帝却已经踏进了槛内。
  本来过了二月二,各宫里都封了地炕火龙。独独这里有太皇太后特旨,还拢着地炕。
屋里十分暖和,皇帝一进门,便觉得暖气往脸上一扑,却依旧夹着药气,外间屋内无人,
只炉上银吊子里熬着燕窝,却煮得要沸出来了。皇帝一面解了颔下的绦子,梁九功忙替他
将斗篷拿在手里,皇帝却只是神色怔仲,瞧着那大红猩猩毡的帘子。
  李德全抢上一步,却已经将那帘子高高打起,皇帝便进了里间,里面新铺的极厚地毯
,皇帝脚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软软绵绵陷下寸许来深,自是悄无声息,不知为何,一颗
心却怦怦直跳。
  纳兰容若《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
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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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13:09
33、百花冷暖
  那隔扇之间本悬着碧湖水色的轻罗帐幔,用双燕金钩略略束起。深处的的烛火映上来
,隐隐的便如波光烟霞。转过帐幔,只瞧见琳琅斜倚在大迎枕上,那迎枕原本是香色底上
金线掐牙,却衬着一张脸并无半分血色,那乌云也似的长发,只顺着迎枕淌滑下来,散垂
着如墨玉流瀑。原本是瓜子脸,清减了许多,越发显得单薄,却是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
睡着了。犹自微微蹙着眉,她眉色本就极淡,只如笼着轻烟一般。
  榻前本有一名宫女,正坐在小杌子上吹着滚烫的一碗药,猛然抬头见着皇帝,唬得差
点打翻了手中的药碗,只惊叫了一声:“万岁爷。”皇帝这才瞧见她,本能的将手一摆,
琳琅却已经睁开眼睛来,一双眸子仍旧是黑白分明,清冽照人,皇帝怔在了那里,她却慢
慢阖上了眼帘,只一瞬间又重新睁开,似乎这才醒悟过来,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谁。眼里渐
渐的浮起迷朦的水意,慢慢便凝成泪光,泫然欲泣。
  皇帝心里有千言万语,一时都哽住在那里,只再也移不开目光去,心里不知是痛是悔
,是爱是怜,乱如丝网,纠葛千结。眼睁睁看着她唇角含瑟,她却是极力的自持,终究还
是忍不住那眼泪,顺着白玉一样的面庞滚落下来,落在衣襟之上,骨碌碌就不见了。他心
中难过到了极处,嘴角微动,那一句话却终究说不出来。
  锦秋低声道:“万岁爷,奴才去替主子熬药。”磕了一个头,悄无声息便退了出去。
听了她这一句,皇帝这才回过神来,慢慢的近前来,她身子微微一挣,倒似想要起来的样
子,眼里露出几分惶然的凄凉,脸上依旧苍白无血色,连唇上也是隐隐泛着青,因着瘦下
来,那眼睫毛越发显得长,如一双黑蝶的翼,轻轻覆在眼上,翕合间偶然瞥见眼波,却是
秋水泠泠。此时不见了泪光,唯有黑的瞳仁,却黯黯的浮起薄尘。他的心一紧,像是心头
上被人用刀绞着,直痛得咄咄逼人,令人生出窒息的寒意。
  雪渐渐的停了,那夜风刮在人脸上,直如刀割一般。梁九功站在檐下,冻得直呵手,
远远瞧见一盏瓜皮灯进了院门,待得近了,借着廊下风灯朦胧的光,方瞧见是宫女扶着,
一身大红羽缎的斗篷,围着风兜将脸挡去大半,梁九功怔了一下,才认出是谁来,忙打个
千儿:“给惠主子请安。”
  惠嫔见是他,以为是皇帝差他过来,便点一点头,径直欲往殿内去。梁九功却并不起
身,又叫了一声:“惠主子。”惠嫔这才起了疑心,李德全已经打里面出来了,只默不作
声请了个安,惠嫔见着他,倒吃了一惊,怔了怔才问:“万岁爷在里面?”李德全并不答
话,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紧事,奴才这就进去回卫主子一声。”
  惠嫔道:“哪里会有要紧事,我明儿再来瞧她就是了。”扶着宫女的手臂,款款拾阶
而下,李德全目送她走的远了,方转身进殿内去,在外间立了片刻,从襟里掏出皇帝所赐
的一只西洋挂表,打开来就着那红烛瞧了瞧,见快要至宫门下钥的时辰了,心里只是暗暗
着急。又等了片刻,眼见不能再延捱,方走至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
  皇帝纹丝不动坐的久了,手臂隐隐的有些发酸,低头凝望着,她眼角犹有泪痕,梦里
微蹙着眉,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他斜侧着身子坐在炕上,本是极不舒坦的一个姿势,
此时却一动也不想动,只愿这样下去,哪怕就这样一夜,哪怕就这样一世。听着李德全催
促,知道宫门要下钥了,怀中她的身子轻软,鬓发间熟悉的幽香,万般的不舍,知她难得
睡沉,又怕惊醒了她,终于缓缓的直起身子,她到底还是醒了,睁开眼来瞧着他,他心中
难过,却向她微微一笑:“我走了。”她轻轻嗯了一声,他低声道:“你才刚答应过我,
日后要替我生许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可不许食言。”
  她眼波幽幽,唇角却勉强浮起一缕笑意,低声道:“宫门只怕要下钥了。”皇帝明知
再也不能耽搁,若是下钥后再传旨开启宫门,只怕又惹来麻烦,终于站起身来,她瞧着他
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眼睁睁转过隔扇去,终于瞧不见了。
  惠嫔回到自己宫中,只是坐卧不宁。陪她去储秀宫的正是她带进宫的丫头承香,承香
见着她的样子,便顺手接了茶自奉与惠嫔,又悄悄的命众人都下去了,方低声道:“主子
别太焦心。”
  惠嫔道:“你叫我怎么不焦心。”顿了顿又道:“瞧今儿这情形,必然是万岁爷在屋
里——竟连规矩忌讳都顾不得了,这琳琅……”说到名字,又轻轻咬一咬牙:“可怎么了
得。”
  承香道:“主子且宽心,凭她如何,也越不过主子您去。”
  惠嫔道:“你明知我不是焦心这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若知道卫家当日是如何
坏的事,必生嫌隙,如今她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在皇上面前稍稍挑拨两句,咱们的日子
可就难过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说,万岁爷素来将前朝与后宫分得极清,不徇私情么?”惠嫔
道:“当日阿玛的意思,以为她必是选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嫁不
到什么好人家,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承香想了想,道:“今儿老太太不是进宫来——只可惜四太太没来,不然也有个商量
。”
  惠嫔只管出神,过了许久方道:“老太太这么些年是蒙在鼓里,这样的事,总不好教
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轻轻叹口气:“走一步算一步罢。如今她正在势头上,咱
们可没法子。但万岁爷这样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痒痒。咱们只管往后瞧,到时再顺水
推舟,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这日惠嫔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甫进宫门便听见暖阁内笑语声,
满脸堆欢的进去,先行了礼,太皇太后笑道:“你们今儿竟是约好了的不成。”
  惠嫔这才瞧见下首炕上坐着佟贵妃,西首椅子上却是端嫔,另有一人体态袅娜娇怯,
在花团锦簇中亦是楚楚动人,惠嫔向佟贵妃与端嫔都见了礼,笑逐颜开道:“今儿倒真是
巧。”向前执了琳琅的手问:“妹妹可大好了?”端嫔向太皇太后笑道:“您瞧,她们到
底是一家人,情份格外不同。”
  惠嫔忙道:“端妹妹这话可说的不对,难道我与端妹妹不是一家人不成?”端嫔抿嘴
笑道:“可不是我说错了,姐姐担戴我笨嘴拙舌罢。”
  惠嫔牵着琳琅的手,一并在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可怜你妹子身子才好,禀气弱
。才刚我让传点心,我在旁边冷眼瞧着,她也只吃了半块芙蓉松瓤酥,我记得这酥是你孝
敬我的,你可不许小气,只管叫你的小厨房作了送她,佟佳氏告诉御膳房,给双份份例就
是了。”
  佟贵妃忙恭声应是,琳琅忙站起来,道:“谢太皇太后,琳琅不敢。”惠嫔忙道:“
那几块酥值什么?不过是我这妹子往日在家里吃惯了,所以顺味罢了。我太皇太后将我想
的这样小气,日后我还在我这妹子面前抬得起头来么?”
  端嫔便向她笑道:“我才刚也和太皇太后说呢,你待你这妹子十分亲厚。”惠嫔向太
皇太后嗔道:“您瞧瞧,这人平日里口口声声叫我姐姐,如今又不认了——我的妹子,难
道不就是她的妹子。”
  端嫔哧的一笑,道:“该打,我可不又说错话了。”引得众人也笑起来,大家顽笑说
话,见太皇太后略有倦色,这才皆告退下来。端嫔与惠嫔皆是顺路,二人一同回去,时值
春光明媚,一路分花拂柳,端嫔一面走,一面却道:“还没给姐姐道喜呢。”惠嫔道:“
我有什么喜事。”端嫔道:“恭喜姐姐,有这样好一个妹子啊。皇上待姐姐,那自是不必
说了,如今琳琅又是这样让万岁爷眷顾,姐姐更是锦上添花。”
  惠嫔笑道:“我这个妹子年轻不懂事,还指望你们担戴些呢。”端嫔道:“姐姐放心
,姐姐不是也说了,姐姐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呢。”
  纳兰容若《临江仙》
  丝雨如尘云著水,嫣香碎拾吴宫。百花冷暖避东风。酷怜娇易散,燕子学偎红。
  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可能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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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15:18
第33章
  雪渐渐的停了,那夜风刮在人脸上,直如刀割一般。梁九功站在檐下,冻得直呵手,
远远瞧见一盏瓜皮灯进了院门,待得近了,借着廊下风灯朦胧的光,方瞧见是宫女扶着,
一身大红羽缎的斗篷,围着风兜将脸挡去大半,梁九功怔了一下,才认出是谁来,忙打个
千儿:“给惠主子请安。”
  惠嫔见是他,以为是皇帝差他过来,便点一点头,径直欲往殿内去。梁九功却并不起
身,又叫了一声:“惠主子。”惠嫔这才起了疑心,李德全已经打里面出来了,只默不作
声请了个安,惠嫔见着他,倒吃了一惊,怔了怔才问:“万岁爷在里面?”李德全并不答
话,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紧事,奴才这就进去回卫主子一声。”
  惠嫔道:“哪里会有要紧事,不过来瞧瞧她——我明儿再来就是了。”扶着宫女的手
臂,款款拾阶而下,李德全目送她走的远了,方转身进殿内去,在外间立了片刻,皇帝却
已经出来了。李德全见他面色淡然,瞧不出是喜是忧,心里直犯嘀咕,忙忙跟着皇帝往外
走,方走至殿门前,眼睁睁瞅着皇帝木然一脚踏出去,忙低叫一声:“万岁爷,门槛!”
亏得他这一声,皇帝才没有绊在那槛上,他抢上一步扶住皇帝的手肘,低声道:“万岁爷
,您这是怎么啦?”皇帝定了定神,口气倒似是寻常:“朕没事。”目光便只瞧着廊外黑
影幢幢的影壁,廊下所悬的风灯极暗,李德全只依稀瞧见他唇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面色
如常。
  梁九功见着他二人出来,上来替皇帝围好了风兜,待出了垂花门,顺着长长的永巷走
着,梁九功这才觉出不妥来,皇帝的步子却是越走越快,他与李德全气喘吁吁的跟着,那
冷嗖嗖的夜风直往口鼻中灌,喉咙里像是钝刀子割着似的,剌剌生了刺一般。李德全见皇
帝径往北去,心下大惊,直连赶上数步,喘着气低声道:“万岁爷,宫门要下钥了。”皇
帝默不作声,脚下并未停步,夜色朦胧里也瞧不见脸色,他二人皆是跟随御前多年的人,
心里七上八下,交换了一个眼色,只得紧紧随着皇帝。
  一直穿过花园,至顺贞门前。顺贞门正落钥,内庭宿卫远远瞧见三人,大声喝问:“
是谁?宫门下钥,闲杂人等不得走动。”李德全忙大声叱道:“大胆,御驾在此。”内庭
宿卫这才认出竟然是皇帝,直唬得扑腾跪下去行礼,皇帝却只淡淡说了两个字:“开门。
”内庭宿卫“嗻”了一声,命数人合力,推开沉重的宫门。李德全心里隐隐猜到了五六分
,知万万不能劝,只得跟着皇帝出了顺贞门,神武门的当值统领见着皇帝步出顺贞门,只
吓得率着当值侍卫飞奔迎上,老远便呼啦啦全跪下去,那统领硬着头皮磕头道:“奴才大
胆,请皇上起驾回宫。”
  皇帝淡淡的道:“朕出来走一走就回去,别大惊小怪的。”那统领只得“嗻”了一声
,率人簇拥着皇帝上了城楼。
  雪虽停了,那城楼之上北风如吼,吹得皇帝的身上那件羽缎斗篷扑扑翻飞。梁九功只
觉得风吹得寒彻入骨,只打了个哆嗦,低声劝道:“万岁爷,这雪夜里风贼冷贼冷,万岁
爷万金之躯,只怕万一受了风寒,还是起驾回去吧。”皇帝目光却只凝望着那漆黑的城墙
深处,过了许久,方才道:“朕去走一走再回去。”
  李德全无法可想,只得向梁九功使个眼色。梁九功道:“那奴才替万岁爷照着亮。”
皇帝默不作声,只伸出一只手来,梁九功无可奈何,只得将手中那盏鎏银玻璃灯双手奉与
皇帝,见皇帝提灯缓步踱向夜色深处,犹不死心,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蓦然回过头来,
双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风雪气更寒甚,他打了个寒噤,只得立在原处,
眼睁睁瞧着那玻璃灯的一星微光,渐去渐远。
  众人伫立在城楼之上,风寒凛冽,直吹得人冻得要麻木了一般。李德全心中焦灼万分
,双眼直直盯着远处那星微光。梁九功也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那盏小小的灯火,在夜风中
只是若隐若现。众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唯闻北风呜咽,吹着那城楼檐角所悬铜铃,在风
中咣啷咣啷响着。那盏灯光终于停在了极远深处,过了良久,只是不再移动。
  李德全觉得全身上下都麻木了,那寒风似乎一直在往胸腔子里灌着,连眨一眨眼睛也
是十分吃力,先前还觉得冷,到了此时,连冷也不觉得了,似乎连脑子都被冻住了一般,
只听自己的一颗心,在那里扑嗵扑嗵跳着,尽管跳着,却没有一丝暖意泛出来。就在此时
,却瞅着那盏灯光突然飞起划过夜幕,便如一颗流星一样直坠飞下,刹那间便跌入城墙下
去了。李德全大惊失色,只唬得脱口大叫一声:“万岁爷!”便向前飞奔。
  众人皆吓得面无人色,那统领带着侍卫们,飞奔向那城墙上去,直一口气奔出三箭之
地,方瞧见皇帝好端端立在雉堞之前,这才放下心来。李德全背心里的衣裳全都汗湿透了
,只连连磕头,道:“万岁爷,您可吓死奴才了——奴才求万岁爷保重圣躬。”
  皇帝微微一笑,侍卫们手里皆提着羊角风灯,拱围在他身侧,那淡淡的光亮照着,皇
帝的脸色倒似泰然自若:“朕不是好端端的么?”极目眺望,寒夜沉沉,九城寥寥的人家
灯火,尽收眼底。皇帝唇角上扬,倒似笑得十分舒畅:“你瞧,这天下全是朕的,朕为什
么不保重朕躬?”李德全听他口气中殊无半分喜怒之意,心里只是惶然到了极点,只得又
磕了一个头,耳中却听皇帝道:“起驾回宫吧。”
  琳琅调养了月余,方渐渐有了起色,这日终于可以下地走动,方吃过了药,琳琅见碧
落进来,神气不同往日,便问:“怎么了?”碧落欲语又止,可是依着规矩,主子问话是
不能不答的,想了一想,说道:“奴才打慈宁宫回来,听崔谙达说万岁爷……”她这样吞
吞吐吐,琳琅问:“万岁爷怎么了?”碧落道:“回主子话,说是万岁爷圣躬违和。”琳
琅一怔,过了片刻方问:“圣躬违和,那太医们怎么说?”
  圣躬违和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太医院院判刘胜芳的脉案,起初不过脉象浮紧,只是外
感风寒,积消不郁,吃了两剂方子,本已经见汗发透了,皇帝便出宫去了南苑,路上弃舆
乘马,至南苑后略感反复,却仍未听御医的劝阻,于丙子日抱恙大阅三军,劳累之下,当
晚便发起高热,数日不退,急得太皇太后又打发李颖滋、孙之鼎二人赶赴南苑。三位太医
院院史商量着开方,依着规矩,脉案除了呈与太皇太后、太后,只得昭告阁部大臣圣躬违
和,除了依旧脉象浮紧、形寒无汗之外,又有咳嗽胸胁引痛,气逆作咳,痰少而稠,面赤
咽干,苔黄少津,脉象弦数。
  碧落从崔邦吉口中辗转听来,本就似懂非懂,琳琅再听她转述,只略略知道是外感失
调,病症到了此时程度,却是可大可小,但既然昭告群臣,必然已经是病到不能理政,默
默坐在那里,心中思绪繁杂,竟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
  碧落只得劝道:“主子自己的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过于着急。万岁爷乃万乘之尊,
自是百神呵护,且太医院那些院史御医寸步不离的守在南苑,必是不要紧的。”见琳琅仍
是怔仲不安的样子,也只有一味的讲些宽心话。的
  琳琅坐在那里,出了半晌的神,却道:“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碧落道:“天气虽
然暖和,主子才调养起来,过几日再去也不妨。”琳琅轻轻摇一摇头,道:“拿大衣裳来
吧。”
  她身体犹虚,至慈宁宫外,已经是一身薄汗,略理了妆容衣裳,方进去先行了礼。太
皇太后端坐在炕上,依旧是慈爱平和,只叫人:“快搀起来。”又道:“可大好了?总该
还养几日才是,瞧你说话中气都还不足。”琳琅谢了恩,太皇太后又赐了座,她这才见着
佟贵妃陪坐在西首炕上,眼圈微红,倒似哭过一般。的
  纳兰容若《浣溪纱》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太皇太后放下茶盏,对琳琅道:“瞧着你好了,也叫人安心。”忽闻太监通传:“启
禀太皇太后,太子爷来了。”
  太子年方七岁,比起寻常孩子,略显少年老成,毕恭毕敬的向太皇太后行了礼,又向
佟贵妃见了礼,见着琳琅,只略一迟疑,乌黑明亮的眼晴里透出一丝疑惑,太皇太后已经
伸手道:“保成,来跟着我坐。”
  太子挨着她依依在膝下坐了,太皇太后道:“听说你想去南苑,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你皇阿玛身子不豫,南苑那边,本来就不比宫里周全。”太子道:“太皇太后,您就让我
去吧。我去侍候皇阿玛汤药,担保不给皇阿玛添乱。”太皇太后不由笑道:“好孩子,难
得你有这份心,你皇阿玛知道一定欢喜。”太子闻她语中有应允之意,只喜孜孜起身打了
个千:“谢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便嘱咐苏茉尔:“告诉跟着太子的人,要好好的侍候着,还有太子的舆轿,
要严严实实的,虽然天气暖和,但路上风大。再告诉他们,路上的关防可要仔细了,若有
什么事,我第一个不饶他们。”
  苏茉尔一一答应着,太皇太后又问太子:“保成,你独个儿走那样远的路,怕不怕?
”太子摇摇头,道:“不怕,有谙达嬷嬷跟着,还有师傅们呢。”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道
:“真是好孩子。”向琳琅道:“其实南苑地方安静,倒便于养病。你身子才好,过去歇
两天,比在宫里自在,就跟太子一块儿过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琳琅只得站起身来,应了个“是”。
  却说佟贵妃回到自己宫中,正巧惠嫔过来说话,惠嫔见她略有忧色,只道:“也不知
道皇上如今可大安了,南苑来的信儿,一时这样说,一时又那样讲,直说得我这心里七上
八下的。”佟贵妃道:“今儿听见太皇太后答应太子,让他过去给皇上请安。”惠嫔道:
“难为太子,年纪虽小,真正懂事。”顿了顿,又道:“姐姐何不也请了太皇太后懿旨,
去瞧瞧皇上?顺便也好照应太子,他到底是孩子,南苑虽近,这一路总是不放心。”
  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道:“太皇太后想的自是周到。”惠嫔听她似是话中有话,但
素知这位贵妃谨言慎行,不便追问,回到自己宫中,才叫人去打听,这才知道太皇太后命
琳琅去南苑。
  惠嫔只是坐卧不宁。承香见着她的样子,便顺手接了茶自奉与惠嫔,又悄悄的命众人
都下去了,方低声道:“主子别太焦心。”
  惠嫔道:“你叫我怎么不焦心。”顿了顿又道:“瞧那日咱们去储秀宫的情形,必然
是万岁爷在屋里——竟连规矩忌讳都顾不得了,这琳琅……”说到名字,又轻轻咬一咬牙
:“皇上如今病成这样子,不过是——”到底忍住了话,只说:“如今太皇太后,又还在
中间周全。”
  承香道:“主子且宽心,凭她如何,也越不过主子您去。”
  惠嫔道:“你明知我不是焦心这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若知道卫家当日是如何
坏的事,必生嫌隙,如今她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在皇上面前稍稍挑拨两句,咱们的日子
可就难过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说,万岁爷素来将前朝与后宫分得极清,不徇私情么?”惠嫔
道:“当日阿玛的意思,以为她必是选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嫁不
到什么好人家,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承香想了想,道:“那日老太太不是进宫来——只可惜四太太没来,不然也有个商量
。”
  惠嫔只管出神,过了许久方道:“老太太这么些年是蒙在鼓里,这样的事,总不好教
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轻轻叹口气:“走一步算一步罢。如今她正在势头上,咱
们可没法子。但万岁爷这样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痒痒。咱们只管往后瞧,到时再顺水
推舟,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气暖和,官道两旁的杨柳依依,只垂着如碧玉妆成,轻拂在那风里,熏风里吹起野
花野草的清香,怡人心脾。太子只用了半副仪仗,亦是从简的意思,琳琅的舆轿随在后列
,只闻扈从车马声辘辘,心如轮转,直没个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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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16:15
锦秋数年未出宫,此番出来自是高兴。虽碍着规矩未敢说笑,但从象眼窗内偶然一瞥
外间景物,那些稼轩农桑,那些陌上人家,眼里不禁闪过一丝欢喜,琳琅瞧着她的样子,
心里却微微生出难过来。柔声问:“锦秋,你就要放出去了吧?”
  锦秋道:“回主子话,奴才是今年就要放出去了。”琳琅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今年就要放出去了——可以家去了。”只望着象眼格窗外,帘帷让风吹得微微拂动,那碧
蓝碧蓝的天,并无一丝云彩,望得久了,叫人只想胁下生翼,能飞入那晴霄深处去。
  天气晴好,官道宽阔笔直,寻常来往的行人车马早就被关防在数里之外,所以行的极
快,未至晌午,便到了南苑。琳琅大病初愈,半日车轿劳顿,未免略有几分疲乏。南苑的
总管早就派人洒扫了偏殿,太子进殿中更衣,琳琅也去下处换过衣裳,自有人去禀报李德
全。
  皇帝发着高热已有数日,这日略觉稍好了些,挣扎起来见了索额图与明珠,问四川的
战事,徐治都大败叛将杨来嘉,复巫山,进取夔州。杨茂勋复大昌、大宁。皇帝听了,心
中略宽,明珠又呈上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败海寇于海坛的报捷折子,皇帝这才道:“这个
万正色,到底没辜负朕。”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用,当日万正色外放,皇上曾道此人兵法精妙,性情刚毅,可
防郑患。如今看来,皇上真是明见万里,独具慧眼。”皇帝欲待说话,却是一阵大咳,李
德全忙上来替侍候,皇帝咳嗽甚剧,明珠与索额图本来皆蒙赐座,此时不由自主都从小杌
子上站了起来,一旁宫女手忙脚乱,奉上热奶子,皇帝却挣扎着摆手示意不用,过了半晌
才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已经略略嘶哑:“朕都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办差吧。”
  明珠与索额图跪下磕了头,皆道:“请皇上保重圣躬。”却行后退。皇帝突然又唤:
“明珠,你留下来。”明珠忙“嗻”了一声,垂手侍立。
  皇帝却许久未说话,太监宫女做事皆是轻手轻脚,殿中只闻皇帝偶然咳嗽数声,明珠
心中纳闷,皇帝却拾起枕畔那柄白玉如意,在手中把玩,道:“你昨儿递的这柄如意,朕
瞧着甚是喜欢。”咳嗽数声,道:“朕记得见过的那柄紫玉如意,容若是否赠给人了。”
明珠不知首尾,只道:“臣这就去问——想是赠予友人了罢。”皇帝道:“朕不过白问一
句,你若回去一提,若叫旁人知道,岂不以为朕想着臣子的东西。”明珠悚然冷汗,只连
声道:“是,是。是臣愚钝。”皇帝又咳嗽起来,强自挥手,明珠忙磕头跪安。
  李德全侍候皇帝半卧半躺下,觑见皇帝精神犹可,便回道:“太子爷请了太皇太后懿
旨,来给万岁爷您请安呢。”皇帝果然略略欢喜:“难为他——他那几个师傅,确实教的
好。”又咳起来,只说:“他既来了,就叫他来。”
  皇帝见了太子,先问太皇太后与太后是否安好,再问过功课,太子一一答了。皇帝本
在病中,只觉得身上焦灼疼痛,四肢百骸如在炭火上烤着,自己知道又发热起来,勉强又
问了几句话,便叫太子跪安了。
  太监上来侍候皇帝吃药,李德全想了一想,终于还是道:“万岁爷,卫主子也来了。
”皇帝将那一碗药一口饮尽,想是极苦,微微皱一皱眉头。方漱了口,又咳嗽不止,只咳
得似是要掏心挖肺一般,全身微微发颤,半伏在那炕几之上,李德全忙替他轻轻拂着背心
,皇帝终于渐渐忍住那咳喘,却道:“叫她回去,朕……”又咳了数声,道:“朕不见她
。”
  李德全只得陪笑道:“卫主子想是大好了,这才巴巴儿请了旨来给万岁爷请安。万岁
爷就瞧她这么老远……”话犹未落,皇帝已经随手拿起枕畔的如意,只闻“砰”一声,那
如意已经被皇帝击在炕几上,四溅开来,落了一地的玉碎粉屑,直吓得太监宫女全都跪了
一地,李德全打个哆嗦也跪了下去,皇帝道:“朕说不见……”言犹未毕,旋即又伏身大
咳,直咳得喘不过气来。
  纳兰容若《昭君怨》
  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谯鼓已三更,梦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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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17:10
35
  因着天气暖和,殿前的海棠开了,如丹如霞,似火如荼,花枝斜出横逸,在微风中轻
轻摇曳,映在那素白的窗纱上,花影一剪便如描画绣本。
  李德全轻轻咳嗽一声,道:“万岁爷既然有这样的旨意,主子明儿就回宫去吧。主子
身子才好,回去静静养着也好。”
  琳琅本瞧着窗纱上的海棠花影,缓缓问:“万岁爷还说了什么?”
  李德全道:“万岁爷并没有说旁的。”想了一想,又说:“按理说咱们当奴才的,不
应该多嘴,可是那次万岁爷去瞧主子……”又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措词。琳琅略
一扬脸,锦秋曲膝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
  她微微生了忧色,说:“李谙达,上次皇上去瞧我,我正吃了药睡着,十分失仪。醒
来皇上已经走了,我问过锦秋,她说是万岁爷不让叫醒的。不知是不是我梦中无状,御前
失仪。”
  李德全本担心她失子伤痛之下,说出什么话来与皇帝决裂,以至闹成如今局面,听她
这样讲,不禁微松了口气,道:“主子好好想想,奴才的话,也只能说这么多了。”琳琅
道:“谙达一直照顾有加,我心里都明白,可这次的事,我实实摸不着首尾。”
  李德全是何等的人物,只是这中间牵涉甚广,微一犹豫,琳琅已经从炕上站起来,望
着他缓缓道:“这一路来的事端,谙达都看在眼里,谙达一直都是全心全意替皇上打算,
皇上巴巴儿打发谙达过来叫我回去,必有深意。琳琅本不该问,可是实实的不明白,所以
还求谙达指点。”
  李德全听她娓娓道来,极是诚恳,心中却也明白,皇帝今日如此恼她,实实却最是看
重她,这日后的事,自己可真估摸不准。便说:“万岁爷的性子,主子还有什么不明白?
奴才是再卑*不过的人,万岁爷的心思,奴才万万不敢揣摩。”顿了顿道:“自打那天万岁
爷去瞧过主子,一直没说什么。今儿倒有桩事,不知有没有干系——万岁爷突然问起纳兰
大人的如意。”
  琳琅听到提及容若,心中却是一跳,心思纷乱,知道皇帝向来不在器皿珠玉上留神,
心中默默思忖,只不知是何因由,百思不得其解。待李德全走后,怔怔的出了半晌神,便
叫过锦秋来问:“那日端主子打发人送来的紫玉如意,还说了什么?”的
  锦秋倒不妨她巴巴儿想起来问这个,答:“端主子只说给主子安枕,并没说什么。”

  琳琅想了想,又问:“那日万岁爷来瞧我,说了些什么?”
  锦秋当日便回过她一遍,今日见她又问,只得又从头讲了一遍:“那日万岁爷进来,
瞧见主子睡着,奴才本想叫醒主子,万岁爷说不用,奴才就退出去了。过了不大会子,万
岁爷也出来了,并没说什么。”的
  琳琅问:“皇上来时,如意是放在枕边吗?”的
  锦秋心中糊涂,说:“是一直搁在主子枕边。”
  她的心里渐渐生出寒意来,微微打了个寒噤,锦秋见她唇角渐渐浮起笑意,那笑里却
有一缕凄然的悲凉,心中微觉害怕,轻声问:“主子,您这是怎么啦?”
  琳琅轻轻摇一摇头,道:“我没事,就是这会子倒觉得寒浸浸的,冷起来了。”锦秋
忙道:“虽是大太阳的晴天,可是有风从那隔扇边转出来,主子才刚大好起来,添件衣裳
吧。”取了夹衣来给她穿上,她想了一想,说:“我去正殿请旨。”
  锦秋见她这样说,只得跟着她出来,一路往南宫正殿去,方走至庑房跟前,正巧遥遥
见着一骑烟尘,不由立住了脚,只以为是要紧的奏折。近了才见着是数匹良骏,奔至垂华
门外皆勒住了,唯当先的一匹枣红马奔得发兴,希聿聿一声长嘶,这才看清马上乘者,大
红洋绉纱斗篷一翻,掀开那风兜来,竟是位极俊俏的年轻女子。小太监忙上前拉住了马,
齐刷刷的打了个千:“给宜主子请安。”
  那宜嫔下得马来,一面走,一面解着颈中系着的嵌金云丝双绦,只说:“都起来吧。
”解下了斗篷,随手便向后一掷,自有宫女一曲膝接住,退了开去。
  琳琅顺着檐下走着,口中问锦秋:“那是不是宜主子?”锦秋笑着答:“可不就是她
,除了她,后宫里还有谁会骑马?万岁爷曾经说过,唯有宜主子是真正的满州格格。前些
年在西苑,万岁爷还亲自教宜主子骑射呢。”说到这里,才自察失言,偷觑琳琅脸色,并
无异样,只暗暗失悔。已经来至正殿之前,小太监通传进去,正在此时,却听步声杂沓,
数人簇拥而来,当先一人正是适才见着的宜嫔,原来已经换过衣裳,竟是一身水红妆缎窄
衽箭袖,虽是女子,极是英气爽朗。见着琳琅,略一颔首,却命人:“去回皇上,就说太
后打发我来给皇上请安。”
  小太监答应着去了,宜嫔本立在下风处,却突然闻到一阵幽幽香气,非兰非麝,更不
是寻常脂粉气,不禁转过脸来,只见琳琅目光凝视着殿前一树碧桃花,那花开得正盛,艳
华浓彩,红霞灿烂,衬得廊庑之下皆隐隐一片彤色,她那一张脸庞直如白玉一般,并无半
分血色,却是楚楚动人,令身后的桃花亦黯然失色。
  却是李德全亲自迎出来了,向宜嫔打了个千,道:“万岁爷叫主子进去。”宜嫔答应
了一声,早有人高高挑起那帘子来,宜嫔本已经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只见琳琅
立在原处,人却是纹丝未动,那目光依旧一瞬不瞬望在那桃花上,其时风过,正吹得落英
缤纷,乱红如雨,数点落花飘落在她衣袂间,更有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之上,微微颤动
,终于坠下。
  宜嫔进了殿中,李德全倒没有跟进去,回过头来见琳琅缓缓拂去衣上的花瓣,又一阵
风过,那更多的红瓣纷扬落下,她便垂下手不再拂拭了,任由那花雨落了一身。李德全欲
语又止,最后只说:“主子还是回宫去吧。”
  琳琅点一点头,走出数步,忽然又止住脚步,取下腰际所佩的玉佩,道:“李谙达,
烦你将这个交给皇上。”李德全只得双手捧了,见是一方如意龙纹汉玉佩,玉色晶莹,触
手温润,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乃是“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
玉。”底下结着明黄双穗,便知是御赐之物,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拿在手里,真是进退两难
。只得陪笑道:“主子,日子还长着呢,等过几日万岁爷大好了,您自个儿见了驾,再交
给万岁爷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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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17:59
琳琅见他不肯接,微微一笑,说:“也好。”接回那玉拿在手中,对锦秋道:“咱们
回去吧。”
  宜嫔进得殿中,殿中本极是敞亮,新换了雪亮剔透的窗纱,透映出檐下碧桃花影,风
吹拂动,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她脚上是麂皮小靴,落足本极轻,只见皇帝*在大迎枕
上,手中拿着折子,目光却越过那折子,直瞧着面前不远处的炕几上,她见那炕几上亦堆
着的是数日积下的奏折。逆料皇帝又是在为政事焦心,便轻轻巧巧请了个安,微笑唤了一
声:“皇上。”
  皇帝似是乍然回过神来,欠起身来,脸上恍惚是笑意:“你来了。”稍稍一顿,却又
问她:“你怎么来了?”宜嫔道:“太后打发我来的。”见皇帝脸色安详,气色倒渐渐回
复寻常样子,皇帝却咳嗽起来,她忙上前替他轻轻捶着背。他的手却是冰冷的,按在她的
手背上,她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起来,又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
说:“朕还有几本折子看,你在这里静静陪着朕——叫他们拿香进来换上,这香不好,气
味熏得呛人。”
  地下大鼎里本焚着上用龙涎香,宜嫔便亲自去拣了苏合香来焚上。此香本是宁人心神
之用,见皇帝凝神看着折子,偶尔仍咳嗽两声,那风吹过,檐外的桃花本落了一地,风卷
起落红一点,贴在了窗纱之上,旋即便轻轻又落了下去,再不见了。的
  宜嫔想起皇帝昔日曾经教过自己的一句诗:“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那时是在西苑,正是桃花开时,她在灿烂如云霞的桃花林中驰马,皇帝含笑远远瞧着,等
她微喘吁吁翻身下马,他便念给她听这句诗,她只是璨然一笑:“臣妾不懂。”皇帝笑道
:“朕知道你不懂,朕亦不期望你懂,懂了就必生烦恼。”
  可是今日她在檐下,瞧着那后宫中议论纷芸的女子,竟然无端端就想到了这一句。心
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闷闷不好受,她本坐在小杌子上,仰起脸来,却见皇帝似是无
意间转过脸去,望着檐下那碧桃花,不过瞬息又低头瞧着折子,殿中只有那苏合香萦萦的
细烟,四散开去。
  纳兰容若《于中好 咏史》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
  一进三月里,便是花衣期。为着万寿节将近,宫里上上下下皆要换蟒袍花衣。佟贵妃
春上犯了咳嗽,精神不济,只歪在那里看宫女们检点着内务府新呈的新衣,七嘴八舌喜孜
孜的说:“主子您瞧,这些都是今年苏州织造新贡的,这绣活比湘绣、蜀绣,更灵巧鲜活
呢。”正说的热闹,德嫔与端嫔都来了,端嫔甫进门便笑道:“姐姐可大安了?今儿姐姐
的气色倒好。”见摆了一炕的五光十色、光彩流离的绫罗绸缎,不由笑道:“这些个衣料
,乍一见着,还以为姐姐是要开绸缎铺子呢。”
  佟贵妃略略欠起身来,淡淡的道:“劳妹妹惦记。这些衣服料子,都是内府呈上来,
皇上打发人送过来,叫我按例派给六宫。你们来得巧,先挑吧。”
  端嫔笑道:“瞧贵妃姐姐这话说的,您以副后署理六宫,哪有我们挑三拣四的道理,
左不过你指哪样我就拿哪样罢。”
  佟贵妃本欲说话,不想一阵急咳,宫女忙上来侍候巾栉,德嫔见她咳得满面通红,不
由道:“姐姐还是要保重,这时气冷一阵,暖一阵,最易受寒。”佟贵妃吃了茶,渐渐安
静下来,向炕上一指,道:“向来的规矩,嫔位妆花蟒缎一匹,织金、库缎亦各两匹。你
们喜欢什么花样,自儿去挑吧。”
  正说着话,宫女来回:“宜主子给贵妃请安来了。”德嫔道:“今儿倒巧,像是约好
的。”宜嫔已经走进来,时气暖和,不过穿着织锦缎福寿长青的夹衣,外面却套着香色琵
琶襟坎肩,端嫔笑道:“你们瞧她,偏要穿得这样俏皮。”宜嫔对佟贵妃肃了一肃,问了
安好,佟贵妃忙命人搀起,又赐了座,端嫔因见宜嫔那香色坎肩上一溜的珍珠扣子,粒粒
浑圆莹白,不由轻轻嗳哟了一声,道:“妹妹衣裳上这几颗东珠真漂亮,皇上新赏的?”

  她这一说,佟贵妃不由抬起头来,宜嫔道:“这明明是珍珠,哪里是东珠了。再借我
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用东珠来作钮子啊。”端嫔轻笑了一声:“原是我见识浅,眼神又不
好,看错了。”宜嫔素来不喜她,不再搭腔。
  佟贵妃命三人去挑了衣料,德、宜二人皆不在这类事上用心的,倒是端嫔细细的挑着
,只听宜嫔忽然哧的一笑,德嫔便问:“妹妹笑什么?”宜嫔道:“我笑端姐姐才刚说她
自己眼神不好,果然眼神不好,就这么些料子,翻拣了这半晌了,还没拿定主意。”端嫔
不由动气,只碍着宜嫔新添了位阿哥,近来皇帝又日日翻她的牌子,眼见圣眷优隆,等闲
不敢招惹,只得勉强笑了一声,道:“宜妹妹这张嘴,真真厉害。”三人又略坐了坐,知
佟贵妃事情冗杂,方起身告辞,忽听佟贵妃道:“宜妹妹留步,我还有件事烦你。”
  宜嫔只得留下来,佟贵妃想了一想,问:“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储秀宫的那一位,
想着也怪可怜的。内务府里的人都是一双势利眼,未必就不敢欺软怕硬。我若巴巴儿的叫
她来,或是打发人去,都没得醒目讨人厌。倒是想烦妹妹顺路,将这几件衣料带过去给她
。”
  宜嫔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说琳琅。虽只在南苑见了一面,佟贵妃这么一提,马上就
想起那碧桃花里人面如玉,娉娉婷婷的一抹淡影,直如能刻在人心上似的。当下答应着,
命人捧了那些衣料绫罗,向佟贵妃辞出。
  她住长春宫,距储秀宫不远,一路走过去。琳琅最初本住在东厢,因地方狭窄,换到
西厢暖阁里。锦秋本在廊下做针线,忙丢开了迎上来请安,宜嫔问:“你们主子呢?”锦
秋不知是何事,惴惴不安道:“主子在屋里看书呢。”一面打起帘子。
  宜嫔见屋中处处敞亮,十分洁净。向南的炕前放了一张梨花大案,琳琅穿着碧色缎织
暗花竹叶夹衣,头上一色珠翠俱无,只簪着一枝碧玉扁方,将那乌沉沉一头秀发绾住。正
低头写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宜嫔进来,亦无意外之色,只从容搁下了笔。
  宜嫔将命人送上衣料,琳琅道了一声谢,命锦秋接了,却也殊无异色。仿佛那绫罗绸
缎,看在眼中便是素布白绢一般。宜嫔听人背后议论,说她久蒙圣宠,手头御赐的奇珍异
玩数不胜数,瞧她这样子,倒不像是眼高见得惯了,反倒似真不待见这等方物,心中暗暗
诧异。
  她因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既不识得,更不知什么叫簪花小楷,只觉得整齐好
看而己。不由问:“这写的是什么?”琳琅答:“是庾子山的《春赋》。”知她并不懂得
,稍停一停,便道:“就是写春天的词赋。”宜嫔见案上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炉烟寂寂,
淡淡萦绕,她神色安详,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衣袖间另一种奇香,幽
幽如能入人骨髓。不由道:“你焚的是什么香?这屋里好香。”琳琅答:“不过就是寻常
的沉水香。”目光微错,因见帘外繁花照眼,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念道:“池中水
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见宜嫔注目自己,便微微一笑,道:“这句话并无他意,
不过是写景罢了。”
  宜嫔只觉她平和安静,似乎帘外春光明媚、杂花乱莺皆若无物,她素来是极爽朗通透
的一个人,对着她,直如对着一潭秋水,静的波澜不兴,自己倒无端端怏怏不乐。
  从储秀宫回到自己所居的长春宫,又歇了午觉起来,因太阳甚好,命人翻晒大毛衣裳
,预备收拾到箱笼里,等夏至那一日再翻出来大晒。正在检点,宫女突然喜孜孜的来报:
“主子,万岁爷来了。”皇帝已经由十余近侍的太监簇拥着,进了垂花门,宜嫔忙迎出去
接驾。日常礼仪只是请了个双安,口中说:“给皇上请安。”皇帝倒亲手扶她起来,微笑
道:“日子长了,朕歇了午觉起来,所以出来走一走。”宜嫔侍候着进殿中,皇帝往炕上
坐了,自有宫女奉上茶来。她觉得满屋子皆有那种皮革膻腥,便命人:“将那檀香点上。

  皇帝不由笑道:“你素来不爱讲究那些焚香,今儿怎么想起来了。”
  宜嫔道:“才刚正检点大毛衣裳,只怕这屋子里气味不好。”皇帝因见帘外廊下的山
茶杜鹃开得正好,花团锦簇,光艳照人,不由随口道:“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
花。”谁想宜嫔笑道:“这个我知道,庾什么山的《春赋》。”皇帝略略讶异,道:“庾
子山——庾信字子山。”问:“你读他的《春赋》?”
  宜嫔璨然一笑:“臣妾哪里会去念这文绉绉的词,是适才往储秀宫去,正巧听卫常在
念了这一句……”她性格虽爽朗,但人却机敏,话犹未完,已经自知失言,悄悄往皇帝脸
上瞧了一眼,见他并无异色,便笑逐颜开道:“皇上答应过臣妾,要和臣妾一块儿放风筝
。皇上是金口玉言,可不许赖。”皇帝笑道:“朕几时赖过你?”
  宜嫔便命人取出风筝来,小太监们难得有这样的特旨,可以肆意说笑,一边奔跑呼喝
,一边就在院中开始放起。皇帝命长春宫上下人等皆可玩赏,一时宫女们簇着皇帝与宜嫔
立在廊下,见那些风筝一一飞起,渐渐飞高。一只软翅大雁,飞得最高最远,极目望去,
只成小小黑点,依稀看去形状模糊,便如真雁一般。
  皇帝只负手立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风筝,天气晴好,只淡淡几缕薄云,身畔宜嫔本
就是爱说爱闹的人,一时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只听她沥沥言笑,如百灵如莺啭
。那些宫女太监,哪个不凑趣,你一言我一句,这个说这只飞得高,那个讲那只飞得远,
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极了。宜嫔越发高兴,指点天上的数只风筝给皇帝看,皇帝随口应承着
,目光却一瞬不瞬,只望着最远处的那只风筝。
  天上薄薄的云,风一吹即要化去似的。头仰得久了,便有微微的眩晕。渺万里层云千
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样的时节里,怎么会有雁?一只孤雁。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
寒暑?定了定神,才瞧出原来只是风筝。风筝飞得那样高那样远,也不过让一线牵着。欢
乐趣,伤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连这死物,竟也似向往自由自在的飞去。
  锦秋见她立在风口上,便道:“主子站了这半晌了,还是进屋里歇歇吧。”
  琳琅摇一摇头:“我不累。”锦秋抬头见高天上数只风筝飞着,不由笑道:“主子若
是喜欢,咱们也做几只来放——作粗活的小邓最会糊风筝了,不论人物、禽鸟,扎得都跟
活的似的。我这就叫他替主子去扎一只。”
  琳琅轻轻叹口气,道:“不必了。”
  《采桑子》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
  须知秋叶春华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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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见他不肯接,微微一笑,说:“也好。”接回那玉拿在手中,对锦秋道:“咱们
回去吧。”
  宜嫔进得殿中,殿中本极是敞亮,新换了雪亮剔透的窗纱,透映出檐下碧桃花影,风
吹拂动,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她脚上是麂皮小靴,落足本极轻,只见皇帝*在大迎枕
上,手中拿着折子,目光却越过那折子,直瞧着面前不远处的炕几上,她见那炕几上亦堆
着的是数日积下的奏折。逆料皇帝又是在为政事焦心,便轻轻巧巧请了个安,微笑唤了一
声:“皇上。”
  皇帝似是乍然回过神来,欠起身来,脸上恍惚是笑意:“你来了。”稍稍一顿,却又
问她:“你怎么来了?”宜嫔道:“太后打发我来的。”见皇帝脸色安详,气色倒渐渐回
复寻常样子,皇帝却咳嗽起来,她忙上前替他轻轻捶着背。他的手却是冰冷的,按在她的
手背上,她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起来,又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
说:“朕还有几本折子看,你在这里静静陪着朕——叫他们拿香进来换上,这香不好,气
味熏得呛人。”
  地下大鼎里本焚着上用龙涎香,宜嫔便亲自去拣了苏合香来焚上。此香本是宁人心神
之用,见皇帝凝神看着折子,偶尔仍咳嗽两声,那风吹过,檐外的桃花本落了一地,风卷
起落红一点,贴在了窗纱之上,旋即便轻轻又落了下去,再不见了。的
  宜嫔想起皇帝昔日曾经教过自己的一句诗:“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那时是在西苑,正是桃花开时,她在灿烂如云霞的桃花林中驰马,皇帝含笑远远瞧着,等
她微喘吁吁翻身下马,他便念给她听这句诗,她只是璨然一笑:“臣妾不懂。”皇帝笑道
:“朕知道你不懂,朕亦不期望你懂,懂了就必生烦恼。”
  可是今日她在檐下,瞧着那后宫中议论纷芸的女子,竟然无端端就想到了这一句。心
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闷闷不好受,她本坐在小杌子上,仰起脸来,却见皇帝似是无
意间转过脸去,望着檐下那碧桃花,不过瞬息又低头瞧着折子,殿中只有那苏合香萦萦的
细烟,四散开去。
  纳兰容若《于中好 咏史》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
  一进三月里,便是花衣期。为着万寿节将近,宫里上上下下皆要换蟒袍花衣。佟贵妃
春上犯了咳嗽,精神不济,只歪在那里看宫女们检点着内务府新呈的新衣,七嘴八舌喜孜
孜的说:“主子您瞧,这些都是今年苏州织造新贡的,这绣活比湘绣、蜀绣,更灵巧鲜活
呢。”正说的热闹,德嫔与端嫔都来了,端嫔甫进门便笑道:“姐姐可大安了?今儿姐姐
的气色倒好。”见摆了一炕的五光十色、光彩流离的绫罗绸缎,不由笑道:“这些个衣料
,乍一见着,还以为姐姐是要开绸缎铺子呢。”
  佟贵妃略略欠起身来,淡淡的道:“劳妹妹惦记。这些衣服料子,都是内府呈上来,
皇上打发人送过来,叫我按例派给六宫。你们来得巧,先挑吧。”
  端嫔笑道:“瞧贵妃姐姐这话说的,您以副后署理六宫,哪有我们挑三拣四的道理,
左不过你指哪样我就拿哪样罢。”
  佟贵妃本欲说话,不想一阵急咳,宫女忙上来侍候巾栉,德嫔见她咳得满面通红,不
由道:“姐姐还是要保重,这时气冷一阵,暖一阵,最易受寒。”佟贵妃吃了茶,渐渐安
静下来,向炕上一指,道:“向来的规矩,嫔位妆花蟒缎一匹,织金、库缎亦各两匹。你
们喜欢什么花样,自儿去挑吧。”
  正说着话,宫女来回:“宜主子给贵妃请安来了。”德嫔道:“今儿倒巧,像是约好
的。”宜嫔已经走进来,时气暖和,不过穿着织锦缎福寿长青的夹衣,外面却套着香色琵
琶襟坎肩,端嫔笑道:“你们瞧她,偏要穿得这样俏皮。”宜嫔对佟贵妃肃了一肃,问了
安好,佟贵妃忙命人搀起,又赐了座,端嫔因见宜嫔那香色坎肩上一溜的珍珠扣子,粒粒
浑圆莹白,不由轻轻嗳哟了一声,道:“妹妹衣裳上这几颗东珠真漂亮,皇上新赏的?”

  她这一说,佟贵妃不由抬起头来,宜嫔道:“这明明是珍珠,哪里是东珠了。再借我
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用东珠来作钮子啊。”端嫔轻笑了一声:“原是我见识浅,眼神又不
好,看错了。”宜嫔素来不喜她,不再搭腔。
  佟贵妃命三人去挑了衣料,德、宜二人皆不在这类事上用心的,倒是端嫔细细的挑着
,只听宜嫔忽然哧的一笑,德嫔便问:“妹妹笑什么?”宜嫔道:“我笑端姐姐才刚说她
自己眼神不好,果然眼神不好,就这么些料子,翻拣了这半晌了,还没拿定主意。”端嫔
不由动气,只碍着宜嫔新添了位阿哥,近来皇帝又日日翻她的牌子,眼见圣眷优隆,等闲
不敢招惹,只得勉强笑了一声,道:“宜妹妹这张嘴,真真厉害。”三人又略坐了坐,知
佟贵妃事情冗杂,方起身告辞,忽听佟贵妃道:“宜妹妹留步,我还有件事烦你。”
  宜嫔只得留下来,佟贵妃想了一想,问:“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储秀宫的那一位,
想着也怪可怜的。内务府里的人都是一双势利眼,未必就不敢欺软怕硬。我若巴巴儿的叫
她来,或是打发人去,都没得醒目讨人厌。倒是想烦妹妹顺路,将这几件衣料带过去给她
。”
  宜嫔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说琳琅。虽只在南苑见了一面,佟贵妃这么一提,马上就
想起那碧桃花里人面如玉,娉娉婷婷的一抹淡影,直如能刻在人心上似的。当下答应着,
命人捧了那些衣料绫罗,向佟贵妃辞出。
  她住长春宫,距储秀宫不远,一路走过去。琳琅最初本住在东厢,因地方狭窄,换到
西厢暖阁里。锦秋本在廊下做针线,忙丢开了迎上来请安,宜嫔问:“你们主子呢?”锦
秋不知是何事,惴惴不安道:“主子在屋里看书呢。”一面打起帘子。
  宜嫔见屋中处处敞亮,十分洁净。向南的炕前放了一张梨花大案,琳琅穿着碧色缎织
暗花竹叶夹衣,头上一色珠翠俱无,只簪着一枝碧玉扁方,将那乌沉沉一头秀发绾住。正
低头写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宜嫔进来,亦无意外之色,只从容搁下了笔。
  宜嫔将命人送上衣料,琳琅道了一声谢,命锦秋接了,却也殊无异色。仿佛那绫罗绸
缎,看在眼中便是素布白绢一般。宜嫔听人背后议论,说她久蒙圣宠,手头御赐的奇珍异
玩数不胜数,瞧她这样子,倒不像是眼高见得惯了,反倒似真不待见这等方物,心中暗暗
诧异。
  她因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既不识得,更不知什么叫簪花小楷,只觉得整齐好
看而己。不由问:“这写的是什么?”琳琅答:“是庾子山的《春赋》。”知她并不懂得
,稍停一停,便道:“就是写春天的词赋。”宜嫔见案上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炉烟寂寂,
淡淡萦绕,她神色安详,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衣袖间另一种奇香,幽
幽如能入人骨髓。不由道:“你焚的是什么香?这屋里好香。”琳琅答:“不过就是寻常
的沉水香。”目光微错,因见帘外繁花照眼,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念道:“池中水
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见宜嫔注目自己,便微微一笑,道:“这句话并无他意,
不过是写景罢了。”
  宜嫔只觉她平和安静,似乎帘外春光明媚、杂花乱莺皆若无物,她素来是极爽朗通透
的一个人,对着她,直如对着一潭秋水,静的波澜不兴,自己倒无端端怏怏不乐。
  从储秀宫回到自己所居的长春宫,又歇了午觉起来,因太阳甚好,命人翻晒大毛衣裳
,预备收拾到箱笼里,等夏至那一日再翻出来大晒。正在检点,宫女突然喜孜孜的来报:
“主子,万岁爷来了。”皇帝已经由十余近侍的太监簇拥着,进了垂花门,宜嫔忙迎出去
接驾。日常礼仪只是请了个双安,口中说:“给皇上请安。”皇帝倒亲手扶她起来,微笑
道:“日子长了,朕歇了午觉起来,所以出来走一走。”宜嫔侍候着进殿中,皇帝往炕上
坐了,自有宫女奉上茶来。她觉得满屋子皆有那种皮革膻腥,便命人:“将那檀香点上。

  皇帝不由笑道:“你素来不爱讲究那些焚香,今儿怎么想起来了。”
  宜嫔道:“才刚正检点大毛衣裳,只怕这屋子里气味不好。”皇帝因见帘外廊下的山
茶杜鹃开得正好,花团锦簇,光艳照人,不由随口道:“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
花。”谁想宜嫔笑道:“这个我知道,庾什么山的《春赋》。”皇帝略略讶异,道:“庾
子山——庾信字子山。”问:“你读他的《春赋》?”
  宜嫔璨然一笑:“臣妾哪里会去念这文绉绉的词,是适才往储秀宫去,正巧听卫常在
念了这一句……”她性格虽爽朗,但人却机敏,话犹未完,已经自知失言,悄悄往皇帝脸
上瞧了一眼,见他并无异色,便笑逐颜开道:“皇上答应过臣妾,要和臣妾一块儿放风筝
。皇上是金口玉言,可不许赖。”皇帝笑道:“朕几时赖过你?”
  宜嫔便命人取出风筝来,小太监们难得有这样的特旨,可以肆意说笑,一边奔跑呼喝
,一边就在院中开始放起。皇帝命长春宫上下人等皆可玩赏,一时宫女们簇着皇帝与宜嫔
立在廊下,见那些风筝一一飞起,渐渐飞高。一只软翅大雁,飞得最高最远,极目望去,
只成小小黑点,依稀看去形状模糊,便如真雁一般。
  皇帝只负手立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风筝,天气晴好,只淡淡几缕薄云,身畔宜嫔本
就是爱说爱闹的人,一时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只听她沥沥言笑,如百灵如莺啭
。那些宫女太监,哪个不凑趣,你一言我一句,这个说这只飞得高,那个讲那只飞得远,
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极了。宜嫔越发高兴,指点天上的数只风筝给皇帝看,皇帝随口应承着
,目光却一瞬不瞬,只望着最远处的那只风筝。
  天上薄薄的云,风一吹即要化去似的。头仰得久了,便有微微的眩晕。渺万里层云千
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样的时节里,怎么会有雁?一只孤雁。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
寒暑?定了定神,才瞧出原来只是风筝。风筝飞得那样高那样远,也不过让一线牵着。欢
乐趣,伤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连这死物,竟也似向往自由自在的飞去。
  锦秋见她立在风口上,便道:“主子站了这半晌了,还是进屋里歇歇吧。”
  琳琅摇一摇头:“我不累。”锦秋抬头见高天上数只风筝飞着,不由笑道:“主子若
是喜欢,咱们也做几只来放——作粗活的小邓最会糊风筝了,不论人物、禽鸟,扎得都跟
活的似的。我这就叫他替主子去扎一只。”
  琳琅轻轻叹口气,道:“不必了。”
  《采桑子》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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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19:29
37、拟凭尺素
  本来万寿节并无正经寿礼这一说,因皇帝年轻,且朝廷连年对三藩用兵,内廷用度极
力拮简。不过虽然并无这样的规矩,但是后宫之中,还是自有各宫的寿礼。有的是特贡的
文房之物,有的是精制日常器皿,亦有亲手替皇帝所制的衣袍,种种色色,不一而足。

  碧落见琳琅日来只是读书写字,或是闲坐,或是漫步中庭,心中暗暗着急。这日天气
晴好,春日极暖,庭中芍药初放,琳琅看了一回花,进屋中来,却见针黹搁在那炕桌上,
便微微一停,说:“这会子翻出这个来做什么?”
  碧落陪笑道:“各宫里都忙着预备万寿节的礼,主子若不随大流,只怕叫人觉得失礼
。”琳琅随手拾起其间的一只平金荷包,只绣得一半,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居中
用金线绣五爪金龙,虽未绣完,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宛若鲜活。她随
手又撂下了,碧落道:“就这只荷包也是极好,针脚这样灵巧,主子何不绣完了,也是心
意。”
  琳琅摇一摇头,道:“既然怕失礼,你去将我往日写的字都拿来,我拣一幅好的,你
送去乾清宫就是了。”
  碧落陪笑道:“万寿节就送幅字给万岁爷……”琳琅望了她一眼,她素知这位主子安
静祥和,却是打定了主意极难相劝,当下便不再言语,将往日积攒下的字幅统统都抱了来

  琳琅却正打开看时,锦秋从外头进来,琳琅见她脸色有异,只问:“怎么了?”
  锦秋道:“听说万岁爷命内务府颁了恩诏,册画珠为宁贵人。”这句话一说,碧落诧
异问:“哪个画珠?乾清宫的画珠?”锦秋道:“可不是她。”只说:“有谁能想到,竟
然册为贵人。”说了这句,方想起这样议论不妥,只望了琳琅一眼。因向例宫女晋妃嫔,
只能从答应常在逐级晋封,画珠本只是御前的一名宫女,此时一跃册为贵人,竟是大大的
逾制。
  琳琅却是若无其事,阖上手中的卷轴,道:“这些个都不好,待我明儿重写一幅。”

  皇帝对画珠的偏宠却是日日显出来,先是逾制册为贵人,然后赐她居延禧宫主位,这
是嫔以上的妃嫔方能有的特权,这样一来,竟是六宫侧目,连佟贵妃都对其另眼相待,亲
自拨选了自己宫中的两名宫女去延禧宫当差。
  这日离万寿节不过十日光景了,宫里上上下下皆在预备万寿节的大宴。琳琅去给佟贵
妃问安,甫进殿门便听见宜嫔笑声朗朗:“贵妃姐姐这个主意真好,咱们小厨房的菜,比
那御膳房强上千倍万倍。到时咱们自己排了菜,又好吃又热闹。”
  佟贵妃含笑盈盈,见琳琅进来行礼,命人道:“请卫主子坐。”琳琅谢过方坐下来,
忽听人回:“主子,延禧宫的宁贵人和端主子一块儿来了。”那端嫔是一身胭色妆花纳团
蝠如意袍,画珠却穿着一身簇新宝蓝织金百蝶袍,头上半钿的赤金凤垂着累累的玉坠、翠
环,真正是珠翠满头。因她们位份高,琳琅便站了起来,画珠与端嫔皆向佟贵妃请了安,
又见过了宜嫔、德嫔,大家方坐下来。
  画珠因夸佟贵妃的衣裳,德嫔原是个老实人,便道:“我瞧你这衣裳,倒像是江宁新
进的织金。”画珠道:“前儿万岁爷新赏的,我命人赶着做出来。到底是赶工,瞧这针脚
,就是粗枝大叶。”
  端嫔便道:“你那个还算过得去,你看看我这件,虽不是赶工做出来,比你那针线还
叫人看不进眼。”便拉了衣袖给大家瞧,正说话间,奶子抱了五阿哥来了。佟贵妃微笑道
:“来,让我抱抱。”接了过去,宜嫔自然近前去看孩子,德嫔本就喜欢孩子,也拢上去
逗弄。
  胤祺方才百日,只睡得香甜沉酣。香色小锦被襁褓,睡得一张小脸红扑扑,叫人忍不
住想去摸一摸他粉妆玉琢的小脸。琳琅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微笑来,忽听画珠道:“宜姐姐
真是好福气,五阿哥生得这样好,长大了必也有出息。”端嫔笑道:“你倒不必急,等明
年春上,你替万岁爷添个小阿哥也就是了。”画珠娇脸晕红,却轻轻啐了她一口。
  大家坐了片刻,因万寿节将近,宫中事多,诸多事务各处总管皆要来请贵妃的懿旨,
大家便皆辞出来。琳琅本走在最后,画珠却遥遥立住了脚,远远笑着说:“咱们好一阵功
夫没见了,一同逛园子去吧。”
  琳琅道:“琳琅住的远,又不顺路,下回再陪贵人姐姐逛罢。”
  画珠却眼圈一红,问:“琳琅,你是在怪我?”
  她轻轻摇了摇头,画珠与她视线相接,只觉得她眼中微漾笑意,道:“我怎么能怪你
。”画珠急急忙忙的说:“咱们当年是一块儿进宫,后来皇上待你那样,我真没作别的想
头,真的。如今……如今你可是要与我生分了?”
  琳琅不觉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得回去了。”画珠无奈,只得目送她渐去渐远,那
春光晴好,赤色宫墙长影横垣,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也并不冷。
  宫墙下阴凉如秋,过不多时,宜嫔从后头过来,见着她便笑道:“你怎么才走到这里
?我和德姐姐说了好一会子话呢。”她这几日常去储秀宫闲坐,琳琅知她心思豁朗,待她
倒是不像旁人。两人一同回去,讲些宫中闲话,宜嫔自然话题不离五阿哥,琳琅一路只是
静静含笑听着。
  碧落见琳琅回来,膳后侍候她歇午觉,见她阖眼睡着,替她盖好了丝棉锦被,方欲退
出去,忽听她轻轻说了一句:“我想要个孩子。”碧落怔了一下,她睫毛轻轻扬起,便如
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碧落道:“主子年轻,日后来日方长,替万岁爷添许多的
小阿哥,小格格。”她嗯了一声,似是喃喃自语:“来日方长……”又阖上眼去,碧落久
久不闻她再言语,以为她睡着了,方轻轻站起身来,忽听她低低道:“我知道是奢望,只
当是作梦罢。”碧落心中一阵酸楚,只劝不得罢了。
  琳琅歇了午觉起来,却命锦秋取了笔墨来,细细写了一幅字,搁在窗下慢慢风干了墨
迹,亲手慢慢卷成一轴,碧落看她缓缓卷着,终究是卷好了,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方转
过脸交到她手中,对她道:“这个送去乾清宫,对李谙达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请他务
必转呈。”想了一想,开了屉子,碧落见是明黄色的绣芙蓉荷包,知是御赐之物,琳琅却
从荷包里倒出一把金瓜子给碧落,道:“只怕李谙达不容易见着,这个你给乾清宫的小丰
子,叫他去请李谙达。”却将那荷包给碧落,道:“将这个给李谙达瞧,就说我求他帮个
忙。”唇角慢慢倒似浮起凄凉的笑意来。
  碧落依言去了,果然见着李德全。李德全接了这字幅在手里,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心
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晚间觑见皇帝得空,道:“各宫里主子都送了礼来,万岁爷要
不要瞧瞧?”皇帝摇一摇头,说:“朕乏了,不看了。”李德全寻思了片刻,陪笑道:“
宜主子送给万岁爷的东西倒别致,是西洋小琴。”皇帝随口道:“那朕就瞧瞧。”李德全
轻轻拍一拍手,小太监捧入数只大方盘,皇帝漫不经心的瞧去,不过是些玩器衣物之类,
忽见打头的小太监捧的盘中有一幅卷轴,便问李德全:“倒还有人送朕字画?这是谁送的
?”
  李德全陪笑道:“各宫的主子陆陆续续打发人来,奴才也不记得这是哪位主子送来的
,请万岁爷治罪。”皇帝唔了一声,说:“你如今真是无法无天了。”吓了李德全赶紧道
:“奴才不敢。”皇帝一时倒未多想,示意小太监打开来。
  这一打开,皇帝却怔在了那里,李德全偷眼打量他的脸色,只觉得什么端倪都瞧不出
来,皇帝的神色像是极为平静,他在御前多年,却知道这平静后头只怕就是狂风骤雨,心
中一哆嗦,不禁暗暗失悔。只见皇帝目光盯着那字,那眼神仿佛要将那洒金福字贡纸剜出
几个透明窟窿,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将那纸焚为灰烬。
  皇帝慢慢却在炕上坐下了,示意小太监将字幅收起,又缓缓挥了挥手,命人皆退了下
去,终究是一言未发。李德全出来安排了各处当值,这一日却是他值守内寝。依旧在御榻
帐前丈许开外侍候。
  半夜里人本极其渴睡,他职守所在,只凝神细聆帐中的动静,外间的西洋自鸣钟敲过
十二记,忽听皇帝翻了个身,问:“她打发谁送来的?”李德全吓了一跳,犹以为皇帝不
过梦呓,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话,方答:“是差了碧落送来的。”皇帝又问:
“那碧落说了什么?”李德全道:“碧落倒没说什么,只说卫主子打发她送来,说是给万
岁爷的寿礼。”
  皇帝心中思潮反复,又翻了一个身,帐外远处本点着烛,帐内映出晕黄的光来。他只
觉得胸中焦渴难耐,禁不往起身命李德全倒了茶来,滚烫的一盏茶吃下去,重新躺下,朦
胧方有了一点睡意,她那极清丽的字迹却似乎重新浮现眼前。
  —————————————————————————————————————

  《临江仙 孤雁》
  霜冷离鸿惊失伴,有人同病相怜。拟凭尺素寄愁边,愁多书屡易,双泪落灯前。
  莫对月明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无端嘹唳一声传,西风吹只影,刚是早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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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
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
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
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绝,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
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
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她的字虽是闺阁之风,可是素临名家,自然带了三分台阁体的雍容遒丽,而这一幅字
,却写得柔弱软沓,数处笔力不继,皇帝思忖她写时不知是何等悲戚无奈,竟然以致下笔
如斯无力。只觉心底汹涌如潮,猛然却幡然醒悟,原来竟是冤了她,原来她亦是这样待我
,原来她亦是——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气。她理应如此,她
并不曾负他。倒是他明知蹊跷,却不肯去解那心结,只为怕答案太难堪。如今,如今她终
究是表露了心迹,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软处本是一片黯然,突然里却似燃起明炬来,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围突遇暴雪,
只近侍的御前侍卫扈从着,廖廖数十骑,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许久许久,终于望见行宫的
灯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鳌拜之后,自己去向太皇太后请安,遥遥见着慈宁宫庑下,苏嬷嬷
熟悉慈和的笑脸。只觉得万事皆不愿去想了,万事皆是安逸了,万事皆放下来了。
  琳琅本来每日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正命苏茉尔在检点庄子的春贡,见
她来了,太皇太后便微笑道:“我正嘴馋呢,方传了这些点心。你替我尝尝,哪些好。”
琳琅听她如是说,便先谢了赏,只得将那些点心每样吃了一块。太皇太后又赐了茶,方命
她坐下,替自己抄贡单。
  琳琅方执笔抄了几行,忽听宫女进来禀报:“太皇太后,万岁爷来了。”她手微微一
抖,笔下那一捺拖得过软,便搁下了笔,依规矩站了起来。近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
因天气暖和,只穿着宝蓝宁绸袍子,头上亦只是红绒结顶的宝蓝缎帽,先给太皇太后请下
安去,方站起来,琳琅曲膝请了个双安,轻声道:“琳琅见过皇上。”听他嗯了一声,便
从容起立,抬起头来,她本已经数月未见过皇帝,此时仓促遇上,只觉得他似是清减了几
分,或许是时气暖和,衣裳单薄之故,越发显得长身玉立。
  太皇太后笑道:“可见外头太阳好,瞧你这额上的汗。”叫琳琅:“替你们万岁爷拧
个热手巾把子来。”琳琅答应去了,太皇太后便问皇帝:“今儿怎么过来的这么早?”皇
帝答:“今儿的进讲散得早些,就先过来给皇祖母请安。”太皇太后笑道:“你可真会挑
时辰。”顿了一顿,道:“可巧刚传了点心,有你最喜欢的鹅油松瓤卷。”皇帝便道:“
谢太皇太后赏。”方拣了一块松瓤卷在手中,太皇太后抿嘴笑道:“上回你不是嫌吃腻了
么?”皇帝若无其事的答:“这会子孙儿又想着它了。”太皇太后笑道:“我就知道你撂
不下。”
  琳琅拧了热手巾进来,侍候皇帝擦过脸,皇帝这才仓促瞧了她一眼,只觉得她比病中
更瘦了几分,脸色却依旧莹白如玉,唯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心中忆起前事种种,只觉得
五味陈杂,心思起伏。
  皇帝陪太皇太后说了半晌话,这才起身告退。琳琅依旧上前来抄贡单,太皇太后却似
是忽想起一事来,对琳琅道:“去告诉皇帝,后儿就是万寿节,那一天的大典、赐宴,必
然忙碌,叫他早上不必过来请安了。”琳琅答应了一声,太皇太后又道:“这会子御驾定
然还未走远,你快去。”
  琳琅便行礼退出,果然见着太监簇拥着的御驾方出了垂华门,她步态轻盈上前去,传
了太皇太后的懿旨,皇帝转脸对李德全道:“你去向太皇太后复旨,就说朕谢皇祖母体恤
。”李德全答应着去了,皇帝便依旧漫步向前,那些御前侍候的宫女太监,捧着巾栉、麈
尾、提炉诸物逶逦相随,不过片刻,李德全已经复旨回来。皇帝似是信步走着,从夹道折
向东,本是回乾清宫的正途,方至养心殿前,忽然停下来,说:“朕乏了,进去歇一歇。

  养心殿本是一处闲置宫殿,并无妃嫔居住,日常只作放置御用之物,正殿中洒扫得极
干净,皇帝跨过门槛,回头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便轻轻将手一拍,命人皆退出院门外
侍候,自己就在那台阶下坐着。
  琳琅迟疑了一下,默默跨过门槛,殿中深远,窗子皆是关着,光线晦暗,走得近了,
才瞧见皇帝缓缓伸出手来。她轻轻将手交到他手里,忽然一紧,已经让他攥住了。只听他
低声问:“那如意……”
  “那如意是端主子送给我的。”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线里似隐有泪光闪烁,极快的
转过脸去,皇帝低声道:“你不要哭,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他这样一说,她的眼泪却漱漱的落下来,他默默无声将她揽入怀中,只觉得她微微抽
泣,那眼泪一点一点,浸润自己的衣襟。满心里却陡然通畅,仿佛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
到新鲜的空气,心中欢喜之外翻出一缕悲怆,漫漫的透出来,只不愿再去想。
  万寿节礼仪缛繁,皇帝赐宴朝臣,至戌初时分方返回内廷。内廷有家宴,佟贵妃操办
的极是热闹,不用御膳房的例宴,却教各宫小厨房做了各自的拿手菜,羹肴精致,酒馔丰
盛。皇帝虽累了一天,心情却是极好,饮了各宫主位进的酒,二公主却又率着诸位格格来
敬酒,方跪了下来,皇帝笑道:“朕只饮这一杯罢,算是你们几人同敬。”二公主虽只有
八岁,人却是极有志气,秀眉一扬,朗声道:“请问皇阿玛,适才在外朝,诸皇子进酒,
皇阿玛是否亦只饮一杯?”侍候二公主的精奇嬷嬷急得脸刷一下白了,皇帝却丝毫不以为
忤,赞道:“好孩子,真是皇阿玛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懂得不让须眉。”接过了酒一饮而
尽,几位格格尽皆欢喜,每人皆进上酒来。
  皇帝素不擅饮,耐着至终席,回到乾清宫吃了醒酒汤,方觉得好些。敬事房的总管顾
问行送进大银盘来,皇帝却随手翻了画珠的牌子。李德全心里纳闷,悄声道:“万岁爷…
…”皇帝虽有几分醉意,低声道:“你在这里守着,朕去储秀宫。”这句话一说,直吓得
李德全扑得就跪下来,苦着脸道:“万岁爷,今儿是万寿节,天下同庆的大好日子,您不
能要奴才的脑袋。”皇帝又气又好笑,道:“瞧你这窝囊样子,真是给朕丢脸。”李德全
道:“万岁爷,这事真的使不得,教人知道了,奴才可真的担当不起。”皇帝道:“怎么
会有人知道,敬事房的记档,是宣召宁贵人,过会子她来了,你命人让她去围房里睡一宿
,料她不敢声张,就算明儿她真声张出去,又有谁会信她的话?”
  李德全没有法子,皇帝驾幸妃嫔所居的宫殿,规矩上亦无不可,只是要中宫钤印记档
。如今中宫之位空悬,倒也不必顾及。他仍是不死心,又劝道:“万岁爷的心思奴才明白
,可是教人知道了,难免会指摘卫主子的不是。”皇帝哦了一声,语气轻松:“万一真让
人知道,朕就说是去见荣嫔。” 荣嫔是储秀宫主位,入宫多年,资历最深,李德全一思忖
,皇帝如若说是去见荣嫔,谅六宫之人亦不敢再多嘴。心下虽仍是惴惴不安,可是皇帝一
意孤行,自己亦没有法子,好在这件事可以遮掩,眼下之计,只有尽力去遮掩了。
  琳琅自宴散后返回,换下了吉服,又卸了大妆,脸上脂粉洗得干净,面如莹玉般洁白
光润。因吃了酒,两颊却是滚烫发热,锦秋笑道:“主子不用胭脂水粉,也是最好看的。
”琳琅摸一摸脸,口中问:“我的脸真红得厉害么?”推开了窗子,但见月色极美,十八
的月亮,虽只剩了大半,高高的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月华如水,映在
她披着的长发上,那浓密的长发便泛出微润的光泽,像是一匹黑缎子。忽听见脚步声,以
为是碧落,便蓦然回过头来,微风拂起长发,像纷飞的蝶触,口中说:“将门关了咱们就
睡……”话犹未尽,便怔在了那里。
  皇帝微微一笑,对锦秋道:“没听见你们主子吩咐?下去吧。”
  她脸上滚烫,也不知是酒意涌上来,还是旁的缘故,站起来默不作声请了个安,低声
道:“万岁爷还是回去吧,琳琅不敢。”
  皇帝声音极低,几近呢喃:“你不要怕,宫门皆下了钥,梁九功在外面守着,不会有
人知道我来了。”随手关上窗子,将那天地间的无限清辉月色,皆掩在了窗外。
  ——————————————————————————————————
  《菩萨蛮》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归雨。深巷卖樱桃,雨余红更娇。
  黄昏清泪阁,忍便花飘泊。消得一声莺,东风三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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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20:47
 第39章
  太后所居的宫中多植松柏,庭院之中杂以花木,因着时气暖和,牡丹芍药争奇斗妍,
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端嫔与惠嫔陪着太后在院子里赏花,正说的热闹,宫女通传宁贵人
来了。端嫔不由望了惠嫔一眼,画珠已经进来,恭恭敬敬向太后请了安。太后素来待她极
亲热,这时却只淡淡的说:“起来吧。”惠嫔却笑盈盈的道:“妹妹今儿的气色倒真是好
,像这院子里的芍药花,又白又红又香。”端嫔道:“珠妹妹的气色当然好了,哪里像我
们人老珠黄的。”
  画珠笑道:“姐姐们都是风华正茂,太后更是正当盛年,就好比这牡丹花开得正好。
旁的花花草草,哪里及得上万一?”太后这才笑了一声,道:“老都老喽,还将我比什么
花儿朵儿。”端嫔笑道:“妹妹这张嘴就是讨人喜欢,怨不得哄得万岁爷对妹妹另眼相看
,连万寿节也翻妹妹的牌子。可见在皇上心里,妹妹才是皇上最亲近的人。”画珠嘴角微
微一动,终于忍住,只是默然。惠嫔向太后笑道:“您瞧端妹妹,仗着您老人家素来疼她
,当着您的面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端嫔晕红了脸,嗔道:“太后知道我从来是口没
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太后道:“这才是皇额娘的好孩子,心事都不瞒我。”
  惠嫔又指了花与太后看,端嫔亦若无其事的赏起花来,一时说这个好,一时夸那个艳
,过了片刻,太后微露倦色,说:“今儿乏了,你们去吧,明儿再来陪我说话就是了。”
三人一齐告退出来,惠嫔住得远,便先走了。端嫔向画珠笑道:“还没给妹妹道喜。”画
珠本就有几分生气,面带不豫的问:“道什么喜?”端嫔道:“皇上又新赏了妹妹好些东
西,难道不该给妹妹道喜?”画珠笑道:“皇上今儿也在赏,明儿也在赏,我都不觉得是
什么大不了的事了。”端嫔听了,自然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妹妹,皇上待你好,大家
全能瞧见。只可惜这宫里,从来花无百日红。”画珠听她语气不快,笑了一声,道:“姐
姐素来是知道我的,因着姐姐一直照拂画珠,画珠感激姐姐,画珠得脸,其实也是姐姐一
样得脸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姐姐若将画珠当了外人,画珠可就不敢再替姐姐分忧解
难了。”
  端嫔轻轻的咬一咬牙,过了半晌,终于笑了:“好妹妹,我逗你玩呢。你知道我是有
口无心。”画珠也笑逐颜开,说:“姐姐,我也是和你闹着玩呢。”
  端嫔回到咸福宫,只怔怔的坐在那里发呆,栖霞见她这样子,轻声道:“主子别太伤
神,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只要提防着她些也就是了。万岁爷如今正宠她,主子忍一时再
说。”端嫔哼了一声,道:“你没瞧见她那样子,真是轻狂。竟然出言胁迫,只差爬到我
头上去撒野了。”栖霞陪笑道:“那也没法子,当日的事,她是有大功。”端嫔冷笑道:
“别瞧皇上如今待她好,不过是三天的新鲜,我就不信皇上能宠她一辈子。到了如今也别
怪我心狠,再不釜底抽薪,只怕真让她先下手为强了。”
  皇帝这几日都是留在慈宁宫用膳,这日时辰尚早,皇帝勤于读书,身旁专有小太监替
他背着日常所读之书,此时皇帝先拣了一本书来看过,读了大半个时辰,因着口渴想要茶
,不由抬眼望去,慈宁宫里的宫女都新换了绿绸单衣,琳琅亦是一身碧烟水色的湖绉夹衣
,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朵梅花。皇帝一抬头,却在人丛环绕中见着那一抹碧色,她本低着头
裁剪衣料,头上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流苏,漱漱的打着鬓角。苏茉尔走过来跟她说
话,她微笑着侧过脸来,正巧看见他望着她,那鬓边的流苏便起了微漾的摇曳,笑意更显
深些,左颊上浅浅的梨涡。她身后正是花架子,牡丹团团簇簇,如锦似绣,她这样嫣然一
笑,只觉如盈月清辉,映得那些花亦绰然生色。
  苏茉尔见着,忙走过来问:“万岁爷要什么?”皇帝这才猛然回过神来,道:“哦,
苏嬷嬷,朕渴了。”太皇太后本坐在上首炕上,看琳琅裁剪衣料,此时便吩咐苏茉尔:“
去将咱们的好茶拿来,也请你们万岁爷尝尝。”一时沏上茶来,太皇太后就对琳琅道:“
你也来尝尝,是外放在南边的奴才孝敬我的,说是洞庭产的新茶,我觉得香虽香,味道倒
是淡。”琳琅放下剪刀,先谢了赏,再浣了手来吃茶。
  皇帝方尝了一口新茶,忽又想起一事来,对梁九功道:“你去将河道总督靳辅这两年
报水患的折子都拿来,朕要看一看。”梁九功答应着去了,太皇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碗,见
左右的宫女皆退下去了,方才问皇帝:“你打算去看河工?”
  皇帝不由微微一笑,说:“皇祖母圣明。”太皇太后道:“你当日在乾清宫的柱子上
所写的三件大事:三藩、河务、漕运。河务与漕运其实是一脉相息,如今三藩悉平,天下
大治,河务若是得治,漕运自然就顺畅了。”
  皇帝道:“依孙儿大概记得,康熙元年至十五年,黄河决口就达四十五次,灾难之重
,尤倍于前代。康熙十五年,黄水倒灌洪泽湖,高堰大堤承受不了黄、淮二水之洪而决口
三十余处,运河大堤崩塌,淮扬数县被淹,致使运道不通,漕运受阻。”其时朝廷每年需
六七千漕船运载四百万石漕粮到京师,作为官俸、兵饷以及百姓口粮,实为命脉相关。皇
帝提及,脸上不免隐有忧色。
  太皇太后问:“你打算去看黄河水治?”
  皇帝想了一想,道:“孙儿想去看黄、淮二河,近在京畿的永定河自然更是要看一看
。”太皇太后端起茶碗,缓缓道:“三藩初定,诸事不宜操之过急。假若大驾出京南巡,
非同小可。”
  皇帝又沉吟了片刻,道:“那孙儿就只去先看永定河,不明发上谕,以免劳师动众。
”皇帝出巡礼注繁缛,仪仗车驾俱用大典会例,沿途驿路桥栈,俱得合乎定规。他既如斯
说,却表明欲微服出行了。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皇祖母不拦你,可你得答应皇祖母
,得太太平平的回来。”
  皇帝果然高兴,起身请了个安,道:“谢皇祖母。”太皇太后略一沉吟,忽又问:“
你打算不知会直隶衙门,直接从永定河下顺天府,再走河间府?”
  皇帝从容道:“孙儿眼下是这样打算,由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带御前侍卫们跟着,想
来应当不妨事。万一途中有故,孙儿即命索额图知会丰台大营与沿途的各衙门便是了。”
太皇太后听他所虑周全,点一点头,皇帝笑道:“皇祖母,那戏文里总唱微服私访的钦差
大臣,孙儿微服走这么一遭,所见所闻,想必要胜过朝堂上十倍不止。”太皇太后见他兴
致极好,便亦笑道:“你倒真可如戏文里唱的,扮个应考举子,或是南下的客商。”皇帝
忽然童心大起,笑道:“今年不是大比之年,不好扮举子,扮客商只怕孙儿没那个铜臭气
,举止间会露馅,不如扮成去投奔亲友的慕府师爷,岂不更加有趣?”太皇太后果然撑不
住笑了:“你这孩子……”
  苏茉尔见祖孙二人说笑,此时方笑吟吟插话:“我这会子怎么打量万岁爷,也觉得不
像师爷。”皇帝低头瞧瞧自己身上九龙团福的夹衣,说道:“朕到时换青布长衫,外头加
上件府缎背心,再弄一顶青缎岫玉扣的帽子,这衣帽一换,自然就有三分像了。”太皇太
后抿嘴笑道:“凭你怎么扮也不会像——这世上哪有带着首辅大臣去赴任的师爷?”皇帝
一想索额图以首辅中枢之尊,位极人臣,京畿诸衙门的大小官员,自然尽皆是识得他的,
笑道:“那可也没法子,只好命索额图坐在马车里,无事不必出来好了。”
  琳琅坐在一旁,虽默不作声,皇帝却是极留意她的神色,只是不得机会说话罢了。待
用过午膳,下午晌天气热起来,皇帝换衣裳,因李德全不在跟前,皇帝嫌小太监们笨手笨
脚,琳琅只得上前来帮忙,此时皇帝方低声道:“我这几日可就要动身了。”
  琳琅嘴角微微一动,似是欲语又止,只低头替皇帝扣着钮子。皇帝微一示意,小太监
们皆退了出去。那巴图鲁背心上的钮子皆是赤金,手上微汗便有些滑,捉捏不住,半晌扣
不上一颗,好容易扣上了,她的手停了一停,眼睛瞧着那盘福字的结扣。皇帝忍不住问:
“你这一阵子怎么了,总是神色恍惚的?”她似乎悚然回过神来,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怔仲
的神气,却道:“皇上说的是。”皇帝只以为她在替自己担心,微笑道:“说是微服,也
有好些人跟着,必不会有事,且只到河间就回来,路上来回也不过十天半月。”
  她微微一笑,皇帝距她极近,觉得她的笑容明媚照人,眼底里却并无欢愉之意,心下
老大不忍,说:“到时你还是每日来陪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话,一天的功夫就过得快了,
我必然每天打发人回来给皇祖母请安,到时你就知道我走到哪儿了,做了些什么。”
  她心底微微一热,抬起头来见皇帝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那双乌黑深遂的眼眸,明亮
而深沉,她不由自主转开脸去,低低的道:“我害怕……”皇帝只觉得她声音里略带惶恐
,竟在微微发颤,着实可怜,情不自禁将她揽入怀中,说道:“别怕,我都布置好了,她
们自顾不暇,料来不能分神跟你过不去。再说有皇祖母在,她答应过我要护你周全。”只
觉得她鬓发间幽香馥郁,楚楚可怜。却不想她轻轻叹了口气,说:“琳琅不是害怕那些。
”皇帝不由唔了一声,问:“那你是怕什么?”
  ————————————————————————————————————

  《蝶恋花》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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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21:30
第40章
  她的声音更加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我不知道。”皇帝听她语气凄凉无助,自己
从来未曾见过她这样子,心中爱怜,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不由收紧了手臂
,在她耳畔说:“不过是十天半月,我很快就回来了,你放心。”
  皇帝换好了衣裳出来,见太皇太后已经命苏茉尔带人在检点衣物,皇帝走近了看时,
原来都是些簇新的民间织物,不由问:“太皇太后这会子在哪里预备下这些来?”太皇太
后道:“这些都是闲时慈宁的宫女们做的,原本预备命人拿出宫去散给贫苦人。你既然要
出去,我叫她们挑了几件时令衣裳,省得巴巴儿再去预备。”
  太皇太后又道:“你这一路上也不便带内监出去,他们举止声音都会露馅,那些御前
侍卫护驾周到,一路的住行,就叫索额图的人去操心。”话说到这里,忽忆起适才见皇帝
更衣出来,神色略有几分怔仲,目光总停在琳琅身上,心下顿时有了计较,又说:“外头
毕竟不比宫里,身边没有得用的人,只怕不成。衣裳鞋袜、茶水点心,食用细微之处,那
些大老粗们哪里懂得。”转过脸对琳琅道:“你跟了你们万岁爷去,好生替他照料着。”

  皇帝乍然听闻,意外之余欣喜不胜,不由转过脸去看琳琅,她却依规矩曲膝行了个礼
,只低声应个“是”。太皇太后又道:“本朝虽然不像前明那样繁文缛节,但此去既是微
服,总是不惊动人的好。苏茉尔,你去知会一声,就说以后这十余日,我将琳琅留在慈宁
宫里替我裁衣裳,每日不回储秀宫去了。”
  皇帝满心欢喜,垂手请了个安,道:“谢皇祖母。”太皇太后见他眉目间满是笑意,
自己也忍不住笑道:“你但凡路上小心,平安回来,便是谢我了。”皇帝连声应是,太皇
太后又叮嘱了数句,皇帝方起驾去听每日下午例有的进讲。
  皇帝去弘德殿听完进讲,仍旧回慈宁宫来。太皇太后人老生倦,歇了午觉还未起来。
苏茉尔在内寝听值,外间殿里只有两名宫女伴着琳琅,见皇帝进来,怕惊动太皇太后,悄
悄行了礼。皇帝见炕上铺了一炕的衣裳什物,微笑对她道:“还没挑好么?”
  琳琅低声道:“天气虽暖和,但三四月里,乍暖还寒,皇上多带些衣裳总是周全,但
既要样子寻常,又要剪裁合身,衣料上头又不能带出上用、官用的花样,所以挑到这会子
,也没拣出几件来。”
  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问:“那你自个儿的衣裳挑好了没有?”两名宫女见皇帝这样
子,悄无声息就回避下去了。琳琅道:“我已经挑好了。”起身去捧来给皇帝看,廖廖几
套夹衣、纱衣,不外青碧之色。皇帝说:“偏你喜欢这样的颜色,太素净了。民间的衣饰
虽不像宫里,但我想年轻女子,总应是穿红着绿吧。”琳琅道:“太皇太后打发我跟去侍
候皇上衣食,我就是皇上的小丫头。”忽然顽心一起,道:“不,应当是幕府师爷的小丫
头。”皇帝见她言笑晏晏,眸光流转,说不出的甜美可爱,忍不住轻声道:“本师爷既然
远去投奔亲友,自然是带着家眷赴任。你不是我的小丫头,你是我的夫人。”
  她心中微动,稍停了一停,正欲说话,忽遥遥听见暖阁里苏茉尔的声音传唤宫女,知
道太皇太后已经醒了,便只向皇帝微微一笑,起身去帮忙苏茉尔侍候太皇太后盥洗。
  皇帝因是微服出行,行程甚是谨密。出宫后先至索府,换乘了早就预备好的马车,由
乔妆改扮的御前侍卫簇拥了,径出朝阳门,青石板官道上皆是由通县赴京的运粮大车,或
百十部一列,浩浩荡荡,名副其实的车水马龙。一路只闻车声辘辘,马嘶人喧,极是繁华
热闹。
  皇帝怕露了行藏,听了索额图的谏劝,一直乘车走至通县,方才停下来打尖。琳琅从
未走过这样远的路,一路行来,自然觉得新奇。那些过往车马、行人各异,流水介的打眼
前过去。皇帝因离京城太近,怕有人认出,弃马陪她乘车。他们这样的大队人马,非官非
民,自是惹人注意。索额图办事极是妥当,带了数部大车装了箱笼,蒙得严严实实,只扮
作是赴南的巨家大族。至得通县,打头站的御前侍卫早已经先至县中最大一间客栈,包下
两间跨院,索额图亲自带人仔细关防了,方请皇帝下车。
  皇帝本来不觉得疲乏,换过衣裳就叫了索额图问路上详情。因着微服从权,索额图亦
只行了请安礼,皇帝见他一身青绸长袍,外面只罩石青背心,微有风尘之色,和朝堂上冠
服顶戴凛然威风迥异,索额图恭敬的道:“主子的福份,这一路太平。兼之这几日天气好
,走这样一色的官道,不过几日功夫就可以到河间。奴才擅作主张,请主子用过饭就早些
歇着。”皇帝含笑道:“你一路也辛苦了,也早些歇着吧。”
  索额图退出去,他们自带了有厨子,借了客栈的厨房做饭,一应炊具餐具俱是带了齐
全,不过片刻功夫馔饮俱得了,御前侍卫总管亲自一一试了,方呈进皇帝房中。正巧琳琅
换了衣裳过来,见皇帝用饭,福了一福便欲退出去,皇帝忙叫住她:“别走,咱们一块儿
吃。”一边说,一边将脸微微一扬,屋子里侍候用饭的仆从皆退了出去。琳琅只得近前来
,拿那素绢替皇帝拭净了牙箸,又往后退了一步,皇帝说:“这会子在外头,还讲那些规
矩做什么?坐下来吧。”
  她微一迟疑,皇帝已经伸手拿了酒壶,斟上两杯酒,低声道:“夫人,请。”她眼底
一热,只觉得雾气凝结,泪光里看不清皇帝的眼眸,只模糊凝视他的脸庞,不知为何,那
眼泪汹涌而出,再也抑止不住。夜风甚凉,拍着那窗扇,啪啪微响。四下里静下来,远处
官道上的马嘶,左近前堂客人的笑喧,隐约可闻。心中百转千迥,一瞬间转过不知多少念
头。皇帝没想到她会哭,怔了一怔,这才慢慢携了她的手,只无声的攥在自己掌心。
  桌上点着红烛结了烛花,火焰跳动,璨然大放光明,旋即黯然失色,跳了一跳,复又
明亮,终不似以前那样光亮照人。她低声道:“你瞧这蜡烛,结了烛花燃得太亮,就会差
点熄掉。”皇帝听她语意里隐约有几分凄凉,念及她所受之种种苦楚,心中更是难过。随
手抽下她发间一枝白玉钗,将烛光剔亮,说:“这世上万事你俱不用怕,万事皆有我替你
担当。”她眼中依稀闪着淡薄的雾气,声音渐渐低下去:“红颜未老恩先断——”皇帝一
腔话语,不由都噎在那里,过了半晌,方才道:“你原是这样以为,以为我待你。”她终
于抬起头来,他的眉头微皱,眉心里便拧成川字,她缓缓道:“琳琅其实与后宫诸人无异
,我怕失宠,怕你不理我,怕你冷落,怕你不高兴。怕老,怕病,怕死……怕……再也见
不着你。”
  皇帝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唇际漾起笑意。两人相依相偎良久,她低声道:“只咱们两
个人在这里,就像是在做梦一样。”皇帝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丝酸楚,口中道:“怎么说
是做梦,我打算过了,待得天下大定,我要将西苑、南苑、北海子全连起来,修一座大园
子起来。到了那时候,咱们就上园子里住去,可以不必理会宫里那些规矩,咱们两个人在
一块儿。”她嗯了一声,皇帝又道:“京里暑气重,你素来怕热,到时我在关外挑个地方
,也盖园子起来,等每年进了六月,我就带你出关去避暑,行围猎鹿。咱们的日子长久着
呢。”
  她璨然一笑,皇帝更是高兴,执杯在手,轻声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她心底最柔软处蓦然悸动,见他眼眸之中,只有柔情万千,这一片情深似海,自己心
中沉沉思绪,尽皆暂且抛却了。接过酒杯,因不会吃酒,一口吞下去,立时呛得咳嗽起来
。皇帝轻轻替她拍着背,她渐渐平定了呼吸,微笑款款答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皇帝听她对答之声柔婉清越,烛火滟滟之下,顾盼流光,直如秋水静潭,教人沉溺其间不
能自拔,再也移不开眼光去。
  皇帝低声道:“此句应情而不应景,罚你应情应景。”她嫣然一笑:“这会子出门在
外,没有琴,又没有瑟。你这不是故意挑剔人么?”皇帝亦笑道:“你向来能干,我倒要
瞧瞧,你怎么才能无中生有,蒙混过关。”
  她轻轻咬一咬唇,极力的去想法子,皇帝见她面有难色,心中暗自好笑,说:“先吃
饭,咱们吃完了饭,再慢慢儿算帐。”她这才回过味来,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无限娇嗔
,他心中不禁一荡。只觉得灯馨月明,风光旖旎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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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的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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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每日遣人回京向太皇太后及太后请安,这日遣回来的是御前侍卫阿济,先往太皇
太后处呈了皇帝的请安折子,复又往向太后处来。但见自垂华门外一路向里,宫女太监站
着班,他是侍卫之职,不能入内宫。通传了进去,过了良久,方才见太后身边的英嬷嬷出
来接了折子,他磕了头就刚退出垂华门。远远只见数人簇拥着一乘舆轿过来,忙避在一旁
,垂下手去,待舆轿过去,方起身退出。
  佟贵妃由宫女搀扶,下了舆轿,早有人打起帘子,她知太后无事喜在暖阁里歪着,所
以扶着宫女,缓缓进了暖阁,果见太后坐在炕上,嗒嗒的吸着水烟。她请下安去,太后叹
了一口气,说:“起来吧。”她谢恩未毕,已经忍不住连声咳嗽,太后忙命人赐坐。佟贵
妃明知太后叫自己过来是何缘由,待咳喘着缓过气来,道:“因连日身上不好,没有挣扎
着过来给皇额娘请安,还请皇额娘见谅。”
  太后撂下烟袋,自有宫女奉上茶来,太后却没有接,只微微皱着眉说:“我都知道,
你一直三灾八难的,后宫里的事又多,额娘知道你是有心无力。”顿了一顿,问:“画珠
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佟贵妃见她问及,只得道:“此事是安妹妹处置,我也只知是宁贵人身边的宫女,出
首认罪。”太后见她并不知道首尾,只得转脸对英嬷嬷道:“打发人去叫安嫔来。”佟贵
妃缠绵病榻,安嫔与德嫔每日在永和宫理六宫事务,听到太后传唤,安嫔便与德嫔一同前
来。太后待二人见过礼,方问安嫔:“听说宁贵人叫你给关起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嫔恭声道:“回太后的话,今儿一早宁贵人的宫女小吉儿拿着一匣东西来见我,我
当时就被唬了一跳,还请太后过目。”她是有备而来,略一示意,身侧的宫女便奉上一只
桃木匣子。英嬷嬷接过去打开,里面是四个纸绞的青面獠牙的小鬼,另有一个桃木小人,
身上扎着雪亮的数枝银针,桃木人心口处,用朱砂写着一个生辰八字,正是“甲午戊辰戊
申戊午”,太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安嫔道:“这等魇魔巫蛊之事,历来为太皇太后和太后所厌弃。宁贵人素蒙圣眷,没
想到竟敢魇咒皇上,实实是罪大恶极。臣妾不敢擅专,与荣嫔、德嫔、宜嫔、端嫔几位姐
姐商议后,又回禀了贵妃,才命人将她暂时看管起来。如何处置,正要请太后示下。”

  暖阁中极静,只听铜漏滴下,泠泠的一声。佟贵妃坐在太后近前,只听她呼吸急促,
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忙道:“皇额娘别生气,您身子骨要紧。”安嫔也道:“太后不
必为了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骨。”
  太后久久不说话,最后才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安嫔道:“事关重大,还要请太后示下。不过祖宗家法,以魇魔之术惑乱后宫……”
稍稍一顿,道:“是留不得的。是否诛连亲族,就看太后的恩典了。”魇咒皇帝,乃十恶
不赦之大罪,以律例当处以极刑,并诛连九族。太后只觉烦躁莫名,道:“人命关天,此
事等皇帝回宫再说。”
  德嫔听说要人性命,心下早就惴惴不安,亦道:“皇额娘说的是,事关重大,总得等
皇上回宫,请了圣旨才好发落。”
  安嫔不由望了德嫔一眼,抿嘴一笑,道:“德妹妹宅心仁厚,不过宁贵人竟敢魇咒皇
上,十恶不赦。妹妹这样一说,倒略显有包庇回护之嫌。”
  太后冷冷道:“皇帝素来爱重宁贵人,等他回来问清了来龙去脉,你们再讲祖宗家法
也不迟。”
  安嫔道:“皇上素来处事严明,从不挟私偏袒。依臣妾愚见,妄测圣意必也遵祖宗家
法行事。”话音方落,只听“砰”一声,却是太后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撂在炕桌上。唬得佟
贵妃连忙站起来了,英嬷嬷忙道:“太后,宁贵人有负皇恩,着实可恶,您别气坏了身子
。”太后被她这么一提醒,才缓缓道:“总之此事等皇帝回来再说。”
  佟贵妃恭声应“是”,她是副后身份,位份最高,虽在病中,但六宫事务名义上仍是
她署理,她既然遵懿旨,安嫔与德嫔也只得缄然。
  皇帝半个月之后才回宫,先叫起见了朝臣,略略处置了朝中事务,然后即去慈宁宫向
太皇太后请安,在慈宁宫用过晚膳,方去向太后请安。方至宫门,英嬷嬷已经率人迎出来
,她是积年的老嬷嬷,见驾只请了个双安,悄声道:“万岁爷,太后一直说心口痛,这会
子歪着呢。”
  皇帝迟疑了一下,说:“那我明儿再来给太后请安。”只听暖阁里太后的声音问:“
是皇帝在外头?快进来。”皇帝便答道:“是儿子。”进了暖阁,只见太后斜倚在大迎枕
上,脸上倒并无病容,见着他,含笑问:“你回来了。”皇帝倒规规矩矩行了请安礼,太
后命人赐了坐,皇帝道:“太后圣躬违合,儿子这就命人去传太医。”太后道:“不过是
身上有些不耐烦,歪一会子也就好了。有桩事情,我想想就生气——那可是你心爱的人。

  皇帝听她说自己心爱的人,心中不由微微一跳,陪笑道:“皇额娘,六宫之中,儿子
向来一视同仁,自觉并无偏袒。”太后不觉略带失望之色,道:“连你也这么说?那画珠
这孩子是没得救了?”
  皇帝听她提到画珠,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一颗心不由顿时放下了。旋即问:“宁贵
人怎么了?”太后命英嬷嬷:“说给你们万岁爷听吧。”英嬷嬷便将事情从头讲了一遍,
皇帝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最后道:“不论是谁行此魇咒之事,其心可诛。朕自问待六宫
不薄,不论君臣,只论夫妻,焉有为人妻妾者魇咒亲夫?其中必有情弊。”
  太后倒没往这上头想,听他如此说,才怔了一怔。皇帝道:“儿子这就命佟佳氏查问
清楚,再来向太后禀明。”
  皇帝行事素来敏捷干脆,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即起驾去景仁宫。佟贵妃病得甚重,勉强
出来接驾。皇帝见她弱不禁风,心下可怜。说:“你还是歪着吧,别强撑着立规矩了。”
佟贵妃谢了恩,终究只是半倚半坐,皇帝与她说了些别来闲话,路上趣闻,倒是佟贵妃忍
不住,将魇魔之事细细禀明,道:“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稍一迟疑,又说:“太
后的意思,宁贵人素得皇上爱重……”
  皇帝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六宫之中,你们哪一个人朕不爱重?”语气一转
:“只是朕觉得此事蹊跷,朕自问待她不薄,她不应有怨怼之心,如何起魇咒之意?”佟
贵妃素知皇帝心思缜密,必会起疑心,当下便道:“臣妾也是如此想,皇上待宁贵人情深
义重,她竟然罔顾天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着实令人费解。”皇帝说:“那个出首的宫
女,你再命人细细审问明白。”
  佟贵妃怕皇帝见疑,当下便命人去传了宫女小吉儿来,语气严厉的吩咐身边的嬷嬷:
“此事关系重大,你们仔细拷问,她若有半点含糊,就传杖。你们要不替我问个明白,也
不必来见我了。”她素来待下人宽和,这样厉言警告是未曾有过的事,嬷嬷们皆悚然惊畏
,连声应是。
  那些精奇嬷嬷,平日里专理六宫琐事,最是精明能干,并不比外朝的刑名逊色,既然
有贵妃懿旨许用刑,更是精神百倍。连夜严审,至第二日晌午,方问出了端倪。佟贵妃看
了招认的供词,一口气换不过来,促声急咳。宫女们忙上来侍候,好容易待得咳喘稍定,
她微微喘息:“我……我去乾清宫面见皇上。”
  皇帝却不在乾清宫,下朝后直接去了慈宁宫。佟贵妃只得又往慈宁宫去,方下了舆轿
,崔邦吉已经率人迎出来,先给佟贵妃请了安,低声道:“贵主子来的不巧,太皇太后正
歇晌午觉呢。”佟贵妃不由停下脚步,问:“那皇上呢?”崔邦吉怔了一下,立刻笑道:
“万岁爷在东头暖阁里看折子呢。”佟贵妃便往东暖阁里去,崔邦吉却抢上一步,在槛外
朗声道:“万岁爷,贵主子给您请安来了。”这才打起帘子。
  琳琅本立在大案前抄《金刚经》,听到崔邦吉通传,忙搁下笔迎上前来,先给佟贵妃
行了礼。佟贵妃不想在这里见着她,倒是意外,不及多想。皇帝本坐在西首炕上看折子,
见她进来,皇帝倒下炕来亲手搀了她一把,说:“你既病着,有什么事打发人来回一声就
是了,何必还挣扎着过来。”
  佟贵妃初进暖阁见了这情形,虽见皇帝与琳琅相距十余丈,但此情此景便如寻常人家
夫妻一般,竟未令人觉得于宫规君臣有碍。她忍不住心中泛起错综复杂的滋味,听皇帝如
斯说,眼眶竟是一热。她自恃身份,勉力镇定,说:“魇魔之事另有内情,臣妾不敢擅专
,所以来回禀皇上。”又望了琳琅一眼,见她微垂螓首立在窗下。那窗纱明亮透进春光明
媚,正映在琳琅脸上,虽非艳丽,但那一种娴静婉和,隐隐如美玉光华。耳中只听皇帝道
:“你先坐下说话。”转脸对琳琅道:“去沏茶来。”
  佟贵妃与他是中表之亲,如今中宫之位虚悬,皇帝虽无再行立后之意,但一直对她格
外看顾,平日里相敬如宾,她到了此时方隐隐觉得,皇帝待她虽是敬重,这敬重里却总仿
佛隔了一层。听他随意唤琳琅去倒茶,蓦然里觉得,在这暖阁之中,这个位份低下的常在
竟比自己这个贵妃,似乎与皇帝更为亲密,自己倒仿佛像是客人一般,心中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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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22:44
第42章
  琳琅答应一声去了,佟贵妃定了定神,缓缓道:“事情倒真如皇上所说,另有蹊跷,
那宫女招认,说是端嫔指使她攀污宁贵人,那些魇魔之物,亦是端嫔命人从宫外夹带进来
,以作伪证。臣妾已经命人将夹带入宫私相传递魇魔之物的太监、宫女皆锁了起来,他们
也都招认了。臣妾怕另生事端,已经命两名嬷嬷去陪伴端嫔,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缄默良久,佟贵妃见他眉头微蹙,眉宇间却恍惚有几分倦怠之意,她十四岁入侍
宫中,与皇帝相处多年,甚少见他有这样的倦色,心下茫然不知所措。皇帝的声音倒还是
如常平静:“审,定要审问清楚。你派人去问端嫔,朕哪里亏待了她,令她竟然如此大逆
不道。你跪安吧,朕乏了。”
  琳琅端了茶盘进来,佟贵妃已经退出去了。她见皇帝倚在炕几之上,眼睛瞧着折子,
那一枝上用紫毫搁在笔架上,笔头的朱砂已经渐渐涸了。她便轻轻唤了声:“皇上。”皇
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她们成日的算计,算计荣宠,算计我,算计旁人。
这宫里,一日也不叫人清净。”
  她就势半跪半坐在脚踏上,轻声道:“那是因为她们看重皇上,心里惦记皇上,所以
才会去算计旁人。”皇帝唔了一声,问:“那你呢,你若是看重我,心里惦记我,是否也
会算计我?”
  她心里陡然一阵寒意涌起,见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着自己,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
不可测,她心中怦怦乱跳,几乎是本能般脱口道:“琳琅不敢。”皇帝却移开目光去,伸
出手臂揽住她,轻声道:“我信你不会算计我,我信你。”
  她心底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皇帝的手微微有些发冷,轻而浅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边,
她乌发浓密,碎发零乱的绒绒触动在耳畔。她想起小时候嬷嬷给自己梳头,无意间碎碎念
叨:“这孩子的头发生得这样低。”后来才听人说,头发生的低便是福气少,果然的,这
一生福薄命舛。到了如今,已然是身在万丈深渊里,举首再无生路,进退维谷,只是走得
一步便算一步,心下无限哀凉,只不愿意抬起头。紫檀脚踏本就木质坚硬,她一动不动的
半跪在那里,只是懒怠动弹。脚蜷得久了,酥酥的一阵麻意顺着膝头痹上来。皇帝却亦是
不动,他腰际明黄佩带上系着荷包正垂在那炕沿,御用之物照例是绣龙纹,千针万线纳绣
出狰狞鲜活。她不知为何有些怅然,就像是丢了极要紧的东西,却总也记不得是丢了什么
一样,心里一片空落落的难过。
  太皇太后歇了午觉起来,皇帝已经去了弘德殿。晌午后传茶点,琳琅照例侍候太皇太
后吃茶。太皇太后论了茶砖的好坏,又说了几句旁的话,忽然问:“琳琅,魇魔之事你怎
么看。”琳琅微微一惊,忙道:“琳琅位份低微,不敢妄议六宫之事。”太皇太后微微一
笑,说:“你的位份,我早就跟皇帝说过了,原本打算万寿节晋你为贵人,偏生你一直病
着。赶明儿挑个好日子,就叫内务府去记档。”琳琅听她误解,越发一惊,说道:“太皇
太后,琳琅并无此意,太皇太后与皇上待琳琅的好,琳琅都明白,并不敢妄求旁的。”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并不看重位份虚名,可是旁人看重这些,咱们就不
能让她们给看轻了。皇帝是一国之君,在这六宫里,他愿意抬举谁,就应该抬举谁。咱们
大清的天子,心里喜欢一个人,难道还要偷偷摸摸的不成?”
  琳琅心下一片混乱,只见太皇太后含笑看着自己,眼角的浅浅淡纹,显出岁月沧桑,
但那一双眼睛却并没有老去,光华流转似千尺深潭,深不可测,仿佛可以看进人心底深处
去。她心下更是一种惶然的惊惧,勉强镇定下来,轻声道:“谢太皇太后恩典,琳琅知道
您素来疼惜琳琅,只是琳琅出身卑贱,皇上对琳琅如此眷顾,已经是琳琅莫大的福气。太
皇太后再赏赐这样的恩典,琳琅实实承受不起,求太皇太后体恤。”
  太皇太后向苏茉尔笑道:“你瞧这孩子,贵人的位份,旁人求之不得,独独她像是唯
恐避之不及。”转过脸对琳琅道:“你前儿做的什么花儿酪,我这会子怪想着的。”琳琅
答:“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是不是芍药清露蒸奶酪?”太皇太后点头道:“就是这个。”琳
琅便微笑道:“我这就去替老祖宗预备。”福了一福,方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注视她步态轻盈,退出了暖阁,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了,缓缓对苏茉尔道:
“她见事倒明白。”苏茉尔缄默不言,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那年
福临要废黜皇后,另立董鄂氏为后,董鄂说的那一句话?”苏茉尔答道:“奴才当然记得
,当时您还说过,能说出这句话,倒真是个心思玲珑剔透的人儿。先帝要立董鄂皇贵妃为
后,皇贵妃却说:‘皇上欲置臣妾炭火其上乎?’”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们百般算计,哪里知道在这后宫里,三千宠爱在一身,其实
就好比架在那熊熊燃着的火堆上烤着。捧的越高,嫉妒的人就越多,自然就招惹祸事。”
顿了一顿,说:“皇帝就是深知这一点,才使了这招‘移祸江东’,将那个宁贵人捧得高
高儿的,好叫旁人全去留意她了。”
  苏茉尔道:“皇上睿智过人。”
  太皇太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淡然反问:“还谈什么睿智?竟然不惜以帝王之术驾驭
臣工的手段来应对后宫,真是可哀可怒。”苏茉尔又缄默良久,方道:“万岁爷也是不得
己,方出此下策。”
  太皇太后道:“给她们一些教训也好,省得她们成日自作聪明,没得弄得这六宫里乌
烟瘴气的。”脸上不由浮起忧色:“现如今叫我揪心的,就是玄烨这心太痴了。有好几回
我眼瞅着,他明明瞧出琳琅是虚意承欢,却若无其事装成浑然不知。他如今竟然在自欺欺
人,可见无力自拔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苏茉尔低声道:“这位卫主子,既不是要位份,又不是想争荣宠,她这又是何苦。”

  太皇太后道:“我瞧这中间定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古怪,不过依我看,她如今倒只像想
自保,这宫里想站住脚,并不容易,你不去惹人家,人家自会来惹你,尤其皇帝又撂不下
她,她知道那些明枪暗箭躲不过,所以想着自保。”叹了口气:“这虽不是什么坏事,可
迟早我那个痴心的傻孙儿会明白过来,等到连自欺欺人都不能的那一天,还保不齐是个什
么情形。”
  苏茉尔深知她的心思,忙道:“万岁爷素来果毅决断,必不会像先帝那样执迷不悟。

  太皇太后忽然轻松一笑:“我知道他不会像福临一样。”她身后窗中透出晌午后的春
光明媚,照着她身上宝蓝福寿绣松鹤的妆花夹袍,织锦夹杂的金线泛起耀眼的光芒,她凝
望着那灿烂的金光,慢条斯理伸手捋顺了襟前的流苏:“咱们也不能让他像福临一样。”

  皇帝这一阵子听完进讲之后,皆是回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进些酒膳,再回乾清宫去。这
日迟迟没有回来,太皇太后心生惦记,打发人去问,过了半晌回来道:“万岁爷去瞧端主
子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像是有些感慨,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去见一面也是应该。”
转过脸来将手略抬,琳琅忙奉上茶碗,窗外斜晖脉脉,照进深广的殿里,光线便黯淡下来
,四面苍茫暮色渐起,远处的宫殿笼在霭色中,西窗下日头一寸一寸沉下去。薄薄的并没
有暖意,寒浸浸的倒凉得像秋天里了。她想着有句云:东风临夜冷于秋。原来古人的话,
果然真切。
  其实皇帝本不愿去见端嫔,还是佟贵妃亲自去请旨,说:“端嫔至今不肯认罪,每日
只是喊冤。臣妾派人去问,她又什么都不肯说,只说要御前重审,臣妾还请皇上决断。”
皇帝本来厌恶端嫔行事阴毒,听佟贵妃如此陈情,念及或许当真有所冤屈,终究还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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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23:06
端嫔仍居咸福宫,由两名精奇嬷嬷陪伴,形同软禁。御驾前呼后拥,自有人早早通传
至咸福宫,端嫔只觉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虑如焚。但见斜阳满院,其色如金,照在那影
壁琉璃之上,刺眼夺目。至窗前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方听见敬事房太监“啪啪”的击
掌声,外面宫女太监早跪了一地,她亦慌忙迎下台阶,那两名精奇嬷嬷,自是亦步亦趋的
紧紧跟着。只见皇帝款步徐徐而至,端嫔勉强行礼如仪:“臣妾恭请圣安。”只说得臣妾
二字,已经呜咽有声。待皇帝进殿内方坐下,她进来跪在炕前,只是嘤嘤而泣。皇帝本来
预备她或是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纠缠,倒不防她只是这样掩面饮泣,淡然道:“朕来了,
你有什么冤屈就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端嫔哭道:“事到如今,臣妾百口莫辩,可臣妾实实冤枉,臣妾便是再糊涂,也不会
魇咒皇上。”皇帝心中厌烦,道:“那些宫女太监都招认了,你也不必再说。朕念在素日
的情份,不追究你的家人便是了。”端嫔唬得脸色雪白,跪在当地身子只是微微发抖:“
皇上,臣妾确是冤枉。那魇魔之物确实是臣妾一时鬼迷心窍,托人递进宫来,可是皇上的
生庚八字……那桃木傀人儿上的八字不是臣妾写的,不不,那桃木傀人上臣妾本是写着宜
嫔的生庚八字。臣妾一时糊涂,只是想嫁祸给宁贵人。只盼皇上一生气不理她了。可是臣
妾真的是被人冤枉,皇上,臣妾纵然粉身碎骨,也不会去魇咒您。”
  皇帝听她颠三倒哭诉着,一时只觉真假难辩,沉吟不语。端嫔抽泣道:“臣妾罪该万
死……如今臣妾都已从实禀明,还求皇上明查。臣妾自知罪大恶极,可是臣妾确实冤枉,
且不论君臣,只论人伦,臣妾怎么会魇咒皇上?”
  皇帝淡然道:“朕当然要彻查,朕倒要好生瞧瞧,这个以魇咒之术来栽赃陷害的小人
到底是谁。”
  皇帝素来行事果决,旋即命人将传递魇魔之物进宫的宫女、太监,所有相干人等,在
慎刑司严审。谁知就在当天半夜里,出首告发的宫女小吉儿忽然自缢死了。皇帝下朝后才
闻奏此事,震怒非常,正巧宫女递上茶来,手不由一举,眼瞧着便要向地上掼去,忽然又
慢慢将那茶碗放了下来。琳琅只见他鼻翕微动,知道是怒极了,一声不响,只跪在那里轻
轻替太皇太后捶着腿。
  太皇太后倒是一脸的心平气和:“我看她倒是自个儿胆小,所以才寻了短见。可怜她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家,哪里见过这阵仗。吃不住刑或是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皇
帝倒是极快的亦镇定下来,伸手端了那茶慢慢吃着。
  太皇太后又道:“依我看,这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不如先撂着,天长日久自然就显
出来了。至于那宫女,想想也怪可怜的,不再追究她家里人就是了。”宫人在宫中自戕乃
是大逆不道,势必要连坐亲眷。皇帝明白她的意思,欠身答了个“是”。太皇太后望了琳
琅一眼,吩咐她:“去瞧瞧有什么吃的,你们万岁爷这会子准饿了。”
  琳琅奉命去了,太皇太后瞧着她出了暖阁,方才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这样沉不住
气。”
  皇帝道:“孙儿是不明白,皇祖母为何如此。”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其实这事你心里再明白不过,就是那宁贵人将计就计,反
陷了端嫔在那陷阱里。也不怪你生气,她们是闹得过份。不过那画珠是你皇额娘赏给你的
人,老话儿说的好,打老鼠莫伤了玉瓶。魇咒皇帝是忤逆大案,这事若再追下去,牵涉的
人越多,越是让人笑话。我这个皇祖母,就做一回恶人罢。”
  皇帝听她一一点破,一腔的话只得闷在那里,缄默不语。太皇太后又道:“我知道你
心里不痛快,像这样三纲五常都不顾的人还留在后宫里,确实是个祸害。”略一沉吟,轻
轻击了两下手掌。
  崔邦吉便进来垂手听命,太皇太后道:“你去延禧宫传旨,赏宁贵人雄黄酒一壶,不
必来谢恩了。”崔邦吉怔了一下,陪笑道:“太皇太后,这离端午节还早,只怕他们还没
有预备下这个。”太皇太后头也没抬,只慢慢用那碗盖拨开那茶叶,沉声只说:“糊涂!
”崔邦吉这才明白过来,心中一悚,不声不响磕了个头,自去了。
  琳琅命人传了点心回来,正巧遇上崔邦吉领人捧了酒出去。匆忙间顶头差点撞上,崔
邦吉忙打个千:“奴才该死,冒犯主子。”琳琅待下人素来和气,且是太皇太后面前的总
管太监,所以微笑答:“谙达说哪里话。是我自个儿走得急了些,没瞅见谙达出来。”崔
邦吉道:“奴才还有差事,主子恕奴才先告退。”
  琳琅心里微觉奇怪,见他去得远了,却听锦秋说:“听说是又赏了宁主子东西,这位
宁主子,倒真是有福气,连太皇太后都这样待见她。”琳琅倒也没放在心上。她每日皆是
陪太皇太后与皇帝用晚膳,太皇太后歇了午觉犹未起来,皇帝起驾去了弘德殿,她便在暖
阁里替太皇太后绣手帕,这日她没来由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兼之做了半日针线,眼眩头
晕,便先放下活计,叫锦秋:“到园子里走动走动。”
  天气渐热,园子里翠柳繁花,百花开到极盛,却渐渐有颓唐之势。锦秋陪着她慢慢看
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鸟,不知不觉走得远了,远远却瞧见三四个太监提携着些箱笼铺盖
之属,及至近前才瞧见为首的正是廷禧宫当差的小林。见了她忙垂手行礼,琳琅见他们所
携之物中有一个翠钿妆奁匣子十分眼熟,不由诧异道:“这都是宁贵人的东西——你们这
是拿到哪里去?”
  小林磕了一个头,含含糊糊道:“回主子话,宁贵人没了。”
  琳琅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方才喃喃反问:“没了?”小林道:“今
儿午后突然生了急病,还没来得及传召太医就没了。刚刚已经回了贵主子,贵主子听见说
是绞肠痧,倒叹了好几声。依规矩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留了,所以奴才们拿到西场子去焚掉
。”
  琳琅震骇莫名,脱口问:“那皇上怎么说?”小林道:“还没打发人去回万岁爷呢。
”琳琅这才自察失言,勉强一笑,说:“那你们去吧。”小林“嗻”了一声,领着人自去
了。琳琅立在那里,远远瞧着他们在绿柳红花间越走越远,渐渐远得瞧不分明了。那下午
晌的太阳本是极暖,她背心里出了微汗,一丝丝的微风扑上来,犹带那花草的清淡香气,
却叫人觉得寒意侵骨。
  因着办喜事,明珠府上却正是热闹到了极处。他以首辅之尊,圣眷方浓,府上宾客自
是流水介涌来。连索额图亦亲自上门来道贺,他不比旁人,明珠虽是避客,却也避不过他
去,亲自迎出滴水檐下。宾主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索额图又将容若夸奖了一番,道:“公
子文武双全,甚得皇上器重,日后必是鹏程万里。”明珠与他素来有些心病,只不过打着
哈哈,颇为谦逊了几句,又道:“小儿夫妇此时进宫谢恩去了,不然怎么样也得命小儿前
来给索相磕头,以谢索相素来的照拂。”
  纳兰与新妇官氏入宫去谢恩,至了宫门口,官氏入后宫去面见佟贵妃,纳兰另由太监
领着去面圣,那太监引着他从夹道穿过,又穿过天街,一直走了许久,方停在了一处殿室
前。那太监尖声细气道:“请大人稍侯,回头进讲散了,万岁爷的御驾就过来。”
  纳兰久在宫中当差,见这里是敬思殿,离后宫已经极近,不敢随意走动,因皇帝每日
的进讲并无定时,有时君臣有兴,讲一两个时辰亦是有的。刚等了一会儿,忽然见一名小
太监从廊下过来,趋前向他请了个安,却低声道:“请纳兰大人随奴才这边走。”纳兰以
为是皇帝御前的小太监,忽又换了地方见驾,此事亦属寻常,没有多问便随他去了。
  这一次却顺着夹道走了许久,一路俱是僻静之地,他心中方自起疑,那小太监忽然停
住了脚,说:“到了,请大人就在此间稍侯。”他举目四望,见四面柔柳生翠,啼鸟闲花
,极是幽静,不远处即是赤色宫墙,四下里却寂无人声。此处他却从未来过,不由开口道
:“敢问公公,这里却是何地。”那小太监却并不答话,微笑垂手打了个千儿便退走了,
他心中越发疑惑,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极清和的声音说道:“这里冷清清的,我倒觉得身
上发冷,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一句话传入耳中,却不吝五雷轰顶,心中怦怦直跳,只是想:是她么?难道是她?
真的是她么?竟然会是她么?本能就举目望去,可恨那树木枝叶葳蕤挡住了,看不真切。
只见隐隐绰绰两个人影,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恰时风过,吹起那些柳条,便如惊鸿一瞥
间,已经瞧见那玉色衣衫的女子,侧影姣好,眉目依稀却是再熟悉不过。只觉得轰一声,
似乎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来,当下心中一窒,连呼吸都难以再续。
  琳琅掠过鬓边碎发,觉得自己的手指触着脸上微凉,碧落道:“才刚不说听说这会子
进讲还没散呢,只怕还有阵子功夫。”琳琅正欲答话,忽然一抬头瞧见那柳树下有人,正
痴痴的望着自己。她转脸这一望,却也痴在了当地。园中极静,只闻枝头啼莺婉啭,风吹
着她那袖子离了手腕,又伏贴下去,旋即又吹得飘起来……上用薄江绸料子,绣了繁密的
花纹,那针脚却轻巧若无,按例旗装袖口只是七寸,绣花虽繁,颜色仍是极素淡……碧色
丝线绣在玉色底上,浅浅波漪样的纹路……衣袖飘飘的拂着腕骨,若有若无的一点麻,旋
即又落下去。她才觉得自己一颗心如那衣袖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碧落也已经瞧见树下立有陌生男子,心下骇异,喝问:“什么人?”
  纳兰事出仓促,一时未能多想,眼前情形已经是失礼,再不能失仪。心中转过一千一
万个念头,半晌才回过神来,木然而本能的行下礼去,心中如万箭相攒,痛楚难当。口中
终究一字一字道出:“臣……纳兰性德给卫主子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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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23:32
第44章
  裕亲王福全正巧也进宫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先陪着皇帝听了进讲。皇帝自去年开博学
鸿儒科,取高才名士为侍读、侍讲、编修、检讨等官,每日在弘德殿做日课的进讲。皇帝
素性好学,这日课却是从不中断。这一日新晋的翰林张英进讲《尚书》,足足讲了一个多
时辰。皇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福全也是耐着性子。待进讲已毕,李德全趋前道:“请万
岁爷示下,是这就起驾往慈宁宫,还是先用点心。”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鸣钟,说:“这会子皇祖母正歇午觉,咱们就先不过去吵扰
她老人家。”李德全便命人去传点心,皇帝见福全强打精神,隐隐好笑,说:“小时候咱
们背书,你就是这样子,如今也没见进益半分。”福全笑道:“皇上从来是好学不倦,臣
却是望而却步。”皇帝兴味盎然道:“那时朕也顽劣,每日就盼下了学,便好去布库房里
玩耍。”福全道:“臣当然记得,皇上年纪小,所以总是赢得少。”皇帝知道他有意窜掇
起自己的兴致来,此时也正高兴,便笑道:“明明是你输得多。”福全道:“皇上还输给
臣一只青头大蝈蝈呢,这会子又不认帐了。”皇帝道:“本来是你输了,朕见你懊恼,才
将那蝈蝈让给你。”
  福全笑道:“那次明明是臣赢了,皇上记错了。”一扯起幼时的旧帐,皇帝却哑然失
笑,道:“咱们今儿再比,看看是谁输谁赢。”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兴,当下道:“那
臣与皇上今日再比过。”
  皇帝亦是高兴,当下便换了衣裳,与福全一同去布库房。忽又想起一事来,嘱咐李德
全:“刚才说容若递牌子请安,你传他到布库房来见朕。”李德全“嗻”了一声,回头命
小太监去了,自己依旧率着近侍,不远不近的跟在皇帝后头。
  皇帝兴致甚好,兼换了一身轻衣薄靴,与福全一路走来,忆起童年的趣事,自是谈笑
风生。至布库房前,去传唤容若的小太监气吁吁的回来了,附耳悄声对李德全说了几句话
,偏偏皇帝一转脸看见了。皇帝对内侍素来严厉,喝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
  那小太监吓得“扑”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却不敢作声,只偷瞥李德全。李德全见瞒
不过,趋前一步,轻声道:“万岁爷息怒……奴才回头就明白回奏主子。”福全最是机灵
,见事有尴尬,急中生智,对皇帝道:“万岁爷,臣向皇上告个假,臣乞假去方便,臣实
在是……忍无可忍。”
  按例见驾,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臣子不能自行退出。福全陪皇帝这大半晌功夫,皇
帝想必他确实是忍无可忍,忍不住笑道:“可别憋出毛病来,快去罢。”自有小太监引福
全去了,皇帝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淡了,问李德全:“什么事?”
  李德全见周围皆是近侍的宫女太监,此事却不敢马虎,亦是附耳悄声向皇帝说了几句
话,他这样悄声回奏,距离皇帝极近,却清晰的听着皇帝的呼吸之声,渐渐夹杂一丝紊乱
,皇帝却是极力自持,调均了呼吸,面上并无半分喜怒显现出来,过了良久,却道:“此
事不可让人知道。”
  福全回来布库房中,那布库房本是极开阔的大敞厅,居中铺了厚毡,四五对布库斗得
正热闹。皇帝居上而坐,李德全侍立其侧,见他进来,却向他丢个眼色,他顺视线往下看
去,李德全的右手中指却轻轻搭在右手手腕上,这手势表明皇帝正生气,福全见皇帝脸色
淡然,一动不动端然而坐,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那目光虽瞧着跳着“黄瓜架”的布库,
眼睛却是瞬也不瞬。他心中一咯噔,知道皇帝素来喜怒不愿形于色,唯纹丝不动若有所思
时,已经是怒到了极处,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他又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示意与他无关,他虽然放下半颗
心来,忽听小太监进来回话:“启禀万岁爷,纳兰大人传到。”
  皇帝的眉头不易觉察的微微一蹙,旋即道:“叫他进来吧。”
  纳兰恭敬行了见驾的大礼,皇帝淡然道:“起来吧。”忽然一笑,对他说:“今天是
你大喜,你正经应当去给裕亲王磕个头,他可是大媒人。”纳兰便去向福全行了礼,福全
心中正是忐忑,忙亲手搀了起来。忽听皇帝道:“朕也没什么好赏你的,咱们来摔一场,
你赢了,朕赐你为巴图鲁,你输了,今儿不许进洞房,罚你在这里替我抄一夜四书。”福
全听他虽是谐笑口吻,唇角亦含着笑,那眼中却殊无笑意。心中越发一紧,望了纳兰一眼
,纳兰略一怔仲,便恭声道:“微臣遵旨。”
  其时满洲入关未久,宗室王公以习练摔跤为乐。八旗子弟,无不自幼练习角力摔跤,
满语称之为“布库”。朝廷便设有专门的善扑营,前身即是早年擒获权臣鳌拜的布库好手
。皇帝少年时亦极喜此技,几乎每日必要练习布库,只是近几年平定三藩,军政渐繁,方
才渐渐改为三五日一习,但依旧未曾撂下这功夫。纳兰素知皇帝擅于布库,自己虽亦习之
,却不曾与皇帝交过手,心中自然不安,已经打定了主意。
  皇帝双掌一击,场中那些布库皆停下来,恭敬垂手退开,福全欲语又止,终究还是道
:“皇上……”皇帝微笑道:“等朕跟容若比过,咱们再来较量。”李德全忙上前来替皇
帝宽去外面大衣裳,露出里面一身玄色薄紧短衣,纳兰也只得去换了短衣,先道:“臣僭
越。”方才下场来。
  皇帝却是毫不留情,不等他跳起第二步,已经使出绊子,纳兰猝不防及,砰一声已经
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四面的布库见皇帝这一摔干净利落,敏捷漂亮,不由轰然喝采。纳
兰起立道:“臣输了。”
  皇帝道:“这次是朕攻其不备,不算,咱们再来。”纳兰亦是幼习布库,功底不薄,
与皇帝摔角,自然守得极严,两人周旋良久,皇帝终究瞧出破绽,一脚使出绊子,又将他
重重摔在地上。纳兰只觉头晕目眩,只听四面采声如雷,他起身道:“微臣又输了。”

  “你欺君罔上!”皇帝面色如被严霜,一字一顿的道:“你今儿若不将真本事显露出
来,朕就问你大不敬之罪。”
  纳兰悚然一惊,见皇帝目光如电,冷冷便如要看得穿透自己的身体一样,忍不住打了
个激灵。等再行交手,防守得更加严密,只听自己与皇帝落足厚毡之上,沉闷有声,一颗
心却跳得又急又快,四月里天气已经颇为暖和,这么一会子功夫,汗珠子已经冒出来,汗
水痒痒的顺着脸颊往下淌。就像适才在园子里,那些柳叶拂过脸畔,微痒灼热,风里却是
幽幽的清香。他微一失神,脚下陡然一突,只觉天旋地转,砰一声又已重重摔在地上,这
一摔却比适才两次更重,只觉脑后一阵发麻,旋即钻心般的巨痛袭来,皇帝一肘却压在他
颈中,使力奇猛,他瞬时窒息,皇帝却并不松手,反而越压越压,他透不过气来,本能用
力挣扎,视线模糊里只见皇帝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自己,竟似要喷出火来,心中迷迷糊糊惊
觉——难道竟是要扼死自己?
  他用力想要挣脱,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钧重,任凭他如何挣扎仍是死死压在那里
,不曾松动半分。他只觉得血全涌进了脑子里,眼前阵阵发黑,两耳里响起嗡嗡的鸣声,
再也透不出一丝气来,手中乱抓,却只拧住那地毡。就在要陷入那绝望黑寂的一刹那,忽
听似是福全的声音大叫:“皇上!”
  皇帝骤然回过神来,猛得一松手。纳兰乍然透过气来,连声咳嗽,大口大口吸着气,
只觉脑后巨痛,颈中火辣辣的便似刚刚吞下去一块火炭,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颈中,触手皮
肉焦痛,只怕已经扼得青紫,半晌才缓过来。起身行礼,勉强笑道:“臣已经尽了全力,
却还是输了,请皇上责罚。”
  皇帝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接了李德全递上的热手巾,匆匆拭了一把脸上的汗,唇际
倒浮起一个微笑:“朕下手重了些,没伤着你吧?”纳兰答:“皇上对臣已经是手下留情
,臣心里明白,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朕为什么要责罚你?你回去好好陪着
你的新夫人,也就是了。”却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只说:“朕乏了,你跪安吧
  —————————————————————————————————————

  《减字木兰花》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
  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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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23:49
第45章
  福全陪着皇帝往慈宁宫去,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觉起来。祖孙三人用过点心,又说了好
一阵子的话,福全方才跪安,皇帝也起身欲告退,太皇太后忽道:“你慢些走,我有话问
你。”皇帝微微一怔,应个“是”,太皇太后却略一示意,暖阁内的太监宫女皆垂手退了
下去,连崔邦吉亦退出去,苏茉尔随手就关上了门,依旧回转来侍立太皇太后身后。
  暖阁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极是透亮豁畅,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明亮的光
线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润泽的亮光。太皇太后凝视着他,那目光令
皇帝转开脸去,不知为何心里不安起来。
  太皇太后却问:“今儿下午的进讲,讲了什么书?”皇帝答:“今儿张英讲的《尚书
》。”太皇太后道:“你五岁进学,皇祖母这几个孙儿里头,你念书是最上心的。后来上
书房的师傅教《大学》,你每日一字不落将生课默写出来,皇祖母欢喜极了,择其精要,
让你每日必诵,你可还记得?”
  皇帝见她目光炯炯,紧紧盯住自己,不得不答:“孙儿还记得。”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道:“那就说给皇祖母听听。”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头来,缓缓道:“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翏矣
。”  太皇太后问:“还有呢?”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涟漪:“此谓国不以
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难为你还记得——有国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儿这般行事,传出
去宗室会怎么想?群臣会怎么想?言官会怎么想?你为什么不干脆扼死了那纳兰性德,我
待要看你怎么向天下人交待!”语气陡然森冷:“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争风吃醋,竟
然到动手相搏,你八岁践祚,十九年来险风恶浪,皇祖母瞧着你一一挺过来,到了今天,
你竟然这样自暴自弃。”轻轻的摇一摇头:“玄烨,皇祖母这些年来苦口婆心,你都忘了
么?”
  皇帝曲膝跪下,低声道:“孙儿不敢忘,孙儿以后必不会了。”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根本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铺的三尺黄绫子,随手往地上一
掷,那绫子极轻薄,飘飘拂拂在半空里展开来,像是晴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
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吩咐苏茉尔道:“拿去给琳琅,就说是我赏她。”皇帝如五雷轰顶,
见苏茉尔答应着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已经将那黄绫紧紧攥住,叫了一
声:“皇祖母”,忽然惊觉来龙去脉,犹未肯信,喃喃自语:“是您——原来是您。”

  皇帝紧紧攥着那条黄绫,只是纹丝不动,过了良久,声音又冷又涩:“皇祖母为何要
逼我。”太皇太后柔声道:“好孩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臂上生了疽疮,痛得厉害
,每日发着高热不退,吃了那样多的药,总是不见好。是御医用刀将皮肉生生划开,你年
纪那样小,却硬是一声都没有哭,眼瞧着那御医替你挤净脓血,后来疮口才能结痂痊愈。
”轻轻执起皇帝的手:“皇祖母一切都是为你好。”
  皇帝心中大恸,仰起脸来:“皇祖母,她不是玄烨的疽疮,她是玄烨的命。皇祖母断
不能要了孙儿的命去。”
  太皇太后望着他,眼中无限怜惜:“你好糊涂。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汉人有句话,
强扭的瓜不甜。咱们满洲人也有句话,长白山上的天鹰与吉林乌拉(满语,松花江)里的
鱼儿,那是不会一块儿飞的。”伸出手搀了皇帝起来,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依旧执着他
的手,缓缓的道:“她心里既然有别人,任你对她再好,她心里也难得有你,你怎么还是
这样执迷不悟。后宫妃嫔这样多,人人都巴望着你的宠爱,你何必要这样自苦。”
  皇帝道:“后宫妃嫔虽多,只有她明白孙儿,只有她知道孙儿要什么。”
  太皇太后忽然一笑,问:“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么?”对苏茉尔道
:“叫碧落进来。”
  碧落进来,因是日日见驾的人,只曲膝请了个双安。太皇太后问她:“卫主子平日里
都喜欢做些什么?”碧落想了想,说:“主子平日里,不过是读书写字,做些针线活计。
奴才将主子这几日读的书,还有针黹箧子都取来了。”
  言毕将些书册并针线箧都呈上,太皇太后见那些书册是几本诗词,并一些佛经,只淡
淡扫了一眼,皇帝却瞧见那箧内一只荷包绣工精巧,底下穿着明黄穗子,便知是给自己做
的,想起昔日还是在乾清宫时,她曾经说起要给自己绣一只荷包,这是满洲旧俗,新婚的
妻子,过门之后是要给夫君绣荷包,以证百年好合,必定如意。后来这荷包没有做完,却
叫种种事端给耽搁了。皇帝此时见着,心中触动前情,只觉得凄楚难言。太皇太后伸手将
那荷包拿起,对碧落道:“这之前的事儿,你从头给你们万岁爷讲一遍。”碧落道:“那
天主子从贵主子那里回来,就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奴才听见她说,想要个孩子。”皇帝本
就心思杂乱,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震。只听碧落道:“万岁爷的万寿节,奴才原说,请主
子绣完了这荷包权作贺礼,主子再三的不肯,巴巴儿的写了一幅字,又巴巴儿的打发奴才
送去。”太皇太后问:“是幅什么字?"
  碧落陪笑道:“奴才不识字,再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奴才更不敢打开看。奴才亲手
交给李谙达,就回去了。主子写了些什么,奴才不知道。”太皇太后就道:“你下去吧。

  皇帝坐在那里,只是默不作声,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她写了幅什么字,
碧落不知道,我也不曾知道。可我敢说,你就是为她这幅字,心甘情愿自欺欺人!如今你
难道还不明白,她何尝有过半分真心待你?她不过是在保全自己,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
—她想要个孩子,也只不过为着这宫里的妃嫔,若没个孩子,就是终身没有依傍。她一丝
一毫都没有指望你的心思,她从来未曾想过要倚仗你过一辈子,她从来不曾信过你。她明
知你待她一片赤诚,她竟然就是用这赤诚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上!”
  太皇太后又道:“若是旁的事情,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可是你看,你这样放
不下,这件事终归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时时刻刻都会让你乱了心神。你让纳兰性德去
管上驷院,打发得他远远儿的,可是今儿你还是差点扼死了他。他是谁?他是咱们朝中重
臣明珠的长子,你心中存着私怨,岂不叫臣子寒心?”
  太皇太后轻轻吁了口气:“刮骨疗伤,壮士断腕。长痛不如短痛,你是咱们满洲顶天
立地的男儿,更是大清的皇帝,万民的天子,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就让皇祖母替你了结
这桩心事。”
  皇帝心下一片哀凉,手中的黄绫子攥得久了,汗濡湿了潮潮的腻在掌心,怔怔瞧着窗
外的斜阳,照在廊前如锦繁花上,那些芍药开得正盛,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余晖
映着,越发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视线。耳中只听到太皇太后轻柔如水的声音:“好孩子,
皇祖母知道你心里难过,赫舍里去的时候,你也是那样难过,可日子一久,不也是渐渐忘
了。这六宫里,有的是花儿一样漂亮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满蒙汉军八旗
里,什么样的美人,什么样的才女,咱们全都可以挑了来做妃子。”
  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飘忽的,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隐约似在天边:“
那样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诚相待,甚至她算计我,可是皇祖
母,孙儿没有法子,孙儿今日才明白皇阿玛当日对董鄂皇贵妃的心思,孙儿不能眼睁睁瞧
着她去死。”
  太皇太后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额上青筋迸起老高,扬手便欲一掌掴上去。见他双眼
望着自己,眼底痛楚、凄凉、无奈相织成一片绝望,心底最深处怦然一动,忽然忆起许久
许久以前,久得像是在前世了。也曾有人这样眼睁睁瞧着自己,也曾有人这样对自己说:
“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诚相待,甚至她算计我,可是我没有法子。”
那样狂热的眼神,那样灼热的痴缠,心里最最隐蔽的角落里,永远却是记得。谁也不曾知
道她辜负过什么,谁也不曾知道那个人待她的种种好——可是她辜负了,这一世都辜负了

  她的手缓而无力的垂下去,慢慢的垂下去,缓缓的抚摸着皇帝的脸庞,轻声道:“皇
祖母不逼你,你自幼就知道分寸,小时候你抽烟,皇祖母只是提了一提,你就戒掉了。你
得答应皇祖母,慢慢将她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忘得如同从来不曾遇上她。”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道:“孙儿答应皇祖母——竭尽全力而为。”
  —————————————————————————————————————
————
  《水龙吟》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
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
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骏(这个字字库里又没有,所以是别字
)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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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4 09:24:56
第 46 章 浓华如梦
  碧落回到储秀宫,锦秋正在院子里看小太监拾掇那些盆花,见她进来,说:“主子才
刚还问你回来了没有呢。”因琳琅素来宽和,从来不肯颐气指使,所以碧落以为必是有要
事嘱咐,连忙进屋里去,却见琳琅坐在炕上看书,见她进来于是放下了书卷,脸色平和如
常,只问:“太皇太后叫了你去,有什么吩咐?”
  碧落陪笑道:“太皇太后不过白问了几句家常话。”琳琅哦了一声,慢慢的转过脸去
,看半天的晚霞映着那斜阳正落下去,让赤色的宫墙挡住了,再也瞧不见了。她便起身说
:“我有样东西给你。”
  碧落跟了她进了里间,看她取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两只檀香木的大匣子,一一打开来
,殿中光线晦暗,碧落只觉眼前豁然一亮,满目珠光,那匣子里头有好几对玻璃翠的镯子
,水头十足,碧沉沉如一泓静水,两块大如鸽卵的红宝石映着三四粒猫眼,莹莹的流转出
赤色光芒,另有几方祖母绿,数串东珠——那东珠皆是上用之物,粒粒一般大小,颗颗浑
圆均称,淡淡的珠辉竟映得人眉宇间隐隐光华流动,还有些珠翠首饰,皆是精致至极。她
知这位主子深受圣眷,皇帝隔几日必有所赠,却没想到手头竟然有这样价值连城的积蓄。
琳琅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些个东西,都是素日里皇上赏的。我素来不爱这些,留着也
无用,你和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锦秋人虽好,但是定力不够,耳根子又软,若此时叫她
见着,欢喜之下难保不喜形于色。这些赏赐都不曾记档,若叫旁人知晓,难免会生祸端。
你素来持重,替她收着,她再过两日就该放出宫去了,到时再给了她,也不枉你们两个跟
我一场。”
  碧落只叫得一声:“主子。”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又道:“那里头都是些字画,
也是皇上素日里赏的。虽有几部宋书,几幅薛稷、蔡邕、赵佶的字,还有几卷崔子西、王
凝、阎次于——画院里的画如今少了,虽值几个银子,你们要来却也无用,替我留给家里
人,也算是个念想。”
  碧落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琳琅从箱底里拿出一个青绫面子的包袱,缓缓打开来,
这一次却似是绣活,打开来原是十二幅条屏,每幅皆是字画相配,碧落见那针脚细密灵动
,硬着头皮陪笑道:“主子这手针线功底真好。”琳琅缓缓的道:“这个叫惠绣——皇上
见我喜欢,特意打发人在江南寻着这个——倒是让曹大人费了些功夫。只说是个大家女子
,在闺阁中无事间绣来,只是这世间无多了。”
  碧落听她语意哀凉,不敢多想,连忙陪笑问:“原是个女子绣出来的,凭她是什么样
的大家小姐,再叫她绣一幅就是了,怎么说不多了?”琳琅伸手缓缓抚过那针脚,怅然低
声道:“那绣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碧落听了心中直是忽悠一坠,瞧这情形不好,正不知如何答话,锦秋却喜不自胜的来
回禀:“主子,皇上来了。”
  琳琅神色只是寻常样子,并无意外之色。碧落只顾着慌慌张张收拾,倒是锦秋上前来
替她抿一抿头发,只听遥遥的击掌声,前导的太监已经进了院门。她迎出去接驾,皇帝倒
是亲手搀了她一把。李德全使个眼色,那些太监宫女皆退出去,连锦秋与碧落都回避了。

  皇帝倒还像平常一样,含笑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唇边似恍惚绽开一抹笑意,却是答非所问:“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皇帝唔了
一声,道:“你先说来我听。”她微仰起脸来凝望皇帝,家常褚色倭缎团福的衣裳,唯衣
领与翻袖用明黄,衣袖皆用赤色线绣龙纹,那样细的绣线,隐约的一脉,渐隐进明黄色缎
子里去,如渗透了的血色一样。又如记忆里某日晨起,天欲明未明的时候,隔着帐子朦胧
瞧见一缕红烛的余光。
  她忽然忆起极久远的以前,仿佛也是一个春夜里,自己独自坐在灯下织补。小小一盏
油灯照得双眼发涩,夜静到了极处,隐约听见虫声唧唧。风凉而软,吹得帐幕微微掀起,
那灯光便又忽忽闪闪。头垂得久了,颈中只是酸麻难耐,仍是全心全意的忙着手里的衣裳
,一丝一缕,极细极细的分得开来,横的经,纵的纬……妆花龙纹……那衣袍夹杂有陌生
的香气。
  如今这样淡淡的香气已经是再熟悉不过,氤氲在皇帝的袍袖之间,她忽然觉得一阵虚
弱的恐惧,皇帝见她眸光如水,在晦暗的殿室里也如能照人,忽然间就黯淡下去,如小小
的,烛火的残烬。不由问:“你这是怎么了?适才不是说有事要我答应你?”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脚踏上,将脸依偎在他的衣袍下摆,听得他发问,身子震动了一下
,又过了良久,方才轻声开口说道:“琳琅想求皇上,倘若有一日琳琅死了,皇上不可以
伤心。”皇帝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出来,勉强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样
的话,咱们的将来还长远着呢。”
  琳琅“嗯”了一声,轻声道:“我不过说着顽罢了。”皇帝道:“这样的事怎么可以
说着顽,满门获罪可不是顽的。”妃嫔如果自戕,比宫人自戕更是大不敬,皇帝怕她起了
轻生之意,有意放重了口气,她沉默片刻,说道:“琳琅知道分寸。”
  皇帝转过脸去,只不敢瞧着她的眼睛,说道:“只是太皇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想静
静养着,你每日不必过去侍候了。”她忽然微微一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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