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秩序?是不是所有看起来稳定的秩序都是真正可持续的稳定秩序?如何创造和维持这样的秩序?这是一个大问题。

在统治埃及三十年后,穆巴拉克下台了。
下台之前,穆巴拉克曾发表一通讲话,拒绝辞职,理由是为了埃及的稳定。在民众抗议期间,穆巴拉克曾与一位以色列议员通电话,更详尽地谈论了他的统治与埃及稳定之间的关系:一旦他下台,结果将是极端主义,埃及的民众骚乱将不会停止等等。
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不只是穆巴拉克,还有美国的领导人,欧洲各国的领导人,以及媒体、学者。媒体统计报道说,这场抗议示威活动让埃及经济蒙受了多少亿损失,也吓跑了投资者云云。更有学者忧心忡忡地谈论,穆巴拉克下台之后,极端势力将在北非、中东兴起、蔓延,或者埃及可能无法顺利转型,而陷入长期的混乱。没有穆巴拉克式的强人维持秩序,埃及的国家前途难测。
这样的想法当然极有道理。任何一个共同体,都必然把秩序作为其最为重要的目标追求。一个社会,如果没有相对稳定的治理秩序,则个人的生命财产,与全社会的经济增长、社会繁荣、文明发育等等有助于人们获得、享有幸福的东西,都无从谈起。
但是,何为秩序?是不是所有看起来稳定的秩序都是真正可持续的稳定秩序?如何创造和维持这样的秩序?这是一个大问题。埃及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情,让人们对这个问题不得不再次进行深入思考。
穆巴拉克的确带来了秩序,起码,曾经,埃及也有过经济增长。但现在,恐怕所有人都得承认,这个穆巴拉克式秩序具有严重的内在缺陷。底层民众冒着巨大风险,通过抗议示威的方式赶走它,就是这个秩序存在严重缺陷的证明。最重要的是,这样的秩序不是被外部力量推翻的,而是自我瓦解的。它之所以自行瓦解,就是因为它的生命力已经耗尽,无法自我维系了。
由此或许可以确定优良治理秩序的一个根本标志:它必须具有内在的生命力,自生能力。也就是说,它必须内置一种连续不断为自己的身体生产能量的机制。这个复数的力量可以抗衡时间锈蚀治理秩序的倾向,而通过自我更新,在动态的历史过程中维持秩序。
任何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集团,其生命力都有耗尽的时候。于是,优良治理秩序就必须具有这样一种能力:它可以不断地补充新鲜血液。也即,它能够让社会中最有活力的那部分人顺利地走进治理中心,让他们的旺盛生命力在制度框架内创造和维持秩序。只有这样,一种秩序才具有持续的自生能力,才能够保持稳定,即便面对各种挑战。
穆巴拉克式秩序没有做到这一点。这个秩序的致命缺陷就是,它不能自我更新。在最初,它确实可以创造和维持一种秩序,人们也愿意接受它。但时间要了这个秩序的命。穆巴拉克式秩序依靠一个自我封闭的群体来维持。而任何人都会衰老,从生理上到精神上。这样,自然的规律就让这个统治机器的生命力不断流失,秩序也就持续地、单向地败坏。而且,恰好就是三十年,一代人的时间。突尼斯和埃及的秩序都是因此而败坏,并最终自我崩塌的。
这个悲剧提醒人们,判断一个治理秩序的稳定性时,必须高度注意时间这个维度。同一个人,观察同样一个秩序,尤其是穆巴拉克式秩序,站在最初十年、中间十年和最后十年,所得出的结论必然是大不相同的。穆巴拉克式秩序有一个好处,最初在创造和维持秩序方面,可能非常有效率。但是,它没有内置一种自我更新机制,因而,它无法抗衡时间的侵蚀,时间让这个秩序变得衰败而崩塌。
回过头来,人们只能说,穆巴拉克式秩序只是秩序的幻觉,至少在后二十年。好的秩序意味着它能够在长时间内保持稳定,长时间的意思就是超出一代人的时间。这样的秩序才是真正的好秩序。
而一旦引入时间因素,稳定的含义就发生了重大变化。人们需要追问:是短期的稳定,还是长期的稳定?是表面的稳定,还是深层的稳定?穆巴拉克式秩序保持的是短期的稳定。从长期来说,它必然是不稳定的,而且会带来非常严重的不稳定。到后期,它所维持的也只是表面的稳定。实际上,社会内部秩序早已陷入混乱。导致他被迫仓皇离开的混乱和他之后可能出现的混乱,其实都已经存在于他治下的所谓秩序中。埃及如果在付出代价,那也是在为穆巴拉克式秩序付出代价。
因此,穆巴拉克式秩序的最大问题在于穆巴拉克的短视。他只看到了短期的稳定,而根本不管未来。或者也可能,他被短期的、表面的秩序幻觉所欺骗,对自己可以控制未来的信心太强,以至于相信,明天肯定跟今天是一样的。但是,未来是任何人都不能控制的。人必须服从时间,必须面对时间,设计一种可以自我更新的制度,这样的制度才可以保持长远的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