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承认自己不行

        1988年我在沂水一中当高三班主任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家休息，有一个人敲我的门。我打开门，看见一个穿得非常破旧、满脸污垢的小男孩站在门口，问我说：“你是王金战老师吗？”我说：“是。”他说：“王老师，我可找到你了，求求你帮帮我的忙行不行？”我说：“你找我有啥事吗？”这个学生就把他的来意、他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原来这个学生在一个乡镇中学上高中，那个乡镇中学因为条件太差，好的老师都纷纷调离，学生们转学的转学，退学的退学了。这个学校高一招了两个班大约一百人，到高三的时候剩下了二十多个人，这个学校还有学习氛围吗？这个学生高中三年，前两年都是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的，可是当他回家，看到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家徒四壁的贫困景象，好像突然感觉长大了、懂事了，他就想考大学，但是他预感到在这样的学习氛围下，考大学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就骑着自行车，跑到了县城沂水一中。他还挺有想法的，到了沂水一中的门口，见人就问：你是沂水一中的吗？你们学校高三年级哪个班主任最厉害？好像他问了几个人，大家意见比较统一，都说是王金战，他最厉害。于是这个孩子就到处打听，终于找到我家，敲开了我的门。

        我想：这个学生本身在一个乡镇中学，学习又那么差，他到我这个班，根本不可能跟上的，我就想拒绝他。我说我没有权力安排学生，我只管当班主任，更何况你这个学生也不符合沂水一中的要求，所以我没法儿答应你这个请求。那个学生听完当时就哭了，说王老师，我骑着自行车，跑了五十多里路，好不容易打听到您就不能给我创造一个机会？哪怕您收留我两个月，您看着我不行，您再把我赶走，我绝对无怨无悔，但是您总得给我一个机会吧！边说边要给我下跪。我一看一个农村孩子，确实挺不容易的，我要是真的拒绝他的话，我的良心，我的职业道德，都不允许我做出这样的事。但是我又没有权力，怎么办呢？我就跟他讲：要不这样，我这个班里正好还有一个空位，你先插进去，但是我们都不要声张，不要让学校知道。你在我这个班待到期中考试，如果期中考试你能够进入班里前60名（我那个班当时有80多个学生），我就收留你，如果进不了前60名，那么你只得离开，行不行？他说：行！王老师你看我的。

        我收留了这个学生以后，他怀着一种感恩的心理，用所有的激情，来抓住这个机会，不停地奋斗。他的学习非常地投入，每天起早贪黑，往返于宿舍和教室之间。每天大清早，我一般都要早起，比很多学生起得还早，我到教室一看，有几个学生就在那儿掌着蜡烛提前学习了，每次都有他。他就是凭借一种内心升腾的学习的欲望，支配着他的精力，一直到了期中考试，这个学生最后考了班里的第62名，没达到目标。这个学生一看没达到目标，自己就打点行装，卷着铺盖卷就走了。结果走到半路上，他感觉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不地道，不管怎么说，我在王老师这个班待了将近两个月，要走也该跟班主任说一声，另外我总得向王老师说一声感谢吧。于是他又背着铺盖卷回来了，大中午的，又把我的门敲开。我一看他背着个铺盖，累成那个样子，我问：“你干啥？”他说：“老师，我这次考了62名，没有进前60名，所以我这不按照咱们当时的约定，就离开了。但是我走到半路上，又觉得我应该回来，向您告个别。王老师，说实话，我来沂水一中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我还能行，我是揣着一团火，揣着一团激情来的，而且我进了这个班以后，也是拼了命地学习，但是学了这两个月，竟然都没有考进前60名，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配考大学。我通过在您这个班待了这两个月，我确实感觉我不是上大学的料，我现在无怨无悔，所以我决定回家种地，我心里很坦然。但是王老师，我非常感谢您，感谢您给我提供了这两个月的机会！”

        其实，我原先提出让这个学生进前60名，是一个比较随意的表态，后来这个学生那种全情投入的表现已经完全感动了我，我从心理上已经坚决要接纳这个学生了。但没想到这个小子，考了个62名，其实真挺不容易的。他从班里倒数第一，经过两个月，一下子考了62名，这个提高幅度是很大的。没想到这个学生，一看没达到60名，背着铺盖卷走了，把我真是气坏了。我说：“我没想到，你这个学生是这么不争气，其实这两个月，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是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学生。你想想，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竟然从班里倒数第一，考到了62名，超越了20多个人，现在等待你的，还有八个月的时间，你前边只有60名同学，如果按这样的幅度超越下来的话，你怎么能说没有机会呢？但是今天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我告诉你：在我眼里，可以容许一个学生的落后，但我绝对不容许一个学生承认自己不行！我为遇到你这样一个学生，感受到无比的悲哀，你给我快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那个学生说：“王老师，您真的还想留我吗？”我说：“你刚来不久的时候，我就决定要尽我所能，把你收留了。但是你如果这么窝囊，我今天就决定不要你了。”他说：“王老师，只要您还肯收留我，您看我怎么表现吧！”我说：“如果你想留在我这个班，你就得调整心态，还是拿出这两个月的学习劲头来，我相信你今年一定很有机会！”他说：“老师，您看我的表现！”

        这个学生努力了两个月，才到了62名，确实离考大学这件事差得很远，因为那个时候一个班最多能考25个就不错了，所以他以为自己不行了。但是我跟他讲的是，你看你这两个月，就前进了20名，那么以后还有8个月的时间，你足可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所以这个孩子感觉到，其实自己很厉害，于是一头又扎到学习中。我觉得这种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和主动性，是不用别人再去怎么说的，不像现在很多城市孩子，衣食无虑，前途无忧，却天天被学习这件事，折磨得难受得不得了，好像学习困难得不得了。你想想这个农村孩子，我只给了他这一次机会，他已经对我感激不尽了。所以这样的学生，他在学习态度、学习激情上，是不需要再去激发的，老师需要做的就是，能够及时地给他以鼓励，让他感觉到“我能行”。

        结果到了期末考试，这个学生考了班里第38名，他找到我说：“王老师，我原以为，我考大学是不可能的事，通过这一次我感觉到，我今年有可能考个中专。”那时候在农村，考个中专就很了不起了。我说：“你别那么没出息好不好？怎么还考个中专呢，你看你这半年的努力，现在已经考到38名了，你只要进班里的前20名，就能考上大专，只要进班里的前10名，就能考上本科。我怎么感觉你考本科都很有希望呢。”他想了想，说：“老师，那我冲一冲！原先以为考中专有希望，结果您这一点拨，我觉得考本科也有希望。”然后他就不停地学，结果到了3月份的那次模拟考试，他一下子考到班里的第18名。这个时候的学生，就不是只想考个中专、考个大专就行了。他来找我，说：“王老师，我现在很后悔，只有3个月了，现在要是时间再长一点儿，我今年都可以冲进清华、北大。”我说：“你怎么觉得来不及了呢？在过去的7个月里，你已经到第18名了，你前边就17个学生，还有3个月时间，你难道真的超越不了吗？你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就表现出这种比较窝囊的状态来？我告诉你，就你这个前进的幅度看，今年考清华都是很有希望的，而且时间绝对来得及，就看你能不能做到了。”那个学生被我一鼓励，劲头又上来了，到了高考报名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林冲，说我在这个班，这么短的时间，超越了很多很多人，让我感受到，一个人只要是肯干，什么奇迹都能创造。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王老师你给我发出了冲击清华、北大的号召，为此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冲刺最后的时刻，所以我把我的名字改为林冲。结果这个孩子，一直拼了下来，高考之前最后那一次考试，他竟然考到了第八名。高考前我跟他谈了一次话，我说照目前这个状态，今年考清华大学，绝对没问题，放松一点儿就行了。最后这个学生，在当年的高考中，考到了学校的第四名，达到了清华大学正常时期的录取标准，但是因为特殊原因，没能上清华，而是落到了一个比较差的第二志愿。但是这个学生，面对清华的落榜，却十分坦然，他说：“老师，我通过这一年，已经感觉到我能做到我要做的一切，所以我无论在一个什么样的大学上学，未来的路，我都会坚定地、自信地走下去，您放心吧！”后来这个学生一步一步地努力，现在是美国一个非常著名的学者了。

        这就是发生在我教学生涯中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从这个学生成长的经历中，我们应该看到，一个学生物质上的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贫穷。不管物质条件多么恶劣，只要能保持精神上的顽强，树立坚定的目标，发挥出自己的潜力往前冲，什么事情都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