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则经济研究所客座研究员
王军为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2-11-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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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是一个令人敬畏的词汇,因为它让人想到了不朽。
对一些人而言,追求永恒和不朽是一种情绪,一个心结。尽管它不常搅乱我们的日常生活,但这种思绪确实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涌出,例如当我们独自遥望夜空的时候。我们的肉体每时每刻都在走近腐朽,与永恒渐行渐远,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思考永恒的涵义,追问不朽的逻辑。
大凡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皆以永恒和不朽无关。依普通人的理解,永恒的东西主要存在于人类精神生活的层面。这方面,孔子算个经典代表,他的《论语》迄今未朽,享有与天地同在、日月同辉的永恒与光彩。
其实,中国古人早就给我们指出了赢得不朽和实现永恒的法门,如不朽有三:立德、立功和立言,强调个人内心修炼与操守对于实现人生价值的意义。似乎,只要我们遵循这些古老的智慧,在上述三方面有所作为,我们便找到了通往不朽的路径。
谈论永恒显然不是哲学家的专利,其他学科也可以谈论这一话题。那么,经济学家眼中的永恒是怎样的呢?要说清这件事情,先要简单说一下究竟什么是经济学。
经济学的一个经典定义是,它是研究稀缺资源配置的一门学科。但这种定义较难操作,我们也可以从其他角度来定义和理解经济学,大致有两个要点:一是,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必须是人类活动,以此区别于那些非人类活动,如自然界的刮风下雨等;二是,这种活动必须具有市场价值,换句话说,此类活动可以在市场上自由买卖,而且也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市场。如果遵循这两个条件,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我们在进行经济学思维了。
那么,究竟怎样的人类活动具有永恒的涵义呢?换句话说,什么样的人类活动具有恒古不变的特质而且具有交换价值呢?尽管与古人生活的时代相比,今天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质的飞跃,那有没有不变或者变化不大的领域呢?如果有,此类人类活动便具有了永恒的意味。
稍微回顾一下历史,我们便会发现人类活动已是今非昔比。毋庸与几百年前进行对比,即使是在刚刚过去的一个世纪,人类生活的许多方面也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具体体现在人类生活的物质方面上,如衣食住行等。以“衣”为例,大约一代人的光景,中国人在衣着方面的变化就大得惊人。30年前,中国许多家庭还以拥有“三转一响”中的缝纫机为生活殷实的象征,因为那个年代许多家庭都自己做衣服,不少母亲在业余时间还充当了裁缝的角色。现在,只需到商店就可以买到做工精细的合意服装。200年前缝纫机尚未出现,可以设想古人做衣服会是一件多么耗时的事情,因为有可能织布也要自己完成。再说“行”,200年前从上海到北京估计得依靠马车,走上10天半月应属正常,而今天同样的旅程乘坐高铁仅需4小时左右,飞机也不过2小时左右。用经济学家的话说就是,人类活动的效率大幅提高了,人们的时间价值提升了。45年前,英国经济学家埃兹拉•米香(Ezra Mishan)曾在《经济增长的代价》(The Costs of Economic Growth)一书中提到工业革命给英国人生活方式带来的长期影响,米香依依不舍地描述到,那种慢节奏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段话用来描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变化同样是适用的。
从某个角度上看,人类的历史,就是机器代替人类活动的历史。借助机器,人类身体器官的功能得到了增强,人类活动的范围扩大了,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了。今天的人们已经可以去外太空旅行,许多在古人看来是梦想的事情在最近一个世纪都得到了实现。不过,总有一些人类活动是机器难以代替和不能代替的。例如,莫扎特的音乐,无论是演奏者,还是欣赏者,都需要和莫扎特时代大致相同的时间才能完成演奏和欣赏。能快点吗?快不了。快了,就不是莫扎特了。
从生产的角度,莫扎特时代的许多东西如果在今天生产的话,因为效率高,时间可以节约许多。然而,几百年前莫扎特创作的经典音乐,如“单簧管协奏曲”(K. 622)中的慢板(Adagio)乐章,那个时代演奏需要8分钟左右,200多年之后的今天演奏也大致需要这个时间,而且可以预料,即使在遥远的未来,这一曲目的演奏时间也不大可能在效率的旗号下被压缩。同样,对于莫扎特创作的众多弦乐四重奏而言,200年前需要4个人来演奏的曲子,今天同样需要4个人才能完成。由此可见,过去几百年音乐家在演绎莫扎特音乐时的“生产”过程几乎未曾改变过,“生产”效率也难以提高。从人类精神生活的这些片段,我们似乎捕捉到了永恒的涵义。
其实,上述现象早就被与米香同时代的另一位美国经济学家威廉•鲍莫尔(William Baumol)注意到了。1966年,颇具绅士风度的鲍莫尔在《表演艺术:一种经济学困境》(Performing Arts: An Economic Dilemma)一书中,首次描述了表演艺术中存在的一种普遍现象,即与现代工业的高效率相比,表演艺术在“技术方面”进步缓慢。与其他行业如制造业不断出现的技术进步和效率提高所带来的成本下降相比,表扬艺术领域的生产成本不仅难以降低,而且还有上升的趋势,如艺术家的工资就是上升的。此外,戏剧中的角色担当和乐曲的演奏时间等也无法变更和改变,这使得这些领域的生产成本与那些成本得到大幅降低的行业相比,相对成本反而大幅飙升,这种表演艺术领域相对成本上升的现象后来被称为鲍莫尔成本疾病(Baumol’s Cost Disease)。如今这一概念已被来用来泛指传统服务业生产效率低,且长期停滞不前的现象。传统服务业是指那些机器很难引入,需要较多人类艺术创作的领域,这些领域多属劳动密集型行业。除演艺领域以外,不少传统手工艺品也存在鲍莫尔成本疾病的现象。
通过鲍莫尔的分析,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去音乐会现场聆听那些饕餮大餐时,我们必须支付价格越来越高的门票,而我们购买一盒音乐CD所需费用却便宜许多。现场演奏展示了时间的一维性,此刻演奏者的生产过程与听众的消费过程合二为一,并存于同一个时空之中。以200多年前莫扎特时代的眼光来看,CD确实颠覆了人们听音乐的方式和习惯,因为它把艺术家的现场演绎与听众的欣赏过程分离开来。严格地说,CD不应该算做是艺术品,它与其他由现代机器流水线生产下来的物品并无二致。正因如此,CD的价格与现场聆听比起来自然便宜许多。不过,对于那些挑剔的音乐发烧友看来,即使坐拥价值不菲的高保真播放器,也难以抵御去现场享受美妙时刻的诱惑。
莫扎特等音乐家创作了不朽的艺术,实现了永恒,而发现艺术表演相对成本上升规律的鲍莫尔也与“不朽”沾上了边,他不仅被公认为“文化经济学”(Cultural Economics)的开山鼻祖,而且以他名字命名的术语早已编入了现代经济学词典和相关教科书之中。这位与诺贝尔经济学奖擦肩而过的大师以他的“立言”同样赢得了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