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之考研版

    我所打工的A大的书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柜台，里面预备着学校各门课程考试资料的缩印本和笔记。读书的学生，到了月初月尾考试的时候，每每花块把钱，买几份考试提纲，拿回去翻看，倘若肯多花几块钱，便可以买到模拟试题，倘若出到十几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份附带答案的真题试卷了，但是这些学生，多半是为了应付课程考试的，大多没这么舍得。只有参加考研的，才踱进书店里面的房子里，左看右翻大部头的参考书，慢慢地挑选。

    我整天的站在书店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之处，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说笑不得的，主顾也都是来去匆匆的学生，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里，才可以笑得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只买缩印的考试提纲却参加考研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青白脸色，头发胡子总是乱糟糟的。穿得虽然是西服，可是又脏又破，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身上还背个已经分不出本色的书包。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初试、招生人数、录取名额之类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孔乙己一到店里，所有买书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头上又添白头发了，熬夜了吧！”他不回答，对柜台说，“拿两份（政治）模拟试题，（外语）笔记复印一份。”便排出九枚一元的硬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溜到辅导班里去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到你溜到外语辅导班里偷听，给人轰出来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头上青筋突起，争辩道，“听课不能算偷……偷听！……考研人的事，你们懂么？”接连便是什么“考试政策不透明”什么“报名条件欠公平”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地谈论，孔乙己也念过大学，因为总是过了不四级，拿不到毕业证，可一直都在考研，但始终没有考上过，又不肯找工作，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吃饭、买书的都没钱了。幸而在学校里呆久了，情况熟悉，便给学校作保安，扫扫地，挣一份钱继续复习。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干不了几天，便在工作的时间躲在自习教室里看复习资料，被学生认了出来，如此几次，让他打零工的人也没了。孔乙己没有办法，便免不了蹭些不花钱的课听，偷偷溜到辅导班里听讲。但他在书店里，却从不拖欠书钱；虽然有时手头实在紧，暂时赊在帐本上，但不出一个月，定然还清，从帐本上把孔乙己的名字去掉。

    孔乙己翻看着拿到手的复印资料，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在复习考研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回答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国家分数线的一半也考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起了一层灰雾，嘴里喃喃自语，全是分数线、复试、调剂之类的，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

    在这些时候，我们这些打工做兼职的也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我们不招呼其他客人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也常常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书店的伙计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在上大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大学，……我便考你一考。研究生的（英语）单词，怎样写的？”我想，四级证书都混不到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单词应该记着。将来做教授的时候，写学生名单要用。”我暗想我和教授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的教授也从来用不着自个写学生名单；我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graduate前加一个Post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前缀Post有四样意思，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点墨水，想在柜上拼写字母，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可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店里的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看自己的复印资料，一人一张。学生们拿到资料，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书包。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书包掖好，低头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弯下腰又看看书包，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学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地结账，合上帐本，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买书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摔折了腿了。”老板说，“哦！” “他总仍旧是偷听辅导班的课。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教授开的班里去了。他开的辅导课，偷听得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保证书，后来是要罚款，他交不起，便从窗户逃走，结果摔下来，摔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摔折了腿了。”“摔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在开着空调的店里，也须穿上厚衣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份英语提纲。”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边斜斜地对了门框倚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棉袄，瘸着一条腿，手边拄着一根拐杖，用来支撑折了的左腿；见了我，又说道，“拿一份英语提纲。”老板也伸出头来，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苦着脸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不赊帐，是现钱，提纲要印清楚点。”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偷溜进辅导班听课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听，怎么会被罚款，又摔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走路跌断的，跌断，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复印好了提纲，递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衣袋里摸出四块钱硬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都是老茧，原来他为了方便用拐杖，也没买手套。不一会，他翻看了会提纲，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拄着拐杖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寒假，老板摊开帐本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暑假，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九月开学的时候可是没有说，再到寒假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不再考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