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帕慕克2008年5月22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演讲)
我的小说《雪》中的主人公卡在法兰克福这座城市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十五年。这个主人公是土耳其人,因此他跟卡夫卡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是在文学意义上有些关联(等一下我会详细地谈论文学上的联系)。卡的真名是凯里姆·阿拉库索格鲁,但他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更愿意使用这个更简短的称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以政治难民的身份第一次来到法兰克福。他对政治不是特别感兴趣——他甚至都不喜欢政治;他的整个人生就是诗歌。我的这位主人公是生活在法兰克福的一位诗人。他看待土耳其政治的态度就像其他人看待一场事故一样——他卷入政治这东西往往是无心而为之。我,如果有足够时间的话,愿意就政治和事故说上几句。对于这个话题我已经考虑良多。但是,请不要担心:虽然我能写长篇小说,今天我只做一点简短的评论。
2000年,为了在描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卡在法兰克福的生活状况时不要犯下太多错误,我来到了这座城市。两位朋友带着我四处参观。我们一起走访了古特鲁街 ( Gutleustrasse)附近一家旧工厂后面的小公园,我书中的主人公就是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为了更好地想像卡每天从家里散步到城市图书馆的情形(他白天的时间多半在这里度过),我们步行穿过车站前面的广场,沿着凯瑟斯特拉斯往前走,经过几家性用品商店,然后再路过明希内尔街(Münchnerstrasse)的几家蔬菜水果店、理发店和烧烤店,一直走到钟塔广场,刚好经过了我们聚会的教堂前面。我们还一起走进了K,卡那件穿了多年、给了他不少安慰的外套就在这里买的。我们一起在法兰克福的土耳其人建立家园的贫困住区走了两天,参观了清真寺、饭馆、社区协会和咖啡屋。这是我的第七部小说,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就像个新手一样做了大量毫无必要的笔记,为每一个细节烦恼,老问一些“有轨电车在八十年代真的通过这个角落吗” 之类的问题。
我在卡尔斯做调查时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卡尔斯是土耳其东北的一座小城,我大多数小说里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因为我对卡尔斯了解甚少,所以在把它用作小说背景之前我多次去那里调查。我在那里逗留期间,在逐街逐店调查该城市时见了很多人,交了很多朋友。我造访过这里最偏远、最被人遗忘的住区,这是土耳其最偏远、最被人遗忘的城市;我和那些失业后不抱希望再找份工作、整天泡在咖啡屋的人交谈过;还和中学生交谈过,和不管我到哪都跟随我不放的便衣警察、穿制服的警察交谈过,和发行量不超过二百五十份的报刊发行商交谈过。
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要说我为什么要写一部叫《雪》的小说。我是想通过这个故事进入到一个每过一天我的理解都会变得更加清晰的主题。这个主题,在我看来是小说艺术的中心问题:即回响在我们每人头脑中的“他者”问题、“陌生者”问题和“敌人”问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指如何改变自己目前的身份。我的问题并非对所有小说家来说都很重要,这一点不言自明:一部小说当然可以通过想像将其人物置身于我们所熟悉的、所关心的、我们从经验中所认识的处境中去,这可以加深对人类的了解。如果我们在小说中遇到的人物让我们想到自己,那么我们的第一愿望就是让这些人物来解释我们是谁。因此我们故事中的母亲、父亲、房子和街道与生活中的样子非常相似,故事发生的城市也像我们亲眼所见一样真实,故事发生的国家也是我们最熟悉的样子。支配文学艺术的神奇规则有办法扩大普通家庭、家园和城市的意义内涵,使每个人都觉得小说中反映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家庭、家园和城市。常有人说《布登勃洛克一家》这本书是一部自传性极强的小说。我十七岁拿起这本书时,并没有把它当作托马斯·曼自己的家庭故事来读——因为我当时对他了解很少——我认为这本书与普遍的家庭有关,这样我才会容易产生认同感。小说的神奇机制使我们能把自己的故事展现给全人类;这些故事也是别人的故事。
因此,没错,我们可以把小说界定成一种这样的形式:它可让有技巧的作者将自己的故事变成与别人相关的故事。但是对艺术来说,四百年来它吸引的众多读者、激励的无数作家还仅只展现了其伟大而迷人之处的一个方面而已。把我吸引到法兰克福和卡尔斯的街道上来的原因就与此不同:它使我有机会像抒写自己的人生一样去抒写别人的人生。正是通过这类探讨,小说家们才能开始试探将“他者”分隔出去的分界线是否合理,而他们在这样做时,往往会改变身份的界限。他者可能变成 “我们”,我们也可以变成“他者”。当然一部小说可以同时完成这两大功绩。即便我们的小说在描述自己的生活时似乎是在描述别人的生活,但它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机会:我们像在描述自己的生活一样描述着别人的生活。想进入别人生活的小说家不一定要像我准备写《雪》时所做的那样,去调查别人的街道和城市。小说家如果希望自己切身体会他人的状况,体会他人的痛苦和烦扰,那么他首先要依靠自己的想像。下面让我举例说明我的观点,这个例子会让大家想起我先前说到的文学关系:“如果我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蟑螂,那我该怎么办?”在每部伟大的小说之后,都隐藏着一位作家,他最大的快乐就是进入他人的身体,并给这身体带来生命——他最强烈、最富有创造力的冲动就是去试探自己身份的极限。如果我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蟑螂,那么我要做的就不仅仅是研究昆虫;就算我猜到房子里的每个人看到我急匆匆从墙上或天花板上溜过时会感到厌恶或恐惧,就算我自己的父母也扔苹果来砸我,我一定还会想办法变成卡夫卡。但是,在我把自己想像成别人之前,我可能还必须做一点调查。我最想考虑的问题是:我们这么着急要把自己想像成的那个“他者”是谁?这个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东西可用来应对我们最原始的仇恨、恐惧和焦虑。我们很清楚这几种情感可以激发想像,赋予我们写作的能力。所以一个遵守艺术规则的小说家会认识到,如果他能成功地认同他者,那么他获得的只会是好处。他还知道,如果他能为被每个人视作对立的他者着想,那么这有助于将他从自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小说的历史是一部人类的解放史:设想我们自己处于别人的境地,运用想像力摆脱我们的身份,于是我们获得了自由。因此笛福的伟大小说神奇塑造出来的人物不仅仅是罗宾逊·克鲁索,还有他的奴隶星期五。《唐吉珂德》同样神奇有力地塑造出一个生活在书本世界中的骑士以及他的仆人桑丘·潘札。我喜欢读《安娜卡列尼娜》,托尔斯泰最出色的小说:作家是个幸福的已婚男子,他在书中想像一位女人如何先毁掉自己不幸的婚姻,然后毁灭了自己。托尔斯泰的灵感来自另一位男性作家,此人自己从未结婚,却想像自己进入了对生活不满的爱玛·包法利的心理。在所有寓言小说中最伟大的《莫比·狄克》里,梅尔维尔探讨了他那个时代美国无法摆脱的各种恐惧——尤其是对外来文化的恐惧——而探讨各种恐惧的媒介就是大白鲸。我们中那些通过书本认识世界的人如果不想想福克纳小说中的黑人,就不可能真正考虑到美国南方的情况。如果福克纳不能把那些人物真实地表现出来,那他的作品就会有所欠缺。同样,我们会觉得如果一个德国小说家希望对所有德国人说话,但是他却未能很明显或者较含蓄地设想出该国土耳其裔的形象以及他们造成的社会不安,那么这位作家也有所不足。同样,一个土耳其小说家如果不能想像出库尔德人或其他少数族裔的形象,如果他忽视了该国未被言说的历史中的黑暗内容,那么他,在我看来,不过只写了些空洞的东西而已。和很多人的预想相反,一个小说家的政治观与他所属的社会、党派和集团毫无关系——或者说,与他从事的政治事业无关。一个小说家的政治观来自于他的想像,来自于他把自己想像成他人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他可以探讨以前没人注意到的人类真相——这使他成为那些不能为自己的利益说话、愤怒没人理睬、声音被压制者的代言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小说家没有理由对政治报有年轻人才有的兴致;如果他真有那种兴致,那他的动机最终不会有多大意义。今天我们读最伟大的政治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时,我们不会按照作者原本的意图去读——他把这部小说当作反对俄国西方化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的辩争作品来写的;但我们读时,却注重看它对当时俄国的反映——这本书向我们揭示了深锁在斯拉夫灵魂中的伟大秘密。只有小说才能探讨这样的秘密。很明显,我们不能指望通过读报纸、杂志或者看电视来应对这种深沉的问题。要了解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独特历史,去分享困扰我们的各种独特人生,这种种人生以其深度让我们恐惧,以其简单让我们震惊——我们只有通过仔细、耐心地阅读伟大的小说才能收获这种真理。我再补充一点: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们开始在读者耳边低语,告诉他扎根于历史之中的秘密,告诉他出于傲慢和失败、耻辱和愤怒的秘密时,他们其实照亮了读者自己历史的阴暗之处。这低语者就是绝望的作家,他以同样的程度对西方极爱又恨,他无法把自己看作西方人士,但西方灿烂的文明又让他为之眩目,他感觉自己被夹在两个世界之中。
现在我们就来考虑东西方的问题。记者们对这一问题极其感兴趣,但是当我了解到这一问题在西方某些地方的新闻界具有特别含义时,我倾向于认为最好不要去谈东西方问题。因为这一问题常常带有这样一种预设:即贫穷的西方国家必须听从西方及美国可能做出的一切提议。而且人们还会觉察出这样一种必然:在我长大成人的这种地方,其文化、生活方式和政治会激发出一些令人生厌的问题,并且会期待我这样的作家以解答这些讨厌的问题作为生存目标。当然东西方问题的确存在,但他不应该仅仅是由西方国家发明、并强加给他人的一个恶毒、僵化的表述。东西方问题应该与财富、贫困及和平有关。
十九世纪时,奥斯曼帝国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光芒已被活力日增的西方国家所掩盖。当时帝国和欧洲军队作战连遭败绩,眼看着国力逐渐衰败下去。此时出现过了一个组织,他们自称为青年土耳其人(the Young Turks)。像后来几代的精英分子一样(甚至包括最后的几位奥斯曼苏丹在内),这些青年土耳其人惊叹于西方的优越性,于是开始了西化改革运动。现代的土耳其共和国和凯末尔 ·阿塔蒂尔克的西化改革都是以同样的逻辑为基础。而这个逻辑自身的基础是:大家相信土耳其衰弱和贫困的根源是它的传统、它的古老文化以及它在全社会建立宗教组织的各种方式。
我出生于西化的伊斯坦布尔中产阶级家庭,我得承认我自己有时也抱有这样的信仰。这种信仰,虽然用意良好,却过于狭隘,甚至头脑简单。西化主义者梦想通过模仿西方来改变、丰富自己的国家和文化。因为他们最终的目标是创建一个更富裕、更幸福、更强大的国家,所以他们一般都是本土主义者,有很强烈的民族主义特点;很明显,我们在青年土耳其人和年轻的土耳其共和国西化主义者身上能看到这些倾向。但是作为学习西方运动的参与者,这些组织仍然对自己国家和文化的某些基本特点采取深刻的批判态度;他们在批判自己的国家和文化时虽然可能与西方观察家们的信念和风格不一样,但他们也觉得自己的文化有缺点、有时甚至还觉得它没有价值。这造成了另一种非常深沉、混乱的情感:耻辱。
我从有些人对我的小说以及对有关我与西方的关系之种种看法所做的反应看到了这种耻辱。当我们在土耳其讨论东西方问题时,当我们谈论传统和现在的紧张对立时(这一点我认为是东西方问题的本质所在),或者当我们在支吾其辞地谈论我们国家和欧洲的关系时,耻辱的问题已经潜伏在其中了。我去理解这种耻辱时,总是试图将其与它的对立面——傲慢——联系在一起。我们都知道,如果傲慢太多,如果人们行事过于傲慢,那么羞愧和耻辱总会如影而至;因为每当有人感觉深深受辱的时候,我们总会期待他的骄傲民族主义情绪浮上表面。我的小说就是取材于这些阴暗的素材,这种耻辱、这种傲慢、这种挫败感。因为我的国家正试图敲开欧洲的大门,所以我很清楚地意识到上述脆弱的情感不时会轻而易举、毫无节制地燃成猖獗之势。我现在要做的就是低声地谈论耻辱这一秘密,正如我最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听到的一样。我们正是通过分享大家的私秘耻辱才能获得自己的解放:这个道理是小说艺术教给我的。
但是恰好在获得解放的时刻,我开始在心里感觉到艺术表现的复杂政治性以及为人代言的道德两难。这对任何人都是一件困难的任务,对于一个自己也被上述的那些情感弄得迷迷糊糊的小说家来说尤其如此。随心所欲的想像世界可能有欺骗性,一个为民族主义傲慢情绪所左右、脾气火爆、动辄发怒的小说家所反映的东西会越加如此。如果我们把某种现实当作秘密来对待,那么就可以希望它只带给我们一种默然无声的耻辱,但是如果一个小说家运用想像来改变这种现实,并将其变成一个相对应的、意在获取关注的世界,那么这种希望就遭到了背叛。当一个小说家开始玩弄支配社会的各种规则,当他在事物表层下进行挖掘以发现其隐藏结构,当他像好奇的小孩一样在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情感驱使下探求秘密,那么他不可避免地会给其家人、朋友、同侪以及亲爱的公民们带来不安。但是,这是一种令人幸福的不安。因为正是通过读小说、故事和神话,我们才能理解我们生活世界的支配性思想;是小说让我们能接近被我们的家人、学校和社会所掩藏的真理;是小说艺术让我们能够问这样的问题:我们真正是谁?
我们都知道阅读小说的快乐;我们都知道沿着一条通道进入他人的世界是怎样的刺激,我们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个世界,并渴望对它做出改变,我们沉浸于主人公的文化中,充分体会到主人公与组成他世界的各种事物之间的关系——我们沉浸于作者的话语中、沉浸于他做的决定,以及随着故事的发展他所注意到的事物。小说既不完全是虚构,也不完全是真实。读小说既要面对作者的想像,还要面对我们无论怎样焦躁、好奇都只能触其表面的真实世界。但我们退到某处角落,当我们躺在床上,当我们手拿小说舒展地躺在沙发上时,我们的想像就会在小说中的世界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之间来回穿梭。我们手中的小说也许能带我们去一个从未去过、从未见过、从未认识过的世界。或者它也许能带我们进入书中人物隐秘的深层世界,而这些人物从表面上看来,与我们最熟悉的人非常相似。
我之所以让大家来注意这每一种可能性,仅仅是因为我不时怀着憧憬要把这两个极端世界都包含在内。有时我试着想像大量的读者一个接一个藏在角落里,拿着书本舒适地坐在安乐椅里,我还试着想像这些平常的人生发生在怎样的地方。然后,在我的眼前会出现成千上万,甚至好几万读者的形象,城市的街道上到处是他们的身影。这些读者在看书时,作者的梦变成了他们的梦;他们在想像中为作者的主人公塑造身份;他们看到了作者的世界。现在这些读者像作家自己一样,试着去想像他者,他们也在把自己置于他人的处境。到这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在我们心里翻腾的谦卑、同情、宽容、怜悯和爱等情感,因为伟大的文学与我们的判断力没有关系,它与我们把自己置于他人处境的能力有关。
当我想像着所有这些读者运用想像力将自己置于他人的处境时,当我想像着他们的世界时(一条街又一条街,一个住区又一个住区、乃至整个城市我都想到了),我忽然觉察到我真正在考虑的是在想像中塑造自己身份的社会、人群、整个国家等等——你说任何内容都可以包括在内。现代社会、部族和国家通过读小说来完成最深刻的思考,这样他们才能去争辩他们是谁。因此,即便我们单单为了消遣、放松、打发日常生活的无聊而拿起一本小说来读,我们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想像我们所属的集体、国家和社会。这也是为何小说不仅要表现一个国家的自豪和快乐,而且要表现它的愤怒、脆弱和耻辱的原因。因为小说会让读者想到自己的耻辱、傲慢以及在世上微不足道的地位,所以小说家能够激起如此的愤慨。现在我们仍能看到严重的不宽容现象——我们看到书本被焚烧、小说家受到起诉—— 这是多么地可耻。
在我长大成人的家庭里,每个人都读小说,我的父亲有一个大书房。在我还是小孩时,他会谈论我在前面提到过的几位伟大小说家——曼、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就像别人的父亲会谈论著名的将军和圣人一样。从很早的时候起,所有这些小说家——这些伟大的小说家——就在我的头脑里和欧洲联系在一起。但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家庭的缘故——我的家庭狂热地相信西化,天真地相信它自己以及它的国家西化程度很高,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还有一个原因是小说是源自欧洲的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之一。
小说像管弦乐和后文艺复兴的绘画一样,在我看来是欧洲文明的基石;它让欧洲成为现在的样子,通过它欧洲才创造、展现出它的本质,如果还有所谓本质的话。没有小说,我无法想像欧洲的样子。我现在谈论小说是把它当作一种思考方式、理解方式和想像的方式来看的,它还是把自己想像成他人的一种方式。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小孩和青年都是在读过欧洲小说之后,才会第一次对欧洲有深刻的认识;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拿起一本小说来读就等于迈进了欧洲的边境线;就等于进入到一个新大陆、一种新文化、一种新文明;就可以在这些冒险过程中,学会带着新的愿望和灵感去表达自己;结果,我们会相信自己是欧洲的一部分——我记得自己就是这种感觉。我们还要记得伟大的俄国小说和拉丁美洲小说也同样来源于欧洲文化……因此,只要读上一本小说,我们就可以认识到欧洲的边境、历史和国别之分总是处于不停地流变中。我父亲书房里的法国、俄国、德国小说里描述的古欧洲,像我童年时战后的欧洲以及今天的欧洲一样,是一个永远在发生变化的地方。因此,我们对欧洲的认识也永远处于变化之中。然而,我对欧洲却有一种永恒的看法,这就是我现在要讨论的.
我首先要说,对土耳其人而言,欧洲是一个非常微妙、非常敏感的话题。我们就在这里,带着很高的期待和良好的心愿,敲着你的门,要求进去,但是又感到非常焦虑,害怕遭到拒绝。我像其他的土耳其人一样能敏锐地感到这一切。我们的这些感受与我在前面描述过的“默然无声的耻辱”非常相似。土耳其敲着欧洲大门,我们等啊等啊,欧洲先做了承诺,然后又忘了我们,只是放下了门栓而已——土耳其申请成为欧洲正式成员国,欧洲对其申请的各种隐含企图都详加审核——在此过过程中,我们很可悲地看到欧洲某些地方的反土耳其情绪越变越浓,至少某些政客是这样的。在最近的选举中,他们对土耳其人和土耳其都采取了反对立场,我觉得他们的态度与我们国家的某些政客采取的立场同样危险。
要批评土耳其国家缺乏民主或者在经济上挑土耳其的毛病是一回事;要诋毁所有的土耳其文化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或者说,在德国的土耳其人后裔在该国过着最贫困的生活也是另外一回事。至于在土耳其的土耳其人:当他们听说自己受到苛刻的评价时,他们再次被提醒,知道自己在敲一扇门,等着被放进去,当然他们会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最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欧洲反土耳其民族主义情绪的疯狂发展在土耳其国内激起了最粗俗的民族主义对峙。那些相信欧盟的人一定马上会看到我们只能在和平和民族主义之间做真正的选择。我们要么拥有和平,要么拥有民族主义。我认为欧盟的内心里装着和平的理想,我相信土耳其给欧洲提供的和平机会最终也不会遭到弃绝。我们已经来到了这样的关头:我们必须在小说家的想像力和允许焚烧小说家作品的那种民族主义之间做出选择。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常常谈到土耳其以及它要求加入欧盟的申请,人们对我总是哭脸相迎,或提出许多质疑的问题。所以现在我要当场回复他们。土耳其以及土耳其人民可以提供给欧洲和德国最重要的东西,毫无疑问,就是和平;它是指一个穆斯林国家加入欧洲的愿望以及该和平愿望获得批准就可以产生的安全和作用。我在孩提和青年时期读过的伟大小说家们并不按照基督教的信仰,而是按照对个体的渴望来界定欧洲。因为这些主人公们通过奋斗来解放自己,表现自己的创造性,使自己的梦想成真,所以他们的小说能赢得我的欢心。欧洲能获得非欧洲世界的尊重应归因于它费尽努力培育出来的各种理想:自由、平等、博爱。如果欧洲的灵魂是启蒙、平等和民主,如果欧洲是一个基于和平的联盟,那么土耳其也该在这里有一席之地。欧洲如果以狭隘的基督教教义来界定自我,那么它与试图从自己的宗教里获得力量的土耳其无异;这样的欧洲脱离了事实,排他性太强,它与过去相连,却与将来无关。
我是在伊斯坦布尔跨欧洲部分的一个西化的世俗家庭长大的,因此对我,或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相信欧盟根本不是一件难事。别忘了,从童年起,我们的费内尔巴赫切(Fenerbahçe)足球队就一直在参加欧洲杯的比赛。有数百万像我这样的土耳其人全心全意地信任欧盟。更重要的是,大多数保守的土耳其人,穆斯林土耳其人,以及他们在政治上的代表也希望看到土耳其加入欧盟,想帮助谋划欧洲的未来,梦想这种未来的诞生,并帮助建设这种未来。这种友好的表示虽然在几个世纪的战争和冲突之后才到来,它的意义却不能轻看。如果将它断然拒绝会引起极大的遗憾和气愤。没有欧洲的好前景,我想像不出土耳其的样子;同样,没有土耳其的好前景,我也无法信任欧洲。
我如此长篇大论地谈论政治,在此向大家道歉。我最乐意归属的世界当然是想像的世界。从我七岁到二十二岁时,我的梦想就是要成为一名艺术家,这样我可以走到伊斯坦布尔的街上描画都市风景。正如我在自己的作品《伊斯坦布尔》里写到的那样,我在二十二岁放弃绘画开始写小说。现在我认为我想从绘画里得到的东西就是我想从写小说中得到的东西。吸引我从事艺术和文学的东西就是这样一种希望:将乏味、单调、希望破灭的世界甩在身后,去追求一个更深沉、富饶、更多样化的世界。要进入这片另外的魔幻领域,不论我像早期那样使用线条和色彩来表达自我,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花很长的时间用文字来创作,我都要想像这片领域的细微差别。三十多年来,我独自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构建的这个给人抚慰的世界主要取材于我们都认识的世界——取材于我能从伊斯坦布尔、卡尔斯和法兰克福的街道以及室内生活里看到的东西。然而是想像——小说家的想像——给日常生活的羁縻世界赋予了独特性、魔力和灵魂。
我的发言将以一些关于灵魂的谈话收尾。灵魂是小说家毕生努力想传达的一种特质。只有当我们能够将这个奇怪而令人迷惑的任务归入适当的范围时,人生才会幸福。很大程度上,我们的幸福和不幸都不是源自生活本身,而来于我们赋予它的意义。我一生的时间都在探求这种意义。或者,换句话说,在今日这混乱、艰难、迅速流变的世界里,我一生都在喧嚣和嘈杂中偊偊而行,人生之路盘旋曲折让我不知所从,我忙着在寻找开头、中间和终点。在我看来,灵魂这东西只能在小说里找到。自从我的小说《雪》出版之后,每次我走在法兰克福的街上,我就能感觉到卡的鬼魂。我与这个主人公的共同之处真不算少,我感觉我似乎真正在观看着我所想像的那座城市,似乎我不知怎地已经触及了它的灵魂。
马拉美说得不错,“世上的一切都为了写进小说而存在。”毫无疑问,最有资格把世间一切纳入其中的书本类型就是小说。想像——将意义传递给他人的能力——是人类最伟大的力量,而多少世纪以来,它在小说里找到了最真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