弊案对曾经贵为总统的卢武铉而言，无疑是个人的悲剧，但对一个仅有14年民主转型历史的国家而言，也许是进一步吐故纳新的号声
【《财经网》北京专稿/记者 欧阳斌】5月23日上午，韩国媒体援引警方消息报道，韩国前总统卢武铉当天清晨在登山时坠落山下，被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
媒体报道说，韩国庆尚南道警方当天上午说，卢武铉当天上午6时40分至50分许（北京时间5时40分至50分）与一名秘书一起登山时，从山上坠落，头部严重受伤，被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
截至《财经》本期发稿时，韩国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以查清卢武铉坠落是意外失足还是企图自杀。因为近日，卢武铉因涉嫌腐败，被指控为“综合受贿罪嫌疑人”，正在接受韩国中央调查部的调查。
此前的4月30日，卢武铉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前往首尔瑞草洞大检察厅，接受韩国检察机关传唤问讯，他被怀疑与案值约600万美元贿赂有关。
长达十个小时的问讯只是开始。这位前总统不得不面对至少四项指责：其一，其夫人权良淑收受了韩国泰光实业总裁朴渊次约10亿韩元；其二，2008年2月，其侄女婿延哲浩从朴渊次处得到500万美元，其中300万美元被转存到了一家公司，这家公司的大股东是卢武铉的儿子卢建昊；其三，卢武铉被指责从新纤维公司董事长姜锦远处收取了70亿韩元；其四，卢的亲信、原青瓦台总务秘书郑相文从总统特殊活动费中贪污12.5亿韩元，这笔钱的去处也很可能是卢武铉本人。
“清廉先生”的贪腐案
卢武铉成为继全斗焕、卢泰愚之后，第三位因在任期间牵涉腐败案而接受检方调查的前总统。他也延续了自全斗焕以来，总统但凡卸任便会被金钱丑闻所缠绕的韩国政坛魔咒。
但卢武铉的贪腐，似乎更令韩国民众感到错愕和尴尬。
2002年，当时还是总统候选人的卢武铉，痛批他的竞选对手李会昌“腐败”。这位自称是依靠“小猪存钱罐”来筹资参加选举的候选人，感动了很多已经对政坛贪腐深恶痛绝的选民。
就在他胜选后的第二天，同样是这位被寄予清廉厚望的卢武铉，现身于首尔的一家公共浴室——因为他自己家里没有热水。而在其执政期内，每当政策执行不力而被痛批时，他也总是以“还好，我们很清廉”为据，安慰手下或者自己。
不仅如此，当时的卢武铉与其前任金大中一样，也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出生于贫寒家庭的他，年轻时做过编织鱼网的蓝领工人。虽然没有读过大学，但依靠勤奋努力，他通过了韩国很难的司法考试，成为一名律师。
1981年，“釜山学潮”爆发，数十名学生被当局拘捕。出于义愤，卢武铉为学生辩护，被尊为“人权律师”。1987年8月，卢武铉被当局以“煽动罢工”为由投入监狱。同样是在当年，强权总统全斗焕下台，卢武铉参加了国会对全斗焕贪腐等案的调查，其刁狠、严厉的质询，曾令行伍出身的全斗焕百口莫辩。
“他贪污的消息刚传出时，很多韩国人都不相信。”韩国政治学者俞忠植对《财经》记者说，“大家认为这是谣言。”
在4月30日卢武铉首次接受检方问讯时，仍有一些支持者聚集在检察厅门外，高喊着“政治迫害”，并向他的车辆投掷黄色玫瑰表示安慰。但这并不能改写事实。
据韩国媒体披露，卢武铉担任总统五年期间，其家庭财产从4.72亿韩元增加到9.72亿韩元，增长了5亿韩元；而有着严重行贿嫌疑的韩国泰光实业总裁朴渊次，在给卢家送过几次钱之后，其接手的一个工业用地项目的相关规定被政府放宽，朴因此获取了400亿韩元的开发利润，他还在“政府的积极支持下”，获得了30亿美元的越南发电厂项目。
卢武铉曾辩解说，收钱是为了还债。但细心的媒体整理了他所有的开支项目，发现其最大花销是资助两个子女赴海外留学和在家乡建造房子。但是，他在纽约留学的女儿于纽约附近订购了一套豪华公寓，价值高达160万美元。卢武铉本人在家乡庆尚南道金海市峰河村修建的私宅及庭院，面积超过3.5万平方米，韩国媒体将其称为“卢武铉城”。
在贪腐消息刚传出时，这位政治风格强硬的前总统也曾进行坚决回击，他在自己的博客中抱怨说，因为贪腐的指控，使得自己的家被媒体包围，“我的家就是监狱”。
但面对检察机关调查取证不断取得进展，卢武铉的态度也出现转变。4月30日前往检察厅之前，卢武铉低着头对聚集在他家门前的记者说：“无颜面对国民。让大家失望，我感到很抱歉。”当天夜里，他与已被羁押的朴渊次会面，看着身穿蓝色囚服的老朋友，卢武铉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也可能像朴总裁那样，马上会穿上‘蓝衣’。”
5月7日，韩国检方开始怀疑现任总统李明博的亲信、世中namo旅行社总裁千信一，也收取了朴渊次的钱。
“如果千信一真的牵扯其中，问题就会变得更加严重。”吉林大学韩国问题研究者郭锐对《财经》记者说，“这将使整个案件不再仅仅是卢武铉个人的贪腐问题，而可能会使前后两届政府之间的关系变得暧昧。”
韩国检方已认定卢武铉虽无逃亡之虞，但有灭证之忧，正在考虑将其收押。韩国《朝鲜日报》在卢武铉接受检方讯问的当天，发表社论“2009年4月30日是韩国政治羞耻日”，感叹“国民只希望卢武铉是最后一位因腐败嫌疑接受检方调查的韩国总统”。
贪腐溯源
自全斗焕以来，总统及其家人的腐败，一直是韩国政坛挥之不去的阴影。
1995年，韩国军人总统全斗焕因经济问题被捕，加之政变等罪名，被判处死刑，后被特赦。但2004年，其次子全在庸因隐匿全斗焕留下的秘密资金，并逃避70多亿韩元的税款而被起诉。
全斗焕的接班人卢泰愚，同样因经济问题及参与政变等罪，被判监禁17年，后被特赦。
卢泰愚的后任、韩国首任文官总统金泳三在任职后期，其子、有“小总统”之称的金贤哲，收受贿赂及逃税，两次被捕。
金泳三的后任、韩国首位获诺贝尔和平奖的总统金大中的三个儿子，也都因经济贿赂等问题遭到拘押。
2003年2月，卢武铉在其总统就职典礼上曾信誓旦旦地说：“容纳违规和腐败的时代已经结束。”但数年后，他自己也成了腐败和违规的最新注脚。
中共中央党校教授张琏瑰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认为，韩国特色的“总统弊案”的根结之一，在于其特殊的政商关系。在经历了日本36年的殖民统治后，韩国在独立建国之初并没有强大的私营经济，为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市场经济，韩国与日本一样，也采取了由政府扶植的发展模式，使得韩国政商两界从一开始就有着紧密的联系。
在韩国经济经历了迅猛发展之后，尽管涌现出诸如三星、现代、大宇这样的巨型企业，但由于其出口主导型经济架构的特点，企业仍然对政府的政策优惠等高度依赖，加之长期养成的政商文化，使得韩国大型财阀与政府的关系仍十分紧密且暧昧。
韩国这种政府主导的市场经济，使得朴渊次不是惟一的行贿者，甚至算不上是最知名的。早在1995年，有“三星之王”之称的三星总裁李健熙，就被控与全斗焕、卢泰愚的秘密资金案有牵连而被判刑。2007年，更是爆出李健熙在三星集团内设立有规模近2亿美元的秘密行贿基金。2006年，另一韩国企业巨头现代集团会长郑梦九，同样因涉嫌设立秘密基金而被检方拘押。
此外，还可以把韩国的“总统贪腐”放到一个更大的背景下考量。
美国已故学者亨廷顿在其著作《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中，将韩国划为人类社会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的民主转型国家。他在归纳这类国家的特点时写道：“在总统制下，最高职位的候选人通常是建立在个人，而不是政党基础之上。”无论是参选还是执政，总统都可以不依靠政党力量。2007年年初，卢武铉宣布退出所在的开放国民党，成为继卢泰愚以来接连第四位“退党总统”。
“这个现象说明，韩国的政党政治并不完善。”吉林大学的郭锐说，“政治家可以不依靠政党，而是依靠血缘、地缘、学缘、人缘等关系来维持自己的政治生命。”而这也为裙带政治、金钱政治提供了施展空间。卢武铉的妻子、儿子、胞兄、侄女婿、亲信幕僚等，全都沾染行贿受贿嫌疑。《朝鲜日报》称，目前对总统家人亲属的监督制度“形同虚设”。
面对所谓平民总统、清廉总统的贪腐案件，韩国民众情绪复杂，既有同情者，也有愤怒者。不过，韩国政治学者俞忠植并不悲观，他对《财经》记者说：“与其他几位总统相比，卢武铉还算是干净的一个。”他认为，韩国的反腐败是在不断进步中。
纵观自全斗焕以降几位总统，其贪腐金额呈现下行趋势。全斗焕、卢泰愚被控受贿金额都高达数亿美元，其后的金泳三本人没有直接陷于贪腐丑闻，其子金贤哲的腐败案值约为1000万美元。金大中三个儿子的腐败金额则约为400多万美元。卢武铉家人亲信目前腐败案值为600万美元。
透明国际也在2008年，将韩国的清廉指数（CPI）从2007年的5.1提高到5.6，并称其是当年度亚洲国家中清廉指数上升最快的国家之一。
“卢武铉的弊案可以使韩国民众的关注点从人转到制度。”中共中央党校教授张琏瑰对《财经》记者说，“以前人们认为，腐败与军人或者职业政客的身份有关，但现在，一个出身平民、宣扬清廉的人也贪腐了，这说明，没有良好的制度设计，最干净的人也会被拉下水。”
从1995年全斗焕、卢泰愚两位离任总统同时身穿囚服、站上法庭，接受法律审判开始，韩国新生的民主政体就已展现出强劲的自我纠错能力。14年对于任何一个民主转型国家来说，都算不上漫长。卢武铉的弊案，是卢武铉的悲剧，但对韩国来说，不是失败的标签，而是进一步吐故纳新的号声。■
（本文刊于即将于5月25日出版的2009年第11期《财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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