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抱团而不结社、重名权而务功利”:传统中国的社会人脉
在大学期间,我对社会转型的问题一直饶有兴趣,因此,在课余阅读了不少相关著述。其中,我尤其服膺于清华大学秦晖教授的《传统十论》和北京大学已故社会学泰斗费孝通教授的《乡土中国》这两本书的观点。国庆期间,我又在南京某书店偶然购得一本《社会分工论》,该书作者埃米尔·涂尔干,与马克思并称为社会学三大奠基人,此书乃其开山之作。我如获至宝,欣喜之余一口气把它读完,顿觉受益良多。
秦教授的论调与费教授的主旨一脉相承,而费教授的笔触又明显带着涂尔干教授的痕迹,因此,在读完涂尔干教授的《社会分工论》后,我终于能够前后贯通地形成这么一个见解:传统中国乃是一个以“抱团而不结社、重名权而务功利”为特征的人脉社会。
所谓“抱团而不结社”,是我根据这三位先生的观点自己琢磨出的一个结论。这个结论看似前后矛盾,其实是相辅相成的。根据涂尔干教授的观点,人类社会的早期是不存在个人主义的,任何个人均从属于集体,个人意识集中反映为集体意识;发展到中期,社会为了权利不至于过于分散而选出了一个代表,从而形成了专制统治,换句话说,专制权利的诞生迈开了集体主义向个人主义转变的第一步;直到后来,各种商业、工业乃至人文社团的陆续出现宣告了专制统治的瓦解,从而人类社会也迎来了色彩缤纷的个人主义新时代。
反观传统中国,由于各种原因而过早形成的大一统社会竟然在中期阶段把专制统治发展到了人类历史上的极致——官僚帝制。换句话说,我们的祖先把集体主义推向了人类历史上的颠峰状态。而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是相克相生的两种社会意识,个人特有的多一点,大家共存的无疑要少一些。因此,在传统中国里面,大团体势力的长期兴盛必然意味着小团体意识的长期衰微。例如,中国历史上在东周列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之后就一直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文化盛世,直到西学东渐的五四时期,我们才在民族存亡的关头重新唤醒了个人主义的意识。又如,作为催生个人主义的工商业社团,由于渗透了太多的官僚色彩而一直无法自力更生,从而导致了资本主义制度的难产。由此可见,在集体主义的大一统社会里,个人主义的“结社”行为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我们的老祖宗为了生计,退而求其次,延续并发展了人类在低级阶段的一种传统——“抱团”。
说“抱团”是人类低级阶段的传统一点也不为过。人类社会的单元大致是沿着氏族—部落—家族—社区家庭这么一条轨迹发展过来的,作为低级阶段的氏族,其特点就是“抱团”,“抱团”的目的就是守望相助,集全体力量以应对不同的生存挑战。部落和家族都程度不一地保留了“抱团”现象。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中国与西方在社会单元发展轨迹上的一个重要差别就是中国的家族历史非常之长,中国人的家族观念非常之重。例如,一直到近代社会,尤其在中国南方和东南亚,华人社区都保留有宗祠建筑和族谱。这是因为,既然如上所述,在传统中国发展社团组织的渠道已经断绝,那么建立以血缘、地缘等人缘为基础的私人联系网络也就变得异常必要。
“重名权而务功利”也是我编造出来的一个说法。
权,即皇权、长老权威。皇权是官僚帝制的产物。中国人对于其上级领导总是唯唯喏喏,惟命是从,可谓一以贯之的传统。中国人一般很少去想,官员其实不过是用纳税人的钱聘请过来为公众服务员。因此在中国人的地方,上司的权威是不可冒犯的,结果在计划经济时期,连企业组织也被纳入行政事业编制,经理人不懂经营只知当官,真是笑死了老外。事实上,在今天这个个人主义的时代里,领导权的意义不再是限于职级的层面了,个人魅力和经验都是累积权威的重要途径。反之,用一个只知发号施令却缺乏个人魅力的人来担任领导,其结果必然导致阴奉而阳违。
长老权威是一种建立在年龄基础上的产物。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其社会变化是非常缓慢的。由于变化缓慢,过往的经验在以后的时间里往往能反复出现,因此见多识广的长者也因为能依靠经验解决问题而得到广泛尊敬,久而久之,以年龄为基础的权威被建立了起来。在传统中国,这种以年龄为基础的权威观念被灌输在家族生活中,更延续了祖先崇拜这种原始宗教模式,建立了长老权威。
名,即孔孟学说、传统习俗。名是一种无条件服从权威的表现形式。既然统治阶层由于维护帝制的需要,把儒家学说列为百家之首,于是任何忤逆孔父子的理论都是不能登堂入室的。既然长老权威已然建立,那么如果我们不去遵循代表长老权威的习俗经验,自然就会被视为数典忘祖。
说到这里,矛盾出现了。一个社会无论如何相对稳定,绝对的变化总是会发生的。然而在习惯势力异常强大的社会中,任何与传统悖逆的变化都是不能允许的。那么,怎样才能在习惯势力的眼皮底下搞变革呢?
费孝通教授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学会了口是心非的本领,因为他们懂得,形式虽然不可改变,内容却是能够注释和变通的。例如,历代改革家,言必称尧舜,文必托孔孟,然后借以维新变法,实际上其内容全都是貌似而神离的。秦晖教授更进一步指出,历朝士大夫尽管表面对儒学推崇备至,可私底下却一大套圆融通透的法家思想,真正追随孔孟先师者,往往被视为腐儒,很难在官场立足,正所谓“儒表而法里”。
可见,中国人虽然表面上很“重名权”,私底下却异常的“务功利”。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是,几百多年前,西方传教士不远万里地来中国传教,可是收获甚微。因为他们不晓得,中国人其实不像他们那般信仰宗教,中国人更注重现世现报。因此,我们纵使不信佛,危急时刻也不妨抱抱佛脚;我们去旅游,不管是何方神灵,见庙就烧香。这都是“务功利”的明效大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