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演化经济学的将来
量子论的提出者普朗克曾说过,科学是内在的整体,它被分解为单独的部门不是取决于事物的本质,而是取决于人类认知能力的局限性。实际上存在着由物理到化学,通过生物学和人类学到社会科学的连续的链条,这是一个任何一处都不能被打断的链条。[18] 演化经济学倡导真实全面地解释经济现象的理论取向,无疑对经济学的发展具有非常积极的促进作用,但还原真实的过程也是学科通融的过程,遇到种种困境在所难免。当前演化经济学遇到的种种困难,所折射的也是普朗克所说的这种人类认知能力的局限性。当前,演化经济学在“整合”方面进行的主要努力集中在两个方面:
第一,寻找坚实的自然科学基础。演化经济学家奉行的原则之一——“累积因果”注定了它将取得比传统经济学更为广阔的分析领域,与此同时也决定了它需要比传统经济学更为坚实的自然科学基础。20世纪90年代以来,演化经济学中的学科交融其倾向日趋明显,一些自然科学领域的研究成果为演化经济学理解经济现象提供了新的依据,尤其在理性、非理性、交换倾向、利他行为等传统经济学的“软肋”问题上,来自脑科学、古生物学和分子生物学的新进展为演化经济学开辟了新的分析进路。例如,在解释人类合作起源的问题上,演化心理学家约翰·图比和克斯迈德斯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即人类存在一种惩罚性的道德感,或者激情,它造成的惩罚足够强烈,使免费搭车者难以获得比合作者更高的适存概率。经济学家赫伯斯·金迪斯等人则通过计算机仿真模拟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即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必须获得可遗传的、利他的情感因素,这是合作形成和社会起源的关键。芝加哥大学的莱恩小组则提供了生物学证明,他们的研究表明,基因、环境、生物的行为心理结构,以及生物社会的组织结构是共生演化的。[19]
另一重要的启发则来自以色列科学家哈伊姆·奥菲克的研究。他证明,人类进化尤其是脑进化的持续动力来自交换活动,在持续的历史进程中,交换和脑进化扮演着互激式的角色,脑进化产生的一系列后果扩大了人类交换范围,日趋复杂化的交换活动又反过来影响了脑的进化,并导致了社会秩序的出现和发展。奥非克强调,只有当分工结构和参与实体被适当地置于接受自然选择的状态中,分工才可以进化,而这种分工进化又会反过来刺激人脑的进化,这在史前期是完全成立的,在史后的7000多年尤其是工业革命以来的200多年时间里,市场选择的力量越来越强,而自然选择的力量开始逐步减弱,但两者的指向却是一致性的,那就是人类知识和认知的进化,因为脱离了认知水平的发展,分工深化无从谈起。奥菲克关于脑进化的思路,为演化经济学提供的认知论意义在于:如果人脑是经由一个连续的过程进化而来的,那么作为脑进化之意识形式的认知水平,就是一个伴随人类进化过程而不断进化的产物。这其中的引申意义在于:我们怎样思考,我们就有怎样的未来,因为我们自己的演化受到我们自身创造物的影响。在人类掌握了调控和引导自身社会的知识能力之后,由人类改变的社会反过来也会影响人类进化本身。长期以来,主流经济学蔑视演化经济学的主要一点,就是认为它过于倾向于“人文”而没有“科学”,因此加里·贝克尔才不屑地评论道:“对于解释行为问题,这些看似诱人的新观点尤其没用。”[20] 因此,借鉴这些自然科学的最新成果并将其融合在演化经济学体系中,无疑对增强演化经济学的科学性大有裨益。
第二,寻找新的理论工具。尽管对新古典经济学存在诸多不满,但演化经济学家对新古典形成过程中数学工具的贡献却看得很清楚。对于解决价格难题、层级融合这类问题,仅有新的理念是不够的,它必须要得到一种合适的工具。新工具必须能满足演化经济学的基本纲领,并能拓展分析的领域,它依赖的基础不能像新古典那样脱离现实。演化经济学家曾试图用进化博弈论来完善自己的工具箱,但它仍不能完全符合“演化”之所需,虽然相对于纳什均衡, 进化稳定策略把均衡看作是调整过程的产物而不是某种突然出现的东西, 因而它在一定程度上能使博弈过程动态化, 但它关注的焦点仍是均衡选择,且学习过程中仍需对理性给予足够的假设。
当前,另一个新的工具——多元代理模型正在引起演化经济学家的注意,这一模型与新古典经济学采用的数学工具有明显的区别。新古典的微观模型是“代数型的”,其典型就是阿罗和德布鲁的均衡模型,生产可能性集合被假设为闭的和凸的,但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特性,然而在非常广义的不动点定理的帮助下,却证明出了均衡的存在。多元代理模型则与之不同,每一个代理人都具有非常具体的行为规则集合,给定任何情况,一个具体的代理人行为就能够得以确定。在这个意义上讲,多元代理模型是“数值型的”,任何代理人的行为都可以从相应的条件集合中进行数值化的计算。多元代理模型在以下三个方面能很好地满足“演化”分析的需要:第一,模型能够涵盖不同代理人的多元性,而无需脱离实际地用同质性假设去回避问题。在新古典经济学的均衡理论模型中,每一个代理人可能有不同的特征,但在细节化分析中,比如要分析一个变量的增量变化会给均衡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却必须假定代理人都是同一类型的,如果不这样处理,就很难对这一模型发生的变化进行数学分析。而在多元代理模型中,这一过程是通过计算机进行数值化运算的,代理人的不同特征不会阻碍这一过程的运算,这就将差异性包容在模型中了;第二,在多元代理模型中,路径依赖能被很好地包容,代理人每一次行为的结果都反映在下一步过程之中,由市场匹配规则(market-matching rule)用来确定下一步的起始状态。这种“时期分析”在没有计算机的时代是很难完成的,这一处理使极大化或均衡不再成为必要,从而从新古典理论框架下获得了自由。这样,借助于多元代理模型,演化经济学的关键性命题——变异、选择和复制都能被包容。当然,多元代理模型也存在一些困难,例如,在多样化处理时,对每一个代理人数据的输入时间如何确定的问题,即频率和时间的处理的问题,这将关系到演化的展开过程。但总体而言,多元代理模型为超越均衡理论框架提供了一个有力的工具。演化经济学家期望,运用多元代理模型实验方法,可以得到纯理论推理所难以得到的许多种类的知识,多元代理模型可能成为经济学迈入新时代的启动器。[21]
寻找坚实的自然科学基础和适当的工具将有助于解决演化经济学当前面临的诸多困难。比如,在框架问题上,自组织理论和达尔文主义的分歧将随着演化经济学家对生物学认识的加深而逐步消除。当前,生物学家对基因层次上的选择存在自组织过程这一点已逐步形成了共识,综合进化论所强调的共生演化也暗示了自组织过程与达尔文的变异、复制与选择是可以兼容的。在层级融合问题上,演化心理学和脑科学的进一步发展必定能为人类解释复杂的知识问题提供更多的依据。只要继续保持学科的开放性,困扰演化经济学家的知识层级问题也会逐步得到解决,而价格理论中定价过程和价格数量变化也存在通过多元代理模型来获得双向突破的可能性。
在演化视野下,演化经济学将时间纬度拓展到了极大,并开始关注人的类存在这样的命题。可以说,演化经济学和主流经济学的交锋,实际上是“人文”经济学和“科学”经济学的交锋,借助于“惟有变是永恒的”这一理念,借助于开放式的学科态度,演化经济学能否在“科学”经济学和“人文”经济学之间拓展出第三条道路,我们将拭目以待。
责任编辑:孙 晶
作者:杨虎涛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 (武汉 430073)
[1]迈克尔·曾伯格:《经济学大师的人生哲学》,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13页。
[2]Georgescu-Roegen, N., The Entropy Law and the Economic Proce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2-3.
[3]彼得·狄肯斯:《社会达尔文主义——将进化思想和社会理论联系起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8页。
[4]斯蒂芬·杰·古尔德:《自达尔文以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7页。
[5]达尔文在M笔记中写道,柏拉图在《斐多篇》中说,我们想象的理念来自预先存在的灵魂,而不是来自经验——然而预先存在的是猴子。转引自斯蒂芬·杰·古尔德:《自达尔文以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9页。
[6]Bowler,The non darwinian revolution:reinterpreting a historical myth,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8,P.56.
[7]G. M. Hodgson ( ed. ) , The Foundation of Evolutionary Economics : 1890 -1973. VoL.1 Edward Elgar , 1998,P.143.
[8]Erik s Reinert,Evolutionary Economics and Income Inequality ,Edward Elgar,2004,P.226.
[9]这一体系的构成是:第一层级是习俗起源、微观层次的个人认知、学习过程与预期的形成,到第二层级的技术变迁、产业演化、劳动力市场的自组织,第三层级的总量关系与社会经济体系的制度分析,最后,通过制度的相关性与总量表现之间的关系分析扩展到长期历史的解释与推测。
[10]U. Witt , Evolution as the Theme of a new Heterodoxy in Economics. In U. Witt ( ed. ) , Explaining Process andChang : Approaches to Evolutionary Economics ,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 1992 ,P.12.
[11]U. Witt , Evolutionary Economics : An Interpretative Survey. In K. Dopfer ( ed. ) , EvolutionaryEconomics : Program and Scope ,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 2001 , P.49.
[12]Popper, K.R. 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45,P.347.
[13]马克R.图尔:《价格决定的制度主义理论》,载霍奇逊主编:《制度与演化经济学现代文选:关键性概念》,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页。
[14]G.M.霍奇逊著:《现代制度主义经济学宣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2页。
[15]魏特:《演化经济学:一个阐释性评述》,载《演化经济学——纲领与范围》,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2页。
[16]U. Witt , Self organisation and Economics——What Is New ? Structural Change and Economic Dynamics ,1997(8) ,P.489-507.
[17]E. S. Andersen , Evolutionary Economics :Post schumpeterian contributions , Pinter Publishers Ltd.,1994, P.13.
[18]普朗克:《世界物理图景的统一性》,转引自黎鸣:《 试论唯物辩证法的拟化形式》,《中国社会科学》1981第3期。
[19]参见《科技日报》2006年8月17日。
[20]G.M.霍奇逊著:《现代制度主义经济学宣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0页。
[21][日]盐泽由典:《21世纪的演化经济学:一个宣言》, 《政治经济学评论》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