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乐像电影明星一样,最难抵挡时间的淘汰。一首流行曲,一个歌星,五年为一代,很快就 out掉。除了长青不老的永恒乐队披头四。
披头四已经是祖父母一代的偶像,但今年网络第一次推出披头四的数码游戏,叫做 Rock Band,是苹果在合并之后一大尝试,把披头四从黑白的六十年代正式推向未来的二十一世纪。经过时间考验,披头四从来没有 out过。披头四仍是大西洋两岸十岁以下的小孩,一口就叫得出四大天王的名字和许多名曲歌名的乐队。披头四抗拒了“流行”的诅咒,成为人类流行音乐工业中的莎士比亚。
原因是什么?首先,披头四余下的两人,保罗麦卡尼和灵高史达,虽然年近七十,但头脑清醒,代亡友看管知识创作产权,手法至为严谨。
虽然早就有了网络,但披头四早年演唱的片段,在 YouTube只有零零碎碎的三数条,这是因为披头四严控当年的影片泛滥。在 YouTube上捕捉披头四光影,最完整的只有《 Yesterday》一首,点击率高达六百万,天天都有人追看。在手机和其他电脑下载,没有合法的渠道。
这就像印钞票一样,流通量有限,反而成为人人争夺的良币。披头四的声誉至今未衰,从市场学上有何秘诀?第一,披头四是流行音乐最早走向全球一体化的一支。当六十年代,人类还不知道什么叫 Globalisation,包括那四个小子在内,但电视的发明,六十年代欧美的经济起飞,战后出生的一代,对独立人格的追求、对越战的反感、传统的反抗,造就了披头四的诞生。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流行音乐的偶像,在社会上向来分流。例如,即使猫王皮礼士利一身金光闪闪的打扮,走红之后在台上扭动屁股的种种性挑逗动作,无论多红,都被视为意淫的下三滥。在披头四之后,英国的 Punk和滚石乐队,又因奇装异服和沾染毒品,被视为难登大雅之堂。另外的西门与加芬高、比知,流行之外,又略带知识分子的书卷气,音乐是第一流的,总没有披头四每一首歌之超越教育阶层和年龄界限,真正深入民心。
流行的作品,理由都是一样的。披头四的音乐像金庸小说,在深奥和浅白之间,在典雅和庸俗之外,找到了最大公约数。四百年前莎士比亚的戏剧,从《罗密欧与茱丽叶》,到《威尼斯商人》,亦莫不如此。一旦找到全人类共同喜爱的临界点,就像占夺了耶路撒冷和以色列这个世界文明的十字街头,从此呼风唤雨,成为常胜将军。
披头四的音乐长期走红,还有一个特征,是每首歌的长度刚刚好。好的作品,不需要太长,《 Yesterday》、《 Imagine》、《 Let It Be》等,长度仅在两三分钟左右,绝少有超过四分钟的。歌曲节奏明快,词句一听即懂,由小学三年级的八岁儿童开始,无法抗拒披头四的音乐魅力。
像首本名曲《 Yesterday》,本来是保罗麦卡尼为怀念母爱之作,但在天下所有的有心人耳中,却可以各有寄托:失恋的人听了,怀念往日情;在热恋中的男女听了,也想起最初邂逅的甜蜜一刻;老人家听了,想起从前当红的黄金岁月,连十四五岁多愁善感的无知少年,无病呻吟,也会跟着《 Yesterday》的音韵,诉说一番造作的文艺腔。这一切,都当然不是年轻的披头四当年能精心计算出来,但奇迹一样,真实的感情自然流露,毫不矫饰造作,自有优厚的回报。
披头四出现的年代,西方的音乐和传媒,正展开一场技术和社会革命。披头四之后,口味开始分流,分流之后,流行音乐就难抵时间的冲洗。环顾香港的流行音乐行业,人家英国披头四雄踞六十年代,香港的流行曲黄金时代是七十年代中到八十年代末。仔细比较,这不也就相当于英美的所谓“摇滚六十年代”( Swinging Sixties),社会正在经历一场大洗牌吗?
只要有得洗牌,新客上场,就有一番新气象了。香港流行曲工业,为什么缺少了一队小小的披头四?人家的优点正是香港的缺点。香港的流行曲从来只注重恋爱和失恋。张国荣和梅艳芳,还有刘德华,一旦成为天王天后,不知何故,他们的幕后老板只准他们唱情歌。这就为市场局限在青少年的范围。披头四绝不只是“青春偶像”之简单,而是社会的传道人。
香港的歌星绝少像披头四一样,作曲作词和演唱都是全才。披头四之成为传奇,就像莎士比亚的身世,能不断引起议论。首先是半途拆档,在最灿烂的时候收工。拆伙的原因,是多了一个叫小野洋子的日本女人。该妇人形相打扮离奇,学着嬉皮士的腔调,从东京半途杀出,搭上了约翰连侬,成为披头四的“阿嫂”。因为阿嫂的摆布,令约翰连侬与兄弟反目,离家出走。这一点成为全球披头四歌迷心头永远无法弥补的至痛,身为歌迷,至感惋惜,诅咒小野洋子至今,就像金庸小说迷诅咒尹志平强奸了小龙女一样,这就保证了作品之流传。
人生有回忆,是因为有遗憾,有遗憾因为悲伤。所有的幸福和快乐,必定短暂,月有阴晴圆缺,在最开心的时候,戛然而止,就像童话灰姑娘,时钟敲响十二下,当金马车变回南瓜灯,才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高潮。
如果披头四不拆档,一直唱下去,如果约翰连侬不在纽约街头遇刺,如果没有小野洋子,披头四的走红一定会经历时间的金属疲劳。不,就在那时,这支红乐队突然烟消云散了,分道扬镳的约翰连侬和保罗麦卡尼始终无法回复昔日光辉,另外那两位副手更是光芒灰暗。披头四的聚散离合,令我们意识人生的真谛。披头四以一己的牺牲,为我们证实了生死悲欢的无常。
如此一来,披头四更成为跨世代的珍宝了。出现在适当的时代、适当的地点,由青葱少艾到成熟秋收,每一个歌迷在披头四身上看到了自己,难怪这支乐队比当年马克思的《资本论》出版,更能把所谓的无产者联合起来。
加上英国社会的自由和宽容,披头四没有一个上过什么寄宿学校,利物浦街童出身,也与牛津剑桥无缘,但一直没有受过什么明光社、“建制派”的围攻。唱出了名堂,英女皇照样颁授勋章,邀请来白金汉宫喝下午茶。这样的社会,不必天天叫“振兴创意工业”,只要婆婆妈妈的一干闲人闭嘴收声,年轻人自然有创意。香港的流行曲工业在哪里?英国的披头四还在,正如香港的奇迹蒸发了,香港人还是怀念从前的天星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