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富豪换代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17年第27期 出版日期 2017年07月10日
生逢其时，伴随内地及香港经济崛起腾飞；英雄迟暮，香港未来新贵来自何方？


《财新周刊》 文 | 财新特派香港记者 杨砚文 姜博文
　　“我最近身体样样都好。如果有确定何时退休，一定会宣布。”6月21日早晨，长江和记实业有限公司（00001.HK，下称长和）主席李嘉诚从位于香港岛南区深水湾道的大宅中乘车离开时，特意拉开车窗，对着现场大批守候的记者说道。
　　这位即将迈入89岁的香港大亨，所回应的是近期有关其何时退休的传闻。香港回归20周年前夕，李嘉诚被《华尔街日报》爆料将于一年内退休，转任集团高级顾问。
　　而95岁的“赌王”何鸿燊最近退休了。6月23日，香港地产商信德集团（00242.HK）公告指出，行政主席何鸿燊已经在股东周年会上退任，交由二太太蓝琼缨长女兼集团董事总经理何超琼接班。
　　李嘉诚与何鸿燊都是香港巨商一代的代表。在后殖民时代以及中国经济改革开放进程中，他们凭借卓越的政商头脑与远见卓识，与中国经济腾飞共舞，积累下巨额财富。他们富可敌国，但有时也会外强中干，近年政商地位亦在下降，甚至成为双重夹击的目标。
　　香港巨商阶层的黄金时期或许已经结束，未来新贵又会来自何方？
时代弄潮儿
　　20年前的1997年，适逢香港回归，香港航运业巨擘董浩云长子董建华出任香港特别行政区首任行政长官，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香港巨商阶级一时风头无出其右者。
　　四大家族是指香港四大地产商——长实地产（01113.HK）李嘉诚家族、恒基地产（00012.HK）李兆基家族、新鸿基地产（00016.HK）郭得胜家族以及新世界发展（00017.HK）郑裕彤家族。
　　四大家族的崛起与香港的历史发展浪潮不可分割。
　　自1842年开埠以来，作为港口中转站的香港，经济、贸易日渐繁荣，逐渐出现的四大英资洋行——怡和洋行、宝顺、和记黄埔、太古，长期统治香港经济。
　　时移势易，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不可一世的英资洋行根基松动，华商势力乘势兴起，从“船王”包玉刚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拿下怡和洋行旗下的九龙仓，到被称作 “新三剑侠”的李嘉诚、李兆基、郑裕彤联手围攻置地公司等经典收购战役，英资垄断格局被破，四大家族逐渐登上香港经济舞台的中心。
　　一批香港商人白手起家、发挥聪明才智、历尽千辛万苦功成名就的奋斗精神，也成为香港“狮子山精神”的真实写照。
　　探究背后原因，上世纪70年代，内地结束10年“文革”，经济秩序重塑，封闭的国门再次打开，改革开放迸发经济活力，香港与内地中断多年的经济、贸易联系迅速恢复，香港作为内地对外联络的中转站，地位日益突出，香港的腾飞亦是建立在内地未完全开放的基础上。
　　1984年，中英签署《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确定香港将于1997年交还中国政府，进一步令本地原有平衡被打破——中国经济发展的强劲脉搏、信心转为不足的老牌英资洋行，以及羽翼渐丰、雄心勃勃的新兴华商，令香港社会的整体格局开始演变。
　　根据《回归十年的香港经济》一书，截至1996年年底，李嘉诚、郭得胜、李兆基三大家族在香港股票市场总市值中所占的比重已经达到26.19%，香港十大华资财团在香港股市总市值中的比重为40.35％，而英资约占香港股市总市值的30％。
　　英资、华资对垒，香港的双头或者寡头垄断开始无处不在。超市由百佳和惠康两分天下，占据香港市场超过70%的市场份额。前者为李嘉诚长和旗下的屈臣氏集团所有，惠康则由怡和集团旗下牛奶国际全资拥有，怡和旗下还拥有个人护理产品连锁品牌万宁，而与之相对的是李嘉诚的屈臣氏。
　　公共交通也是，运营九龙线路的九龙巴士大股东为郭得胜家族的新鸿基地产，运营港岛以及过海巴士线路的新巴属于郑裕彤家族新创建集团的成员公司。移动电话运营商则是新鸿基地产旗下的数码通、长和旗下的3电讯以及回归以后崛起的中国移动香港三分天下。
　　1990年，62岁的李嘉诚以27亿美元的总身家，登上《财富》杂志的全球亿万富豪排行榜，位列全球第47位、香港第一。当年，与李嘉诚一同登榜的香港富商还包括曾任中电集团（00002.HK）主席的Lawrence Kadoorie家族、世界八大“船王”之一包玉刚。在李嘉诚之前，出生在香港的犹太裔Lawrence Kadoorie曾是香港首富。
　　到1999年，《福布斯》排名显示，李嘉诚以127亿美元的净资产，超越李兆基，成为亚洲首富。与李嘉诚一同上榜的香港富商，已基本不再有洋人身影，李兆基、郭氏三兄弟（郭得胜三子）、郑裕彤、何鸿燊、霍英东、南丰集团创办人陈廷骅等9个家族榜上有名，华商规模和影响力显现。
　　在此之后的近20年来，香港首富未曾换人。事实上，在这期间，整个香港的富商名单，也基本没有变化。
　　直到2017年，胡润研究院公布的《胡润全球富豪榜》显示，快递公司顺丰控股（002352.SZ）创办人兼行政总裁王卫，以1860亿元的总身价，超越李嘉诚，成为香港地区的新首富。与其他香港巨商不同，王卫虽为港人，但在内地发家，顺丰控股的主要业务也在内地。
　　在胡润的这份榜单中，居住地为香港的前十位富豪中，除现年46岁的王卫，剩下9名家族掌舵者的平均年龄已达80岁。作为对比，该榜单内，内地排名前十位富豪的平均年龄为52.5岁。
　　亚洲首富也不再是李嘉诚。2015年，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以381亿美元的身家，超越李嘉诚，成为亚洲新首富。2016年，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马云成为亚洲首富。
变化翻天覆地
　　香港回归20年来，在“一国两制”体系下，香港的核心优势——自由、法治得以保留和发挥。随着中国内地改革开放和企业“走出去”等政策，香港市场的参与者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年间的英资洋行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南下的中资机构。
　　据香港中国企业协会的最新数据显示，香港目前拥有近4000家中资企业，数量较1997年的1800家翻了1倍多，企业总资产量跃升22倍至近20万亿港元，其中，总资产超过千亿港元的公司在回归前只有1家，如今已有42家。
　　目前来看，香港的本地经济依旧以老牌巨商家族持有的房地产公司及金融服务业等为主，然而，这些企业的生存空间正逐渐缩小：自2016年以来，越来越多的内地房地产商开始参与香港土地竞拍，拿地价格频创新高。而资本市场的主角也从英资变为港商，再变为内地科技巨头，甚至各大商场主要招徕的顾客，也从本地人变为了内地人。
　　1997年，香港恒生指数中市值最高的十大上市公司中，华商占四家，英资洋行五家，再加上中国移动的前身中国电信（香港）。前两位为英资银行汇丰（00005.HK）以及英资持有的香港电讯（06823.HK，后被李嘉诚次子李泽楷旗下的电讯盈科收购），李嘉诚的和记黄埔以1882.71亿港元的总市值位居第三。
　　截至2017年6月27日，港股市场上市值最高的公司已变成内地互联网公司龙头腾讯（00700.HK），总市值2.73万亿港元，约占恒生指数总市值的9%。前十大市值的上市公司里，九家为内地企业，包括工商银行（01398.HK）、中国移动（00941.HK）、建设银行（00939.HK）、中石油（00857.HK）、农业银行（01288.HK）、中国银行（03988.HK）、中国平安（02318.HK）以及中国人寿（02628.HK），只有英资银行汇丰位列第六。李嘉诚旗下的长和总市值3794亿港元，位列第20位，已是排名最靠前的港商上市公司。
　　“未来20年香港家族们对香港经济的影响力会逐渐减弱。”香港中文大学金融学系教授、经济金融研究所联席主任范博宏指出，“过程不会那么快，未来10至20年内，仍将是寡头垄断。”
　　范博宏指出，作为开疆辟土的创一代，在创业的过程中，家族企业累积的无形资产，如企业价值观、政商人脉、员工关系、和谐的家庭关系等，往往固定在创始人身上，这些无形资产终将随着创始人的退休贬值，给公司带来巨大的冲击。
　　香港中文大学对中国台湾、香港以及新加坡的217个家族上市公司的研究显示，亚洲的家庭企业在创办人交棒给下一代时，在创办人退下的五年前，至接班人接手后的三年，前后一共八年的时间内，公司往往损失近60%的价值。
　　不过，有不愿具名的金融家则对上述观点持保留态度。“老家族积累到两三代才达到现有的规模、产业体量之大，及香港创业中的沉淀不可小觑，大亨家族是否落幕尚需观察。”
　　但必须要承认的是，目前，香港巨商二代、三代们，鲜少有能与父辈、祖辈比肩者。
　　目前，在香港四大家族中，李嘉诚尚未退休。恒基地产主席李兆基已于2015年退休。郑裕彤曾于1989年宣布退休，公司由其长子郑家纯接棒，1991年，因新世界发展负债过高，郑裕彤宣布复出，后于2012年退休，2016年辞世。新鸿基地产的创办人郭得胜于1990年过世，目前，公司由三儿子郭炳联管理，二儿子郭炳江则因涉嫌贿赂香港前政务司长许仕仁而被判入狱，目前仍在服刑，长子郭炳湘则于2008年与两名弟弟决裂，出走新鸿基地产。
　　“李嘉诚谁可以替代？李泽钜（李嘉诚长子）可能很优秀，但是他太低调，很难继承父亲的人脉和声誉，外界也很难了解他的能力和理念。” 观察香港家族经济多年的范博宏指出，新鸿基家族的接棒曾被视作是成功的，但如今来看，也暴露了问题。
　　范博宏解释，目前香港大亨家族的接班人，与其祖辈相比，大多拥有海外教育背景，价值观与家族传统价值观存在偏差，不热衷于创业开拓，更擅长从事金融投资；在人脉关系、政商关系方面也不如父辈；香港的贸易、金融、地产作为传统行业根基深厚，并无其他方面可让下一代发挥能力，加之常年在“父荫”下，很难有父辈的开拓精神，以及在事业上大施拳脚的能力。
　　“相反，比较适合他们的是英国、美国这些更加市场化、法律保障完善的市场，香港家族下一代更可能在海外成功。同时，土地仍是香港最重要且昂贵的资源，接班人掌控并熟悉香港的房地产行业，这是他们最大的获利来源，也是优势所在，因此，也不会轻易放弃。”范博宏表示。
革故鼎新
　　一边是内地出海企业的竞争和挤压，另一边则是本地老牌家族的根深蒂固，处于夹缝中的香港中小企业及创新公司寸步难行。多年来，实力雄厚、根基深牢的香港地产商把持香港经济命脉，这令社会阶级固化、缺乏创新条件、增加创业成本，也让香港颇为遗憾地错失了互联网时代发展的黄金时期，反而与香港临近的深圳渐渐发展成为亚洲的“硅谷”。
　　香港特区政府也意识到这个问题。2015年11月，香港创新及科技局在艰难的推动中成立，作为香港特区政府的决策局，负责香港创新科技资讯科技发展的政策，主要角色包括加强对创新及科技界的支持，促进资讯及通讯科技业的发展，鼓励私营机构参与研发及推动研发成果商品化等。
　　2017年3月，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正式推出“粤港澳大湾区”概念。李克强提出要推动中国内地与港澳特区的深化合作，研究和制定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以香港和澳门的独特优势，提升中国的经济发展。
　　这一概念在香港商界引发关注和讨论。在6月香港举行的粤港澳大湾区论坛上，郑裕彤长孙、新世界发展执行副主席兼总经理郑志刚，李兆基长子、恒基兆业地产集团副主席李家杰，顺丰控股董事长王卫，腾讯董事会主席马化腾，珠海格力电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董明珠出席并发言，董建华以及香港地产大亨罗鹰石四子、瑞安集团董事局主席罗康瑞出席活动。
　　在论坛上，香港科技大学教授李泽湘直指，地产思维、金融思维或者是公务员思维，是对香港发展创新科技产业极大的阻碍因素。香港要想“破局”，必须摒弃以上思维。
　　资本市场同样求变。港交所数据显示，2017年5月，香港上市公司行业高度集中，主要为金融及地产行业，合计占香港市场总市值的44%。过去10年，在香港市场上市的“新经济”行业公司仅占香港证券市场总市值的3%，同期，纳斯达克、纽约交易所及伦敦交易所的数字分别为 60%、47%及14%。
　　此外，全球增长最快的行业目前在香港市场市值占比很低：制药、生物技术与生命科学约1%；医疗保健设备与服务1%；软件与服务9%，若不包括腾讯，则只有1%。
　　香港资深银行家、上市公司商会主席梁伯韬指出，香港市场多年来固步自封，错失了转型机遇，正变得越来越糟糕，而这个转折点就是2013年对阿里巴巴的抉择。当年，公司治理采用“同股不同权”架构的阿里巴巴曾计划来香港上市，尽管港交所行政总裁李小加为说服阿里巴巴到香港上市，连发数封公开网志，但在一系列公开争议后，阿里巴巴还是放弃香港作为主要首发上市地。
　　“阿里巴巴只是个案，说明香港的资本市场目前缺乏顶层设计，缺乏全面、深刻的改革和检讨。”梁伯韬说，目前香港上市相关架构和条例是为过往的“旧经济”、重资产类型的公司而设计的，诸如地产、金融等传统行业，并不适合“新经济”、高科技等轻资产的公司。“沪港通、深港通只是打通了渠道，但在产品端，香港应该吸引更多‘新经济’概念的企业来上市，这样才能真正留住资金。”
　　在此背景下，港交所于6月16日公布建议设立新板及检讨创业板、主板的咨询文件，建议修订香港创业板以及主板规则，同时提议设立创新板，进一步拓宽香港资本市场上市渠道，以吸引更多尚未盈利以及“同股不同权”的“新经济”公司赴港融资集资。
　　如今，香港依然是全世界亿万富豪最密集的城市之一。过去半个世纪，独特的历史发展际遇为这个城市诞生一代大亨，借助中国的崛起富甲亚洲，名满全球，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无法企及与实现的。
　　然而，历史的一页终将翻过，这个拥挤又狭小的城市，也许再也不会出现李嘉诚式的商业领袖。
　　香港终将会被时代的巨轮推动、在融合中前进，但这并不意味着未来这里不会出现新的大亨——正如背靠十几亿人口广袤市场，同时也放眼国际的马化腾和王卫。也许有一天，香港会在“新经济”行业诞生新一代的商业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