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单P2P转型困局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17年第31期 出版日期 2017年08月07日
资产端转向小额分散后，风控措施能否匹配，是大部分大单P2P平台转型的顾虑和挑战
《财新周刊》2017年第31期

《财新周刊》 文 | 财新记者 韩祎
　　一石激起千层浪。以大额标的著称的P2P平台红岭创投宣布三年内清盘网贷业务，引发业内热议，这是否意味着大额资产标的模式宣告失败？
　　7月27日，红岭创投董事长周世平在其官网宣布，将在三年后清盘网贷业务，同时要处置前几年积累的不良资产，并正常处理完现有网站的到期产品。
　　红岭创投素来以大单著称，这些年“踩雷”不少，但经营状况并不乐观。按照周世平的说法，红岭创投成立八年来，存量资产200多亿元，成交量2700亿元，已经帮投资者赚取收益64亿元。但是，平台至今没有盈利，还背负着8亿元不良贷款。
　　在2016年8月24日银监会等四部委联合发布的《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业务活动管理暂行办法》（下称《办法》）出台将满一年之时，红岭创投宣布转型，颇有标志意义。除了红岭创投，多家以大额标的为主的P2P平台也在艰难转型。
　　引发大单平台转型的直接原因是监管政策。《办法》将P2P平台定位为“小额、分散”，明确规定单一自然人、单一法人在单一平台的借款余额分别不能超过20万元、100万元，在多个平台的借款总额分别不能超过100万元、500万元。2016年8月的市场信息显示，70%左右的平台需要整改，50%左右的借款人余额超标。今年7月，监管政策又切断了网贷平台与地方金融资产交易所的合作链条，封堵大单模式。
　　此外，大单模式也面临市场考验。7月4日，周世平透露了两笔不良贷款，其中对辉山乳业放贷5000万元、逾期利息143.75万元；对大连机床提供股权质押融资，本金1.5亿元、逾期利息784万元。这两个借款企业都是银行客户，反映出大单模式的网贷平台实则在做类银行业务。但是，由于风险控制能力和风险抵御能力的欠缺，再加上近年来经济下行，坏账率居高不下，平台的压力与日俱增。
　　周世平坦言，网贷行业中刚性兑付的现象比较普遍，目前光靠投资人自担风险很难维持；坏账垫付成本和税收成本太高，平台不具有可持续性，“长此以往漏洞会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爆掉”。
　　过去一年中，多数平台积极整改。第三方数据平台网贷之家资料显示，超额平台数量占比明显下降。以成交规模居于行业前1044名的平台为样本，今年7月单一平台自然人单个借款标超过20万元、法人单个借款标超过100万元的平台占比分别降至64.5%和17.32%，较去年8月下降25.83个百分点和25.65个百分点。很多平台超额待还金额占比降幅多达五六十个百分点；部分平台单个标的发标金额均低于20万元。
　　但很多平台反映，由于资产端的巨大调整，风险控制措施短时间内不够匹配，坏账率有明显增高。这也是大部分大单P2P平台转型的顾虑和挑战。
　　此前，大单模式的风控手段和技术与小额分散的网贷业务迥异。在当前个人征信体系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平台只能依靠数据积累和长期训练风控模型来控制风险，大单P2P平台转型困难重重。
　　多位业内人士表示，小额分散的确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网贷业务的整体风险；但对于多数平台而言，欺诈风险和多头授信始终是两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有依靠统一的监管标准和完善的金融基础设施建设，才能有效防范。
P2P
大单平台末路
　　大单模式曾经是网贷行业的中坚力量，为行业的交易额增长做出贡献，还引领了平台兜底的风潮；但在坏账高企与监管政策落地的夹击下，现已步入末路。
　　2016年8月《办法》发布后，红岭创投、开鑫贷、理财苑等借款金额超标严重的平台，不得不宣称会尽快整改。这意味着，这些平台需要实实在在地砍掉过去的大额企业借款资产，为自身谋一条转型出路。
　　转型之初，与金交所合作的模式还可以规避借款限额的约束，但今年7月初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布《关于对互联网平台与各类交易场所合作从事违法违规业务开展清理整顿的通知》后，最后的绕道模式也被堵死，P2P平台与金交所合作的产品纷纷下架。
　　当红岭创投宣布三年内退出网贷业务时，业内不少人认为，即使除却监管压力，这些平台本身的经营压力日渐陡增，因此结束这场“危险游戏”已迫在眉睫。
　　“这些网贷平台要么吸收了银行的劣后客户，要么帮银行客户加杠杆，这样的资产能有多好？”一位业内人士道破了大单网贷平台的尴尬境地。
　　第三方数据平台布谷TIME的资料显示，之前大部分大单平台的借款主体是企业，模式包括直接借款、票据借款、股权质押借款等；个人借款对应的多是与房地产相关的项目。
　　这些模式的共同特征是类银行业务，也就是说客户类别与银行的相似，业务模式和风险点与银行的对公贷款和个人住房按揭贷款对应。但这些P2P平台有没有银行的“两把刷子”呢？
　　据财新记者了解，大单网贷平台的风控团队多半来自银行系统，风险控制的手段和能力不比银行更强，贷前、贷中、贷后管理全面落后于传统金融机构；而且，网贷平台还需要面临更大的信息不对称、更高的资金成本、更高的贷款集中度，甚至更弱的强制保全措施。
　　雪上加霜的是，在经济下行周期，多家平台的坏账率在近两年激增，这和银行的处境很相似——受经济周期影响较大。
　　以红岭创投为例，周世平于2015年10月自曝该平台坏账率在2%-3%，坏账预计核销总额接近5亿元，计划在两年内把坏账率降至2%以下。但近期，他向财新记者透露，平台自2016年至今对公业务坏账率增至3.5%，目前有8亿元不良贷款。这说明，坏账风险并未好转反而恶化。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大单平台往往与刚兑捆绑在一起，这种自我增信虽然对于获客很有帮助，却为平台增加了实质压力。盈灿咨询高级研究员张叶霞认为，由于大单平台上借款人集中度高，平台抗压能力比较弱，假如一个项目出现问题，有可能拖垮整个平台。
　　还有不少业内人士指出，此前很多平台通过金交所渠道对接大额资产，资产来源参差不齐并多源自传统金融机构，实则是一种信用扩张的“影子银行”，或者属于银行的表表外业务和变相资产证券化。
　　中国社科院金融所银行研究室主任曾刚认为，这些资产不见得质量很差，甚至有了银行的隐性兜底反而属于较优质的资产，所以投资者和通道角色的风险不大，只不过风险没有真实出表，依然留在了金融机构体系内。P2P在很长时间内没有监管成本，如果定价能够覆盖风险，即可盈利；但是如今监管已经将网贷平台定位于“小额、分散”，大单模式就算可以自负盈亏也无法达到监管要求。
　　一位互联网金融律师表示，大单平台的出路无非是两条：要么将P2P平台纳入备案，允许平台吸储但是只能做散标资产；要么每个省份保留一家金融交易所并授予牌照，然后打通金交所和网贷平台，做跨界理财。除了这两个方案，只能退出行业或者硬着头皮向小额分散的平台转型。
转型不易
　　在监管转向和行业变化的双重压力下，所有大标平台不得不“壮士断腕”。然而网贷行业经过近十年的野蛮生长，单个平台重头再来的时间窗口无疑已经关闭，转型“小额、分散”或许可以满足监管要求，但对平台而言几乎是“死胡同”。
　　大单平台和小额平台的风控模式、组织架构存在较大差异，转型非常艰难。厚朴征信有限公司CEO李奎元表示，大单依赖于线下尽调，小额依赖于技术识别，两类公司的风险点和打法完全不一样。
　　转型小额分散后，平台面临的第一道难题就是反欺诈。“企业的欺诈形态和个人小额借款的欺诈形态完全不同，平台的风控策略也截然不同。”一位资深征信人士表示。
　　对于互联网上的陌生人，欺诈风险可能比信用风险更可怕。陆金所董事长计葵生曾经说过，所在公司的P2P业务中，一半的坏账源自欺诈。
　　前述资深征信人士表示，相当一部分平台到最后都无法分辨一笔坏账源自欺诈还是信用问题。他解释道，反欺诈的逻辑就在于找到申请用户自身数据之间，以及与其他用户数据的关联，然后排查出矛盾和疑点。那些没有被筛查出来的诈骗用户，也是平台宝贵的经验，“这些经验就是血的教训”。
　　拍拍贷副总裁申鑫表示，拍拍贷成立初期也吃过不少亏，“交了不少真金白银”。
　　多位业内人士表示，除了欺诈风险，小额分散模式的另一个天敌是信用风险。因此，反欺诈和风险定价是网贷平台的“命门”。要想守住“命门”毫无捷径，只能在信贷周期里充分试错，才能训练出有效的风控模型。也就是说，平台既可以高薪聘请有经验的团队设计风险模型，也可以斥巨资为平台引流获客，还可以组建强大的催收团队提高回款率，惟独没有办法缩短信贷周期。
　　申鑫向财新记者介绍，信贷历史数据和坏样本是P2P平台最核心的竞争力，这些不可能在短期内积累起来。拍拍贷的风控模型已经跑完了多个借贷周期，这五年来，平均每隔两个月，模型中200多个关键变量会大调整一次——剔除掉无效变量、调整变量的权重。
　　一位互金平台的高管透露，利用芝麻信用等机构提供的信用评分，其风控效果并不准确，原因在于它缺乏金融信贷数据、场景单一，这也反映出风控系统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才能积累起来。
　　周世平在宣布清盘的当天向财新记者表示，小额分散的P2P平台模式同样前途堪忧。小额分散的标的更需要人力成本和技术投入，这些都不是红岭创投这种大单平台的优势。另外，目前较为成功的平台都是通过PE/VC的资金兜底坏账，再通过资本市场为PE/VC提供退出渠道，但以宜人贷等公司的股价表现来看，资本市场不太看好P2P商业模式。
　　盈利始终是网贷平台羞于启齿的话题。业内人士反映，多数平台是通过手续费的方式覆盖平台坏账，并将手续费转嫁到借款人身上，通常这笔费用对于小额借款用户来说，感受度很低。
　　一位行业人士表示，部分平台转型做汽车抵押贷款，目前看来还算成功。据了解，这类业务需要平台能够精准地为汽车估值，在每个城市铺设门店和工作人员，有稳定快速处置二手车的渠道。
　　这种线下风控的模式与之前的企业贷款有相似之处，以前是通过抵押物或者有价证券作为担保，车贷模式则以车为中心。据了解，车贷行业的平均放贷额度是车辆估值的5折-7.8折，再加上车辆具有惟一登记属性，风险可控。不过，近两年车贷模式的竞争更加激烈。
监管仍待完善
　　在金融防风险的基调下，已进入竞争下半场的网贷行业也面临严监管。
　　一位地方监管人士表示，当前针对网贷平台的很多监管措施，目的在于切断传统金融和互联网金融之间的秘密联结。比如银行、信托、保险等传统金融机构，通过互联网金融平台资产出表；还有很多中高风险的资产借助互金平台销售给不适当的投资者，“趁着还没有大规模爆发风险，必须要尽快管理”。
　　央行金融稳定局副局长陶玲近期表示，当前许多没有持牌的非金融机构也在开展投资理财业务，它们没有经过市场准入，也不接受持续监管。未来应该实现监管的全覆盖，“未经批准不得开展金融业务”，把非金融机构纳入监管视野中。
　　在《办法》出台之前，业内就在讨论P2P业务是否存在牌照监管的可能性——至少牌照监管可以提高行业准入门槛。从目前出台的政策看，采取了行为监管和机构监管的分工制度，即银监会及其派出机构负责政策制定和行为监管，地方的金融监管部门负责P2P平台备案登记、信息收集和风险处置。
　　业内对于“双负责”的监管分工，存在争议。一位业内人士对于当前的网贷监管体系非常困惑，认为属地监管的原则会造成标准不一，并伴生了很多制度套利。他举例称，广东对于债权转让管理严格，这导致很多机构把注册地换到湖南、广西等地——这只是免除了广东的监管责任，却没有实现监管的初衷。
　　6月30日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上线了互联网金融登记披露服务平台。截至8月3日，共有62家机构接入该平台；值得注意的是，其中36家平台的项目逾期率和金额逾期率都是0%。
　　另一位互金公司高管认为，信息披露的标准并没有强制统一，可能存在统计口径不一等因素，这恰恰说明监管标准不统一存在弊端，监管部门和投资人都无法看清平台的真实风险。
　　申鑫表示，牌照监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当前的部分难题，但是业内有望拿到牌照的机构也会担心标准不一、竞争无序的状态；否则持牌机构必须同时面对强监管和野蛮竞争，不利于形成良性的网贷市场环境。
　　此外，多位业内人士呼吁，目前行业最缺乏的是基础设施建设，即没有统一的个人征信系统和信息共享平台，这对于解决欺诈风险和多头授信等问题至关重要。申鑫表示，行业内领头的一些平台会定期交换一些借贷黑名单数据，但是这个样本量依旧不够全面，只有政府出面牵头成立一个第三方平台，各家网贷平台才有可能放心、积极地开展数据共享和合作，管控金融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