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太子”获刑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17年第35期 出版日期 2017年09月04日
韩国的现实，会留给文在寅政府改革政商关系生态的誓言多少空间？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王自励 莫业林
　　在进行了53次审判、传唤共59名证人后，历时近180天的韩国“世纪审判”暂告段落。
　　8月25日下午3时26分，韩国首尔中央地方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卷入韩国前总统朴槿惠受贿事件的三星电子副会长、三星集团实际控制人李在镕，因行贿等五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审判长金镇东在庭审中表示，“政治权力和资本权力不道德的苟合，是案件的本质”，并指明判决理由称，“大韩民国最高政治权力者和大规模企业集团官商勾结的弊病，并非历史而是现实，其导致的信任危机将难以恢复”。
　　当天的审讯过程被法院禁止直播或拍摄。庭审结束后，出现在媒体聚光灯下的李在镕，仍身着他标志性的深色西装、白色衬衫，但并未打上领带。他胸口别着名牌，手持黄色文件袋，面容一如往常镇定平静。
　　李在镕被视为朴槿惠与三星之间进行内幕交易的核心人物。韩国检方指控称，李在镕为谋求韩国政府支持三星集团的两个子公司——三星物产（Samsung C&T Corp）与第一毛织（Cheil Industries Inc）合并，以顺利接掌三星集团的经营权，涉嫌向朴槿惠及其亲信崔顺实行贿。
　　然而，五年的刑期却招致了检方的不满。8月29日，作为李在镕案控方的韩国特别检察组提起上诉，并声明：在牵涉韩国前总统朴槿惠“亲信门”的相关事件中，李在镕案可谓“关键罪案”，一审判决仅判5年刑期“太轻”。检方请求的量刑为12年。
　　现年49岁的李在镕，为三星集团第三代继承人，目前担任三星旗下最大子公司三星电子的副会长。其父李健熙2014年心脏病发作后，李在镕成为整个三星集团实际上的负责人。
　　被韩国民间称为“三星共和国”的三星集团，年营收额约占韩国GDP比重20%，经营范围覆盖领域广泛，在韩国的社会、经济运行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一审判决中，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基本采纳了检方的主张，认定检方指控李在镕的涉嫌行贿、贪污、向海外转移资产、隐瞒犯罪所得、向国会作伪证共5项罪名全部成立。行贿，是李在镕被判罪名的核心，其中包括向朴槿惠亲信崔顺实行贿的433亿韩元（折合人民币约2.6亿元）。
　　此前，三星集团也曾遭遇过掌门人被定罪判刑的危机，但最终却以总统特赦收场。李在镕的父亲、三星集团现任会长李健熙，曾分别在1996年和2008年被起诉并判刑，但最后均被两任韩国总统——金泳三和李明博特赦，而免于牢狱之灾。当年，李明博特赦李健熙的理由是，韩国正准备申办2018年的平昌冬奥会，而李健熙是两名韩国籍国际奥委会委员之一。因此，李明博遂以“国家立场”考量，决定赦免李健熙。
　　如果本案最终以有罪判决定谳、李在镕入狱服刑收场，他将成为三星成立79年来，首位入狱服刑的集团负责人。此一事件，还有可能发酵成“后朴槿惠时代”，重整韩国政坛和财阀关系进程的催化剂。但韩国的现实，会留给文在寅政府改革政商关系生态的誓言多少空间？拥有庞大关系企业网和59家国内子公司的三星“舰队”，又将如何经受掌门人身陷司法缠讼和公众检视的冲击？
　　“三星事件提醒人们，韩国的财阀体制究竟有多脆弱。”韩国首尔国立大学经济学教授朴相因（Park Sangin）在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表示。朴相因是韩国国内知名的财阀体制研究者。
　　在他看来，韩国财阀企业的运转缺乏透明度，并且极度依赖于公司“大家长”的个人决策，这样的体制相当不正常，“要想纠正它，最好的办法就是进行改革，并且改革必须彻底”。
　　朴相因指出，李在镕案的关键意义在于，它让三星这类财阀家族企业的治理弊端暴露无遗。据他介绍，韩国财阀集团的股权结构非常复杂，“一般来说，财阀创始人家族在整个商业集团中所占的股份不到5%，但家族成员可利用其他子公司的资金，来巩固他个人掌管子公司的股权”。
　　谈及三星未来的发展，朴相因表示，这不仅取决于李在镕的个人命运，也与韩国乃至整个东亚的市场环境相关，“正如当前的韩国经济一样，总体来说，三星面临的内外形势都非常严峻”。
　　8月28日，李在镕方面提起上诉，称一审法庭在法理判断和事实审查方面存在误判。
　　李在镕案的二审判决预计将于9月在首尔高等法院第一次开庭。届时，关于李在镕与朴槿惠之间的行受贿关系、朴槿惠与其亲信崔顺实的共犯关系是否成立，将成为法庭激辩的话题。
“太子”遭押 谁来掌舵
　　“一个韩国人一生离不开三件事：死亡、税收和三星。”这虽是韩国民间流传的一句笑谈，却也从侧面反映出作为韩国最大企业的三星集团，对韩国社会经济影响的重要性。
　　创建于1938年的三星集团，最早由销售鱼干、蔬菜和水果起家。20世纪60年代，三星成功转型进军电子产业，并逐渐成为该领域的领跑者。近年来，三星还布局了汽车、购物、主题乐园、运动球队等多种业务，让韩国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刻上了这个巨型企业的烙印。
　　2014年5月，三星集团的第二代领导人李健熙突发心肌梗塞入院，此后一直昏迷至今。事发后，他的独子李在镕正式走向台前，成为独当一面的三星集团实际领导人。
　　李在镕虽是临危受命，却被外界赋予了高度期待。自小被当作家族企业继承人培养的李在镕，曾在日本、美国留学多年，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和英语。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他风度翩翩，与贯以强势面孔示人的父亲相比，亲和力更胜一筹。
　　接班三年以来，李在镕直面挑战，通过大手笔的企业并购，大胆清理三星集团非核心经营领域，获得业内人士称许。但在2015年5月，李在镕却不顾巨大争议，强行推动三星集团旗下的三星物产和第一毛织合并，以让自己能以16.5%的持股比例，成为新三星物产的第一大股东。
　　合并后的新三星物产，不仅直接持有三星电子4.06%的股份，还通过持有三星生命间接控制着三星电子7.6%的股份。鉴于新三星物产在整个三星集团的股权控制结构中具有重要地位，外界均将此次合并，视为李在镕巩固自身接班地位之举。
　　2016年底，韩国前总统朴槿惠“亲信门”丑闻曝光，李在镕涉嫌向朴槿惠亲信崔顺实行贿，以换取政府支持上述合并交易的证据也浮出水面。此后，李在镕于2017年2月17日遭逮捕，2月28日被检方起诉，8月25日被一审判决五年徒刑。
　　李在镕被捕获罪，让三星陷入“群龙无首”的窘境。不过，新加坡国立大学商业管理教授张世真（Chang Sea-jin）对财新记者表示，即便没有李在镕，三星在现行体制下，仍有三名联席首席执行官权五铉、申宗钧、尹富根负责集团运营，其日常业务不会受太大影响。
　　据《华尔街日报》披露，在李在镕一审判决后，三星电子首席执行官权五铉通过一份内部备忘录，敦促员工继续专注于工作，并强调业务将一如往常。自李在镕2月被捕以来，权五铉一直在集团中扮演着“稳定军心”的角色。
　　朴相因也认为，从短期来看，三星集团不会因李在镕获罪而遭重创。但他仍提醒称，如今李在镕一审被判刑，其父李健熙仍在病榻，三星集团的继承权问题，很可能在李在镕妹妹和母亲的家族之间燃起纷争。
　　目前，三星集团尚未就接班人问题作出表态。但外界普遍猜测，倘若李在镕最终锒铛入狱，可能的接替者将包括三星核心管理层的资深人士，比如曾对公司芯片业务贡献良多的三星电子首席执行官权五铉，以及李在镕的妹妹、负责酒店业务的三星“长公主”李富真。
　　据《韩国先驱报》报道，由于韩国法律规定配偶能较子女分得更多财产，李在镕的母亲、现掌握三星电子0.77%股份的洪罗喜，有权在三星集团会长李健熙去世后，继承比其子女高出50%的股份。
　　朴相因对财新记者表示，三星集团今后是否会出现“家族内斗”，仍取决于9月李在镕案的二审判决结果，“在上诉期间，三星的日常业务将由职业经理人负责，而重大决策则可能由李在镕进行‘狱中经营’。不过，如果上级法院维持原判、李在镕最终入狱，则发生‘家族内斗’的可能性极高”。
三星重组步伐暂止
　　李在镕获刑，为三星的中长期发展带来了更多不确定性。此前，领导三星59个子公司和50万名员工的集团指挥塔——未来战略室，也于今年2月李在镕遭起诉后被解散。有分析称，这一系列决策层的重大变故，或导致三星未来在进行大规模投资并购时放慢手脚。
　　不过，在不久前的6月28日，三星电子还与美国南卡罗莱纳州政府签约，计划投资3.8亿美元在该州建立家电工厂。据韩国《中央日报》报道，李在镕在押的六个月期间，三星电子仍通过“两套系统”维持运转。一套是公司高级董事组成的“公司经营委员会”，负责公司经营的重大决策；另一套是公司高管组成的“三大小组”，负责公司日常运行和小规模并购事务的决策。但这两套系统，都不足以应对掌门人长期缺位的状况。
　　尽管如此，三星近期的业绩表现仍显亮眼。据三星7月公布的2017年二季度财报显示，三星电子营业收入为61兆韩元（合540亿美元），同比增长19.8%；营业利润为14.1兆韩元（合126.7亿美元），同比增长2.7%，均创历史纪录。这一增长主要受益于三星芯片部门和新推出的Galaxy S8手机。
　　编织庞大繁杂的交叉持股网络，是李氏家族维持对三星集团控制的秘诀。据彭博数据，李健熙仅拥有三星电子3.8%的股权，却是三星生命的最大股东；而三星生命又拥有三星电子8%的股份。这些股份加上通过其他子公司拥有的股份，使李健熙得以控制三星电子逾20%的股份。但这种复杂的股权结构，却严重限制了其他投资者的利益，导致内幕交易频发，公司内外监管失灵。有鉴于此，韩国政府开始推动国内综合性企业向控股企业架构转型，以提高透明度，改善公司治理。在韩国财阀中，LG集团、SK集团已分别于2003年和2016年率先成立了控股公司。
　　2016年11月，面对股东们高涨的治理改革呼声，三星集团宣布，将考虑进行公司重组，将其分拆为控股公司和运营公司，以简化所有权结构，提高三星估值。然而，随着掌门人李在镕被捕，这一计划已于今年3月被三星叫停。
　　新加坡国立大学教授张世真对财新记者表示，从长期来看，三星必须改革过往“家族王朝式”的管理模式，“这不仅对三星有好处，也能带动韩国其他财阀改善落后的公司治理。”
　　但他同时认为，三星在未来一段时间内，转变为控股公司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李氏家族担心，这样做的代价是丧失对集团的控制权”。
改革财阀考验政治决断
　　对许多韩国人来说，以三星为代表的众多财阀企业，是韩国从战争和贫困中崛起、成为亚洲经济成功典范之一的象征。20世纪60年代，韩国财阀与政府联手，将韩国打造成一个面向全球的出口大国，同时利用政府的扶植壮大自身。
　　但在韩国政治于上世纪80年代转型之后，韩国政治人物与财阀之间过从甚密，也为财阀调动公权力或政治影响力遂行利益输送大开方便之门。目前，韩国前十大财阀的总营收在韩国GDP中的占比高达80%，但其中就有六家企业的领导者曾被控金融犯罪。
　　“财阀的确对韩国经济至关重要。但是，韩国不需要腐败。”谈及文在寅政府财阀改革的内在逻辑，韩国高丽大学商学院金融学教授金宇陈（Woochan Kim）对财新记者如此表示。目前在学界任教的金宇陈，曾在前总统金大中主政时期的韩国财政经济部任职四年。
　　8月25日李在镕案的一审宣判，让韩国的政情观察者感到，韩国已走到了厘清政商关系、改革财阀制度的关键时刻。韩国经济研究所（KEI）国会事务与贸易高级主管斯坦格隆（Troy Stangarone）对财新记者称，长期以来，韩国财阀依仗特权，得以大幅降低自身扩张的成本，维持其在市场的垄断地位。但财阀势力的膨胀，阻碍了韩国中小企业的发展。
　　“由于财阀的业务是多样化的，当有新兴市场出现时，他们往往会建立子公司，利用更深层的资源获得低成本贷款，掌握市场控制权，或是收购与他们竞争的中小企业。”斯坦格隆表示。他还指出，新兴企业遭到扼杀，不利于韩国青年就业问题的解决。
　　8月25日当天，韩国总统府青瓦台针对李在镕案的判决结果向媒体表态称，根深蒂固的政商利益链，长期阻碍韩国社会进步。李在镕案应成为韩国切断政商勾结的契机。韩联社报道称，青瓦台对法院一审判决发表官方立场十分罕见。
　　6月份，就任韩国总统刚满一个月的文在寅曾表示，他不认为三星集团的成败全系于李在镕一人，“如果我们成功推进财阀改革，提高其透明度，我相信这不仅有助于韩国增强经济实力，也能帮助财阀提升自身竞争力。”如今，文在寅执政已满百天，疲于应对朝鲜挑衅的韩国新政府，仍未针对财阀改革提出具体方针。不过，5月17日，文在寅提名素有“财阀狙击手”之称的韩国汉城大学经济学教授金相九担任公平贸易委员会主席。这项任命，也被外界解读为韩国新政府着手破除财阀特权的一大动作。
　　公平贸易委员会是韩国的部级企业监管机构，主抓价格操纵等不公平市场行为。1980年通过立法的《垄断规制与公平交易法》（MRFTA），则是公平贸易委员会据以限制财阀集团扰乱市场秩序、鼓励企业均衡发展的最主要法律，该法自实施后已经过数十次修订。
　　在韩国经济界，金相九以对财阀改革持强硬立场著称。他同时也是一位“三星通”，对三星内部的管理和继承问题了如指掌。但获得任命后，金相九也曾表示，“财阀改革从来不是指破坏或解散财阀，而是通过监管，帮助和引导他们成长为韩国经济的重要资产”，并暗指改革方式不会过分激进。
　　金宇陈告诉财新记者，他本人曾与金相九共事长达17年，因此毫不怀疑这位“财阀狙击手”的改革意志，“他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这将是他持续终生的事业”。
　　但斯坦格隆认为，尽管金相九本人对财阀问题研究颇深，但他的上述表态说明，目前财阀改革并非文在寅政府的优先事项。
　　在朴相因看来，韩国正面临实现根本性财阀改革的“最佳历史时机”。他认为，虽然清除深植于韩国社会经济血脉的政商勾连问题绝非易事，但文在寅领导的新政府，仍可借助朴槿惠“亲信门”丑闻发酵后拥护政商关系改革的滔滔民意，推动国会通过关键性法案。不过，据他观察，至少就目前而言，“文在寅政府似乎缺乏进行深入改革的意愿”。■
　　财新实习记者郭璐瑶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