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简短地概括他的一生的话，有三点最为重要。第一，他是一个把他的经济学理论当作社会批评来写的公共知识分子。第二，他是“新政”以来美国自由派意识形态的教父。第三，他出入政界如履平地。从三十几岁进入罗斯福政府，一直到亲自为林登·约翰逊总统起草“伟大社会”的讲话，他每每能够把自己的理念付诸实践，是一位能够用思想直接塑造历史的人。
保守派经济学家很容易把他视为一个过时人物。他的许多理论缺乏经济学上的技术细节和支持，为同行视为“非一流”；而他提倡的所谓“新社会主义”，包括住房、医疗和交通设施的公有化，在自由经济高奏凯歌的今天，已经显得过于迂腐不化了。但是，诚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所指出的，加尔布雷思达到并界定了他的领域的最高峰。因为他是如此有影响力，因为他具有把复杂的理论化为简单大众语言的杰出能力，他的思想已经成了习以为常的“大路货”。但是，读加尔布雷斯就如同读哈姆雷特，他逼着你回到基本的问题上来。
他理论的一个核心支点，在于经济自由与社会责任的冲突。从1952年出版的《美国资本主义》开始，他开始总结美国从一个小农场作坊的社会变成一个大企业、巨型超级市场的国家的过程。他发现，在这一过程中，美国的经济变得日益垄断化。垄断企业对穷人和社会也变得十分吝啬，造成了“私人的富有和公共的污秽”(private opulence and public squalor)。他探讨经济权力的集中，提出大企业和工会形成了两大利益集团。它们在为利润最大化和工资收入最大化的斗争中互相抵消，达成了力量平衡，保证了经济的繁荣和稳定。
1958年，他出版了他最有影响的著作《富裕社会》。根据他的描述，美国的消费文化已经走火入魔，造成了物质丰富，社会服务缺乏。他特别攻击企业利用广告诱惑消费者购买许多他们并不需要或者无关紧要的商品，通过刺激过分的需求来解决消费品生产的过剩。结果，人们纷纷投入超前消费，过度借贷。这样的行为，最终导致了通货膨胀和萧条。他在环境问题上，比其他人至少领先了十年，指出过度生产，过度消费对环境所带来的伤害要远远超出那些消费品所带来的好处。
从今天的角度看，加尔布雷斯的理论要么是老生常谈，要么是过于激进。其实，他的话成为老生常谈，恰恰说明了他的思想的影响力。当他提出自己的思想的时候，人们把他视为一个最善于挑战常规思维定式的思想家。在他离开人世之时，他提出的许多异端邪说已经变成了老生常谈。这也许是纪念他最好的丰碑。他对消费主义的攻击，许多人仍然觉得过于激进。不过，他所继承的，其实是美国政治社会思想中一个常常被忽视的主流精神。不错，美国是最重视个人经济自由，最鼓励个人消费的社会之一。但是，美国一直也有一种把消费视为对个人自由的奴役的传统。比如，在殖民地时代，英国的工业消费品大量涌入，商品广告发达，社会渐有奢侈之风，借贷消费成为习惯。这时许多人出来警告:过度消费，沉溺于非必需的物质享受，就等于听任自己被英国货所奴役。后来英国议会通过一系列议案，试图对北美殖民地的贸易进行课税，一下子激发了“无代表不上税”的呼声。大家把英国货等同为奴役加以抵制，引起了独立战争，最后导致了美国的建国。
加尔布雷斯在加拿大的农场里长大。他回忆说，农民总有些己不如人的自卑感。他也正是在和这种自卑感的抗争中长大。不过，也许正是由于这种自卑感，自由小农的自尊心也就特别强，富于独立意识，无法接受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特别警惕跨国工商势力对市场的垄断和对自己的奴役。美国的建国之父托马斯·杰佛逊就是基于这种小农的意识形态，构想着一个平等、独立、排斥工商垄断的小农国家，并认为自由小农是最有公共品德的公民。加尔布雷斯的影响也恰恰证明，这种强调小民百姓的利益，警惕大型垄断企业控制经济权力和公共事物的民粹精神，并不会因为美国从一个小农社会转化为跨国公司的国家而消失。
扫码加好友，拉您进群
全部版块
我的主页
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