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发现儒家讲的爱和其他文化系统,例如基督教讲的爱就有很大区别。基督教讲博爱,来自于上帝的召唤。例如,《圣经》中说:“基督复活了!经受了熬煎,获得了锻炼,战胜了考验。爱人者,有福了!”这个爱来自于外在的、高高在上的神圣命令。因此《圣经•马太福音》说:“上帝就是爱。”儒家讲的爱却是来自于内在的、自然的血缘亲情,甚至来自于动物的本能,是这种动物本能的升华。例如,很多动物都有孝的表现,如“乌鸦反哺”,这种生物本能进一步升华,就成为人的“孝”,因此我们经常说人不孝顺,畜生不如。
当然,讲到人的孝,和动物有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动物只有出于本能的“孝养”,人却有出于亲情的“孝敬”。孔子的学生子游问老师究竟怎样才算是“孝”,孔子回答说:“今之谓孝,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现在的人说起孝,都认为能养活爹娘就行了。仅仅这样理解孝,那么犬马啊都能饲养,如果没有尊敬,那么养活爹娘和饲养犬马有什么区别呢?一个“敬”字,道出了孝的道德属性。较之“养”,“敬”确乎更体现了人的“孝”较之动物本能所独有的情感特征。我由此想到民间流传的两句话:“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心是内在的情感,迹是外在的行为。如果仅仅把“孝”理解为从物质上供养父母的行为,那么贫困人家子弟无力很好地供养父母,按照这个标准,贫困人家就没有孝子了。如果对某个异性动心就是淫乱,而不管在行为上有没有表现,那么这世上就没有几个人不是淫乱之徒。因此讲孝主要的要求还是敬重老人,“敬”的标准要高于“养”的标准,因此“孝敬”较之“孝养”出现频率更高。伴随着经济繁荣,社会福利和保障体系日臻完善,孝养的问题越来越容易解决,而孝敬的问题却仍然突出。进入老龄化社会,孝敬的道德情感理应得到悉心培育。
必须指出的是,“孝”在历史上也曾经被统治者利用,成为专制统治的手段。统治者纯粹从政治功利出发强调儒家孝的道德要求,他们提倡对父母尽孝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对皇帝尽忠,通过对父母的孝来保证对帝王的忠,并且进而用对帝王的忠来压倒对父母的孝,对于专制帝王来说,孝不过是手段,忠才是目的。在他们看来,君权就是父权的放大,臣子应该像在家里对父母尽孝一样,在朝廷对皇帝尽忠,所谓“忠臣出于孝子之门”。秦代丞相吕不韦编《吕氏春秋》,指“人臣孝,则事君忠”。汉代的皇帝号称以孝治国,除了汉高祖刘邦外,皇帝的谥号都冠上一个“孝”字,如汉武帝的谥号是孝武,汉文帝的谥号是孝文,目的都是在维护皇权统治。这种思想在孔子那里似乎能找到一点根据,孔子说过:“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论语•学而》)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他为人孝顺爹娘,敬爱兄长,却喜欢触犯上级,这种人是很少的;不喜欢触犯上级,却喜欢造反,这种人从来没有过。这段话肯定了孝悌对于维护政治稳定的价值,也就是孝对于忠的价值。
到了孟子,就坚决反对将孝和忠扯到一起。孟子是孔子的铁杆粉丝,他说过“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者也”,有人类以来,就没有像孔子这样伟大的人。但孟子在很多方面,特别是他的政治观点比孔子要激进,要民主。他高度评价舜的孝行,甚至主张为了尽孝可以违反法律。有人问他,如果舜的父亲杀了人,舜该怎么办?他说舜一定放弃自己的王位,背着自己的父亲逃到海边去,逃避法律的制裁,隐居下来享受天伦之乐。但对君臣关系,孟子则坚决主张建立一种互相尽义务的关系。君对臣好,臣就对君好;君对臣不好,臣也就可以不买君的账。这就是孟子那段著名的议论:“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君主把臣下看作自己的手脚,那么臣下就会把君主看作自己的腹心;君主把臣下看作狗马,那么臣下就会把君主看作一般人;君主把臣下看作泥土草芥,那么臣下就会把君主看作仇敌。这段话后来惹得专制帝王朱元璋大发雷霆,要将孟子从孔庙中撤出去,并说谁反对就杀掉谁。但有个叫钱塘的大臣偏偏不怕死,坚决反对朱元璋的决定,并说为孟子死虽死犹荣。由于大臣冒死反对,朱元璋未能如愿,但他最后还是让大臣重编了一本《孟子节文》,也就是《孟子》的删节本,把这样的话统统删掉。总之,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孟子第一个从根本上颠覆了帝王专制时代忠君不贰的政治要求,“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君王圣明,臣罪当诛”的奴才政治逻辑在孟子这里是根本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