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淼杰：企业如何积极适应汇率变化
中国金融

主持人的话：全球愈演愈烈的“汇率战”风潮已经把出口企业推到了风口浪尖。据相关报道，因受汇率波动的影响，今年的广交会上很多企业不敢接长订单、大订单，就怕接得越多损失越大。商务部方面的消息，今年中国的外贸总体形势好于年初预期，但外贸发展仍面临不少困难。那么，企业能够承受的汇率上升幅度到底有多大？目前来看，很多人把汇率看成了贸易中的主要矛盾，这样是不是有失偏颇？企业如何才能真正渡过汇率难关？本期一线话题就此采访了国家外汇管理局浙江省分局王利平副局长、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余淼杰教授以及浙江省土畜产进出口有限公司相关负责人。

案例：浙江省土畜产进出口有限公司

记者：现在企业受到汇率波动的冲击有多大？还能应付吗？
企业负责人：就外贸企业而言，汇率波动已经成为影响经营业绩的关键因素之一，外贸企业的毛利率本来就不高，如果人民币汇率升值3个点，可想而知，对外贸企业来说冲击有多大。当然，如果处理好进与出的关系、调整好经营方式、把握好金融衍生工具的运用，我们还是有信心应对好的。
记者：可不可以给我们算一算这笔账，如果接一笔订单会因汇率的变动损失多少？
企业负责人：举例来说，如果今年8月2日签订出口订单50万美元，11月2日收汇，8月2日的人民币/美元汇率为6.7596元，而11月2日的汇率为6.6826元，人民币升值了0.077元，11月2日50万美元收汇后换算成人民币就少了38500元，这就是损失。
记者：在人民币升值预期下，接下来企业有没有考虑过怎样才能渡过“汇率”难关？
企业负责人：汇率问题一直是外贸企业业务经营中必须要考虑并应对的重点，我们主要是做好这么几点：一是以不变应万变，即及时成交及时锁定，以保证贸易利润为前提；二是以进口和出口的贸易平衡来降低汇率波动的风险，即出口收汇不结汇直接用于进口，可以避免汇率波动的风险；三是积极推行利用人民币进行跨境贸易结算；四是组合利用好金融衍生工具，如NDF、DF、商票融资、保理业务等。当然，根本性的措施是尽快实现转型升级，以产业链或供应链管理来有效化解汇率风险。

受原材料成本涨价以及汇率上升预期影响，企业大单、长单接得少，订单出现短期化，但是并不会出现企业的大批倒闭

记者：余淼杰教授，您长期关注我国汇率变化问题。我最近看到报道说今年的广交会上很多企业担忧汇率问题不敢接大单子、长单子。您对此怎么看？
余淼杰：的确，人民币近年来的持续升值对我国很多企业特别是出口企业带来了很大的挑战。我国自2005年7月21日人民币对美元升值2%之后，到今天已从原来的1美元兑8.27元上升到1美元兑6.66元，升值幅度达20%左右。11月中期更一度上探至6.64的高点。事实上，自今年6月重启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以来，升值幅度高达2.6%左右。
人民币之所以会升值，自然是其背后复杂的全球经济及政治多种因素交叉影响所决定的。但为什么会在2005年开始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呢？一个重要的诱因是世界贸易组织规定的《多种纤维度协议》于2005年到期。该协议通过设置配额的方法限制发展中国家纺织品向发达国家出口的数量，自1994年乌拉圭回合结束后算起，有效期十年。由于取消了对发达国家出口的限制，我国纺织类产品在2005年协议到期后出口剧增，在两个月内单是对欧盟的出口就增长了20倍，引起了欧美的恐慌，要求人民币升值的压力也达到了空前的水平。我国**从多个角度权衡利弊后，终于在2005年7月份开始启动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
自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以来，各国为缓解危机，采取了形式多样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同时要求人民币进一步升值的呼声也日益高涨。事实上，年初我就认为:人民币上半年不可能升值，下半年一定升值。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预测，道理很简单。2009年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外需疲软，我国的出口负增长16%，出口企业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如果今年年初就马上升值的话，很多出口企业都得关门，这势必影响我国的宏观经济基本面。同时，由于全球经济不可能真正“二次探底”，这样，今年上半年我国的外需肯定会大幅上升。这点从2009年11～12月的数据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所以当时我认为，今年上半年我国的出口不但高于2009年的同期出口水平，甚至很可能高于2008年的历史最高点水平。事实也正是如此。上半年我国出口值为7040亿美元，略高于2008年的同期平均水平（全年出口为1.4万亿美元）。
那么，现在人民币的进一步升值到底对我国出口的影响如何呢?定性的研究很简单，人民币升值是指我国的产品价格相对上升，因而外需也会相对下降，这肯定不利于出口。但问题是量上到底有多大呢？最近我采用我国制造业行业2000～2008年的数据进行计量分析，实证研究结果表明：给定其他因素不变，人民币对美元每升值10%，我国对美国的出口额将下降16%。所以如果人民币下半年升值5%（即自6月重启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前的1∶6.83升至1∶6.48）的话，那将直接减少8%左右的对美出口额。近日，我与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张帆教授的另外一项基于企业层面的研究也发现了类似的结果。所以，我们认为这一发现还是很稳健的。
但解读这一实证发现时要小心，并不是说下半年我国的出口会下降。相反，在目前人民币“渐进式”升值模式下，由于下半年西方国家通常会在感恩节圣诞节购置“年货”，我国的出口形势肯定是会比上半年好，所以，我的预计是全年总出口大于1.4万亿美元从而超过2008年的历史高位应该没有问题。换言之，我们的研究结果还可以这样解读：如果人民币不升值的话，我国的出口会增加更多。
记者：一提到汇率上升的影响，人们马上想到服装企业这样劳动密集型的产业。浙江的纺织服装业受冲击程度怎样？会不会出现企业的大批倒闭？
王利平：应该说今年的形势确实给纺织服装企业的经营带来很大考验，当然这种考验并非仅仅来自汇率的波动。浙江省出口换汇成本监测系统显示，纺织企业出口利润率从2009年第一季度的2.76%上升到第三季度的4.08%后，开始逐季下降，到2010年第三季度只有2.37%；服装鞋袜企业出口利润率则从2009年第四季度的3.88%，逐季下降到2010年第三季度的2.11%。企业的利润空间被压缩了。不过，从我们对企业的调查来看，今年利润下降的原因有汇率变动因素影响，但更多的是原材料成本的上升，此外还有电价、油价以及劳动力成本上升等因素影响。据一家企业反映，今年利润下降的原因七成是由于原材料价格的上升，如涤纶长绒，价格从年初的每吨1.15万元涨到目前的1.7万～1.8万元，增长接近50%。汇率的影响也存在，如果人民币对美元平均升值0.02元，该家企业每月大约直接减少利润30万元。当然，企业大批倒闭的现象没有发生，地方上有个别小企业出现停业或关闭，主要是由于其经营管理不善以及金融危机下外部市场的变化所导致。
另外，整个市场的景气还是向好的。10月份，中国·柯桥纺织景气指数继续攀升，较9月份上调6.09%。面对原材料成本上升、人民币升值、劳动力成本增加等困难，部分议价能力强的企业通过直接提价来转移压力，部分企业则通过产品升级、增加附加值来提高产品价格。不过，受原材料成本涨价以及汇率上升预期影响，企业大单、长单接得少，订单出现短期化。
记者：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汇率的变动给企业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怎样？
王利平：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一家企业接手1笔10万美元的国外订单，价格是先谈好的，它的生产成本也是已经匡算好的，但是收到客户的货款可能要2～3个月后，假如收到货款时人民币汇率比签订合同时升值了1%，我们不考虑其他因素的情况下，10万美元的货款转化成人民币使用时就比原来少了1%，也就是企业生产销售同样的东西给国外客户，在成本不变的情况下，它的利润要直接减少0.1万美元。如果收到的货币相比人民币升值的话，它的利润也要直接增加0.1万美元。当然，这些都是建立在企业要将收到的外币转换成人民币的基础上。
上述例子是一种比较静态的计算方法，企业的实际情况会因为他们产品的议价能力、风险管理水平的差异而呈现不同的结果。
记者：目前银行有什么产品可以帮助企业规避汇率风险、锁定成本吗？
王利平：目前银行提供给企业的规避汇率风险的产品主要有三大类，一是金融衍生产品，它们的功能基本是通过提前锁定成本或者对冲掉风险来规避汇率变动，如远期结售汇、人民币外币互换以及利用境内即期结售汇+境外NDF交易。二是使用人民币结算，通过人民币结算就不存在币种转化时的汇率风险。三是融资类产品，通过融资类产品客户既可以获得融资，同时也可以提前结汇，这一类产品常见的有福费廷、出口贴现、出口押汇、出口保理以及商业发票融资等。
记者：锁定汇率是规避汇率风险手段之一，但是有企业反映锁定汇率的方式并不为所有用户接受，对于老客户可能好办些，对于新客户，难度较大。同时，对于使用人民币结算，很多企业表示难以推广。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余淼杰：从微观层面上看，人民币升值的确对我国很多企业特别是出口企业带来了很大的挑战。通常来说，出口企业有几种常用的方法可用来尽量避险。其一是锁定汇率。就是企业与银行协商签订远期结售汇合同，约定将来办理结汇或售汇的人民币兑外汇的汇率及交割期限。但对于新客户而言，银行通常不太乐意进行办理。另外，企业也可以少接长单而多接半年期的订单，因为相对而言，半年内的汇率变化比之一年期的要容易预测。还有，最直接的一个方法就是调整产品价格，争取薄利多销。但不管采用何种方法，人民币的升值肯定会增加企业的成本，减少企业的利润，并使出口企业在国际市场上面临更大的竞争。
当然，如果能够使用人民币结算的话，就可以很大程度上控制汇率升值所带来的风险，而将这部分风险转稼到贸易方去。但现阶段推广这种交割方式还是有相当难度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人民币还不是真正可自由兑换的国际货币。作为一种国际货币，它必须具有四个主要功能，即交换媒介、价值尺度、延期支付标准和财富储藏的功能。虽然目前人民币在我国同东南亚的部分边境贸易中能起到交换媒介和价值尺度的功能，但尚没有具备延期支付标准和财富储藏的功能。而且即使是前两个功能，应用的地区也非常有限。换言之，人民币目前最多只是一种地区货币，由于资本项目没有放开，它并不是一种通用的国际货币。所以在近期外贸业务上，我们还不能期待用人民币结算来规避因人民币升值给企业带来的风险。
王利平：新老客户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授信问题，就是看企业在银行有无授信，因为银行还是要考虑业务风险的，这个可以理解。比如要做上述融资类避险产品，银行一般都会要求企业在银行要有授信，否则要提交保证金。银行的老客户一般都会有授信，授信所包含的业务种类会根据具体企业而有所不同，而新客户拿到授信是需要时间的。这就会出现你提到的现象，新客户想使用银行的产品，要么缴纳保证金，要么只能等拿到银行授信，有一定难度。比如有的银行就要求，无授信额度客户办理远期结汇业务、国内即期结汇+境外NDF资金交易等，需要按照结汇币种和期限缴纳3%～10%不等的保证金，而办理融资业务则除非有境外合作金融机构授信额度可占用办理外，如境外银行承兑的信用证，其他均不能办理。
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可以说是人民币周边化、区域化甚至国际化的重要一步，通过使用人民币在对外贸易中进行结算，既有利于人民币走出国门，也有利于国内企业规避不同货币与人民币转化时的汇率风险。不过目前由于人民币还不是可兑换货币，人民币在国际上被接受和使用是需要时间的，境外人民币市场的真正形成也需要时间，再加上目前制度和技术上的不完善，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及其推广虽然已取得了很大成绩，但还存在一些问题和困难，我想，这都需要在发展中来解决。

把汇率看成贸易中的主要矛盾既不准确也不全面，汇率问题并不是决定贸易失衡的决定性因素

记者：汇率升值给企业带来的影响是直观的，但是目前来看，很多人把汇率看成了贸易中的主要矛盾，这样是不是有失偏颇？
王利平：对，目前把汇率看成贸易中的主要矛盾既不准确也不全面。汇率是两种货币的价格比率，它会影响国内产品转换成外币的价格。但是一个产品的定价和销售，是企业总的经营成本和销售战略决定的，并受外部市场的变化影响，汇率因素仅是其中一部分。此外，汇率变化会在多大程度上对某家企业的产品销售产生影响要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目前，我国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是按照“主动性、渐进性、可控性”原则来推进的，是充分考虑市场主体的承受力和宏观调控风险的。对于人民币汇率的变化影响，企业可以向外部转移也可以内部消化，向外部转移主要取决于与交易对手的谈判能力和产品本身的出口价格弹性，内部消化则要看企业的综合经营能力。当然，利用金融产品锁定汇率是一种比较好的规避价格波动的手段。
人民币汇率的变化之所以广受关注，一是因为它的影响是广泛的，不论程度轻重，它对所有涉外企业乃至境外贸易伙伴都会产生影响；二是中国经济的崛起，使得人民币币值的变化受到国内外关注；三是它容易被国外政客操纵成政选议题，被媒体广为传播。目前来看，汇率还不会成为对外贸易的主要矛盾。不过我们常讲，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在某些条件下是会相互转化的，将汇率的影响缩小在企业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保持其不成为贸易的主要矛盾，这需要**、银行、企业的共同行动和共同努力。
余淼杰：的确，汇率问题并不是决定贸易失衡的决定性因素。最直接的一个观察就是过去五年来，人民币已经升值了20%，但我国依然保持着巨大的贸易顺差。事实上，在我国同欧美日韩等发达国家的所谓“南北贸易”中，决定贸易模式的最主要因素还是贸易国之间的要素禀赋差异。简单来讲，以中美贸易为例，就是因为中国是劳动力丰富型国家，所以多出口纺织类劳动力密集型产品，而美国是资本丰富型国家，所以多出口机电设备等资本密集型产品。而至于为何中国能有顺差而美国却是贸易逆差？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中国内需不振，消费占GDP比重只有36%左右。所以市场出清只能靠外需。而美国国内的消费占其GDP比重在2/3之上，自然就会多从别的国家进口，自然就会造成贸易逆差。虽然人民币的升值会在一定程度上增加我国对美产品的进口，减少对其的出口，但这不足以扭转两国原有的双边贸易格局。

企业要想在竞争中获胜，就必须学会应对各种困境。为规避汇率风险，企业要掌握好技巧，运用好战术与战略

记者:前面我们对一家企业的采访表明，企业本身对于目前遇到的困难还是有信心应对的。综合考虑多方因素，企业如何才能真正渡过汇率难关？金融机构如何在其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王利平：企业要想在竞争中获胜，就必须学会应对各种困境。对于汇率风险而言，从技巧上讲，企业首先要学会利用银行提供的金融产品，积极规避汇率风险，还可以调整出口贸易的结算方式，比如针对人民币汇率升值，可采用收取硬通货、预收出口货款、及时结汇等避险方式；从战术上讲，要练好内功，做好经营管理，提高生产效率，降低生产成本，扩大公司利润空间；从战略上讲，要培育创新精神，推动企业转型升级，提高产品档次，增加产品的技术含量和附加值，使产品具有较大的升值空间。
总体来讲，金融机构为企业提供的避险工具还是太少。接下来，银行需要进一步提高外汇产品的设计和定价能力，设计出适合国内大、中、小不同企业规避汇率风险的产品。同时，加大对产品的宣传力度，对企业普及汇率避险知识。当然，银行自身也要加强汇率风险管理，避免利用金融衍生产品进行投机。最后，银行还要配合做好人民币结算试点工作，积极沟通客户和反馈信息，合力助推人民币国际化之路更加顺畅。
余淼杰：事实上，汇率升值对不同性质的企业会有不同的影响。具体来说，企业可分为四类，人民币升值对它们的影响应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首先，人民币的升值会使进口品价格下降，这样升值对企业的影响就同削减进口关税的影响类似。人民币升值会对我国的非出口企业与出口企业都会产生影响。非出口企业又可分为两类：进口竞争型非出口企业（即其产成品会面临同类进口品价格下降）和成本节约型企业（即人民币升值导致单价下降的产品是该类企业的原料或中间投入品）。对进口竞争型非出口企业来说，人民币升值会使更多国外产品进入国内市场，因而同一行业内进口竞争型企业会面临着更激烈的竞争。而如果进口品是企业的原料或中间品，则人民币的升值对这类企业是好事。
类似地，出口企业也可分为两类：出口加工企业（即进口关税下降的产品是该类企业的原料或中间投入品）和非加工类出口企业。对出口加工企业而言，升值实际上是一把“双刃剑”：虽然升值导致了其进口原料成本的节省，但也使其出口面临着更大的困难。由于产成品有较高的附加值，综合起来，升值对企业的直接影响是弊大于利。而对非加工类的普通出口企业而言，人民币升值的影响就会很大。
为求生存，上述三类因人民币升值而处于不利位置的企业（进口竞争型国内企业和两类出口企业）必须想方设法去提高企业的绩效。这当中一个很重要的方式就是刚才王利平副局长提到的，要多练“内功”，增加企业的研发投入，进行自主创新，实现产品的升级换代，从而实现企业生产率的提升。只有这样，才能在更激烈的竞争中处于不败。事实上，我们近期运用制造业企业数据的研究也表明，那些在人民币升值期间有进行研发活动的企业，它们的相对生产率都比较高，企业的绩效也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