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劝君免谈陈寅恪
一 不该热的热了起来
已故历史学家陈寅恪在辞世多年后忽然成了文化新闻的热点人物,似乎是一件没什么道理的事情。
史学不是显学,陈先生也不是文化明星、大众情人。没错,这些年文坛荧屏上是有不少“历史”,而且上演得轰轰烈烈,风头十足,好像全国人民都有历史癖,也没患过健忘症似的。然而最走红的“历史小说”和“历史剧”又是什么呢?《还珠格格》和《雍正王朝》。前者已自己坦言是“戏说”,后者则被史学界斥为“歪说”。历史在文艺作品中能不能“戏说”或“歪说”,这是另一个问题(比如《西游记》就是戏说,《三国演义》则是歪说,或不乏歪说成分)。但戏说、歪说不等于实说、正说,总归是一个事实。它们和陈先生以及陈先生所治之史八杆子打不着,也是一个事实。所以,历史小说和历史剧走红,并不意味着历史学家也会走红,也该走红,何况那历史小说和历史剧还是戏说和歪说?事实上历史学家无论生前身后多半都是很寂寞的。唐长孺先生曾自撰墓志铭曰:“生于吴,殁于楚,勤著述,终无补”,说的大抵是实话。一个历史学家可能会因其学术成就而成为文化名人,却很难因此而成为热点人物。如果成了,那就一定有别的原因,比如吴晗。
陈寅恪也不同于其他一些文化人。他不是金庸,不曾写过从政治家、科学家到“引车卖浆者流”都人见人爱的新派武侠小说,也没那么多门徒和拥趸。他的著作,选题既很专门,文字也很古奥,感兴趣的人不多,看得懂的人也不多,感兴趣又看得懂的更是凤毛麟角,哪里会弄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也不是余秋雨,不曾炮制过“香喷喷甜津津有点嚼头,完了还能吹个泡泡”的“文化口香糖”,亦不曾发表过声讨盗版集团的《告全国人民书》。他的著作才不会被盗版呢!没有哪个小女生或小男生会去买《元白诗笺证》或《柳如是别传》。柳如是?柳如是是谁?是王菲吗?还是田震?陈寅恪又是谁?是汪国真、赵忠祥吗?陈寅恪还不同于吴晗、梁漱溟。他不曾被指控为“文艺黑帮”的头子,在一夜之间成为全国上下口诛笔伐的对象。他也不曾在建国之初公然向伟大领袖叫板,以后又在“批林批孔”时公然对抗,宣称“只批林,不批孔”。陈寅恪的最后20年,基本上是冷清寂寞,默默无闻的。他甚至不同于钱钟书。钱先生和陈先生一样,也是学贯中西博通今古,也是淡泊名利不事张扬。他的《管锥编》、《谈艺录》,也没多少人看得懂。但钱先生毕竟写过《围城》呀!还被拍成了电视连续剧,还拍得挺成功。这就举国皆知,人人趋之若鹜了。那么,陈先生可曾与大众传媒缔结过良缘吗?没有。
所以我赞同骆玉明教授的说法:“陈寅恪最不应该成为公众人物。”然而“最不应该成为”的最终还是“成为”了。而且,还弄到了人人都拿他来附庸风雅,谁不说陈寅恪谁就狼心狗肺缺心眼儿的程度。至于这些说词究竟有多少符合历史事实,又有多少最得逝者之心,那就只有天晓得了。正所谓: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冷和热。最不该热的热了起来,就一定事出有因。
二 事出有因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比如国内民众的关心,便多半带有好奇心理。的确,像陈寅恪这样可以公然不参加政治学习,不接受思想改造,不宗奉马列主义的知识分子,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真没几个。然而陈先生不但做到了,还基本上安然无恙。他这颗“刺儿头”不但没被剃掉,反倒是中共高层还对他关怀备至,礼遇有加。就连饮食起居这类生活小事,也有劳身为“封疆大吏”的陶铸亲自过问,又是送牛奶,又是派护士。在那个就连陈毅元帅都吃不到苹果的“三年困难时期”,陈家居然“鸡鱼等肴馔甚美甚丰”,让前来探视的老友吴宓感慨不已。这才真是怪了!于是人们就很想知道,陈寅恪这“瞎老头”受此优待,究竟凭的是什么?疑团很快就因史料的披露而冰释。原来这陈寅恪并非等闲人物。他的祖父陈宝箴,未出道时就为曾国藩所器重,后来官居湖南巡抚,是戊戌变法时推行新政的风云人物。父亲陈三立(散原先生),早年和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一起,号称“晚清四公子”,晚岁则以诗文著称,被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评价为鲁迅之前中国近代文学成就最高者。在一个重血缘,重门第,重承传,重渊源的国度里,这已经足够让人肃然起敬了。何况陈寅恪本人也十分了得。他12岁时就东渡日本,以后又游历欧美十数年,回国后与赫赫有名的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同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而1925年吴宓举荐他任此教席时他才35岁。他学问大得吓人,据说外语就懂十几门(也有说二三十种的)。名气也大得吓人,据说毛泽东访苏时,斯大林还专门问起。英国女王也曾来电问其健康。这些都让人啧啧称奇,哎呀连声。如此之多的光环加之于身,被推介给大众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些显然不是我们关心的。海外学人的关注则难免带有政治色彩。他陈寅恪:绝代通懦们看到的是陈寅恪最后20年生活的另一面:衰老病残,冷清寂寞,心情郁闷,晚景凄凉,最后被迫害致死,死不瞑目。对此,他们表现出强烈的不满、极大的愤慨和深深的惋惜,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不也一样么!然而海外某些先生(如被李敖称之为“国民党同路人”的余英时),硬要有意无意地把陈寅恪塑造成国民党政权的“前朝遗老”,认为他留居大陆后不久就后悔自己的选择,甚至对自己的“晚节”感到愧耻,为“没有投奔台湾而悔恨终身”,便未免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有些想当然甚至自作多情了。反倒是身为国民党台湾当局“国防部长”的俞大维,由于对陈寅恪知之甚深,其悼念文章便丝毫不从政治取向上着墨,因为原本不必“多此一举”么!没错,陈寅恪在1949年以后是不怎么积极合作,更不要说“靠拢组织”。他身为全国政协常委却从不进京,对思想改造之类的运动更是语多讥讽,能不理睬就一概不予理睬。但这只是他的“独立立场”所使然,与他对国共两党的爱憎好恶毫不相干。他要当真喜欢国民党,当初怎么不跟着到台湾去?事实上陈寅恪的心思是很明白的,那就是“不论哪一个政府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是能够继续让研究古物”。这话虽然是冼玉清说的,却很能代表陈寅恪的心声。早在谈到王国维之死时,陈寅恪即有“非所论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的说法,他自己当然也不会囿于“一党之恩怨,一府之兴亡”。看来,准确的说法是:陈寅恪和国共两党都没有关系,也不想有什么关系。他只想作为一个独立的学人,进行自己独立的学术研究。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违背先生的心愿,把他扯进政治斗争中来。事实上正如《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作者陆键东所言,政治这个范畴,“已难以覆盖陈寅恪的文化意蕴,也无法盛得下陈寅恪的人文世界”。
那么学术呢?陈寅恪在学术上的意义又如何?他的学问、学识、学养、学术水平和学术成就无疑是顶尖级和超一流的,要不怎么被称作“教授中的教授”(郑天挺语),公认为史学大师、文化巨匠、旷世奇才?早在20世纪中叶,陈寅恪便已“站在一个旁人难以企及的学术境界”,其学术成就则涵盖了历史、宗教、语言、文化、文学诸领域,被视为一座丰富的文化矿藏。但学问大不等于成就大,成就大也不等于意义大。陈寅恪的学术意义究竟有多大,我可没有资格来妄说,而且也认为并不重要。因为陈先生的学术意义再大,也构不成他成为热点人物的原因。史学毕竟不是显学么!对柳如是、再生缘感兴趣的人想必也不会太多。这些课题,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犯得着大家都来过问?
三 孤傲怪僻之谜
读《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常常会有倒吸一口冷气的感觉。
尽管陈寅恪的故事在那个时代远不是最触目惊心的,也尽管该书作者陆键东尽量用了一种平实的史笔来讲述那发生的一切,但还是看得我惊心动魄,而印象最深者,除陈寅恪的清高自负外,就是他的孤傲与倔强,骨气与胆量。
他真敢!1953年,中共中央历史研究委员会决定在中国科学院设立三个历史研究所(上古、中古、近代),拟请陈寅恪任二所(中古所)所长,他开出的条件居然是“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而且,“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这还不算。他还要毛泽东或刘少奇给他开证明,“以作挡箭牌”。如果只是他陈寅恪一个人或中古所搞点“特殊化”倒也罢了,他还说“最高当局也应该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这就实际上是要全国学术界都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了,岂非存心“逆历史潮流而动”?以草间布衣一介书生,而公然要求“最高当局”也听他的话,从他之说,此等“狂妄”,岂非空前绝后胆大包天?他也真做得出!系里组织拜年,被他拒之门外;北国政要来访,也被多次挡驾。拒人千里之外,已是悖乎常情,何况被拒者竟是赫赫有名炙手可热的康生康大人?虽然对康生的拒绝是“有礼貌”的,理由也还说得过去:陈先生病了,正在卧床休息。但当真愿意一见,也还是可以见一见的,至少可以在病榻上敷衍一下。然而无论学校办公室的人如何动员,陈寅恪就是不见!不见康生,也不见别的人。不见也就罢了,他还要赋诗云:“闭户高眼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直弄到“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的地步。
是陈寅恪不喜交往不近人情吗?不是。陈寅恪也是有交往的。他交往的人,不但有校长(如陈序经)、教授(如冼玉清),还有护士、伶人、工友。被一般人认为“不好接触脾气大”的陈寅恪,对老校工梁彬却十分客气热情,信任有加,不但称他为“彬叔”,还让他参与一些家事。陈寅恪并不是性格乖僻之人。
那么,是陈寅恪讨厌政治,或如董每戡所言,是“书生都有嶙*:骨,最重交情最厌官”吗?好像也不是。陈寅恪也不是所有官都不见,所有的官都不交。他和傅斯年的关系就很好,和胡适的关系也不错,而胡适可是做过“官”的,傅斯年更是一生效忠国民党,且“死而后已”。这里也无关乎国共两党之争。因为陈寅恪也和许多共产党高级干部有交往甚至有交情,或在内心深处敬重他们,比如陈毅、陶铸、杜国庠、冯乃超。
也许,陈寅恪夫人唐郰对冯乃超的评价多少能透露出一点消息。唐郰说:“冯副校长虽是个老党员,但倒是个念书的。”也就是说,是不是党员或官员,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读不读书,或是不是读书人。胡适是,傅斯年是,郭沫若、胡乔木、周扬也是,游走于国共官学之间的章士钊当然更是。陈毅和陶铸虽然不是学人或严格意义上的读书人,却也是有知识有文化有学问有才华的“儒将”,而且尊重知识和学术。由是之故,他们也得到了陈寅恪的尊重。
但分寸还是有所不同,除身为“一方父母”的陶铸外,共产党这边,最受陈寅恪欢迎敬重的是陈毅。他得到的情感回报是“肃然起敬”。次为杜国庠。他得到的回报是“道不同然相知高谊仍在”。胡乔木也不错。他得到了“中国传统为师者的那一份慈爱”。郭沫若的情况比较微妙。毕竟双方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然而一个是“马列主义史学”的代表,一个是“资产阶级史学”的重镇,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又都风流儒雅德高望重,也就只能寒暄多于交流,在谈笑风生的背后仍是格格不入了。郭对此其实也有清醒的认识,谓之“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瞽马牛风”,虽是笑话,却有深意存焉。
不过郭沫若这个“戏言”的水平之高,却也不能不令人叹服。郭属龙,陈属虎,两人又观点相左,当然是“龙虎斗”。郭耳聋,陈目盲,两人又立场不同,当然是“马牛风”。但如此之巧对工对绝对,大约也只有郭沫若才想得出。故龙争虎斗唇枪舌剑之余,也未尝没有惺惺相惜。尽管10年以后,郭沫若还是在其新著《李白与杜甫》中对早已含冤去世并无还手之力的陈寅恪杀了个回马枪。
最惨的是康生,他吃了闭门羹。康生其实也应该算是“读书人”的。他是毛泽东身边的“大秀才”,读过很多书,文笔极好,书画俱佳,艺术品位也很高,而他的大奸大恶在当时还尚未暴露无遗,或不为外人所知。无论从哪方面(政治地位或文化修养)讲,他都应该见得着陈寅恪的,却被拒之门外。1949年以后,康生哪碰过这种软钉子?于是他就来了个“软着陆”,只用轻飘飘两句话,就让《论再生缘》的出版几乎成了永无期日的事情。
比康生待遇稍好一点的是周扬。周扬本来也是要吃闭门羹的,只是因为看陈序经的面子,不想让陈序经太为难,陈寅恪才勉强答应见周扬。但周扬在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二楼上显然没吃到什么好果子。“陈寅恪的态度是挑战式的”,而一向辩才无碍的周扬则显得底气不足,几无招架之功。尽管如此,回到招待所后,周扬仍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因为他总算见了陈寅恪一面。当然,他对陈寅恪的感觉也和许多人一样:“有点怪”。
比康生更惨的是某些学人。他们遭到了陈寅恪的讥讽甚至痛骂。早在1952年,陈寅恪就写诗讽刺他的那些北国同仁,还特地把这首诗寄给北京大学教授邓之诚:“八股文章试帖诗,尊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这显然是讽刺从1949年至1952年短短三年间,学人们纷纷“弃旧迎新”、“弃暗投明”,放弃轻车熟路的旧研究方法,生吞活剥马列主义,炮制新八股。其中,便不乏年事甚高者,比如辅仁大学校长、历史学家陈垣,1949年时69岁,当然是“白头学究”了。1953年底,陈寅恪又当着汪馪的面,连续两天怒骂那些加入了民主党派的朋友,称之为“无气节”、“可耻”,喻之为“自投罗网”。据说,陈寅恪大动肝火,“恣意评点人物,怒说前因后果,极其痛快淋漓”。
看来,陈寅恪对所谓“时尚”,所谓“新学”,已是积怨甚深,对那些一心想要“眉样入时”的“读书人”,也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这就决不只是什么个性孤傲、性格怪僻了。
四 人品与气节
陈寅恪的这种态度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反对现政权,反对共产党,反对马列主义。其实不然。倘若如此,他为什么不去香港、台湾,为什么同意担任全国政协常委,为什么还要和杜国庠、冯乃超这些共产党人交往?他甚至也不是什么社会活动都不参加。1954年5月3日的“敬老尊师座谈会”他就参加了,还戴了大红花,这也是一种“时俗”么!怎么并无反感,反倒欣然?这里面一定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陈寅恪的政治态度一直是个谜。他好像谁都看不惯。袁世凯当大总统,他讥为巴黎选美:“花王哪用家天下,占尽残春也自雄”;张勋组阁,他讥为妓女作秀:“催妆青女羞还却,隔雨红楼冷不禁”;国民党长江防线失守,他也幸灾乐祸:“楼台七宝倏成灰,天堑长江安在哉”。但如果你认为这是因为向往新中国,或是怀念旧王朝,恐怕就错了。他在回忆洪宪称帝一事时说,当时不少文人都对袁某人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让他深为道德的沦丧而痛心。“至如国体之为君主抑或民主,则尚为其次者。”君主还是民主,这在许多人看来是至关重要必须力争的,而陈寅恪以为其次。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是道德,是人品,是气节。1964年5月,陈寅恪向自己晚年最知心的弟子蒋天枢托以“后事”,并写下了带有“遗嘱”性质的《赠蒋秉南序》一文。在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里,陈寅恪称自己虽“奔走东西洋数万里”而“终无所成”,现在又“奄奄垂死,将就木矣”,但也有足以骄傲自豪者,那就是:“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何可告慰友朋”。也就是说,他陈寅恪一生之最为看重者,不但不是金钱地位,甚至也不是知识学问,而是人品与气节。
事实上陈寅恪愿意与之交往或表示敬重的,不论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无党无派,都是人品极好的人。陈毅,光明磊落,直率坦诚;傅斯年,为人正直,疾恶如仇;刘节,秉性梗直,宁折不弯;冼玉清,一生清白,遗世独立。有意思的是,他们还多半都有些脾气。比如陈序经为人是很谦和优容的,但当有关当局强迫他加入国民党时,他把“乌纱帽”掼在桌子上:“如果一定要我参加国民党,我就不做这个院长。”又比如杜国庠一生为人宽厚平和,但面对极左思潮也会拍案而起,气愤地表示“批判陈寅恪批得太过分”!因此他们也都往往会做“傻事”,说“蠢话”。比如刘节就曾在1958年“大放厥词”:什么大跃进人人意气风发,“一起发疯”倒是真!这种“逆言”也是说得的?但他实在忍不住。
当然,他们也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没有好下场是明摆着的,甚至是他们“自找”的。“文化大革命”中,刘节听说“造反派”要批斗陈寅恪,竟奋然表示愿意替代陈先生上台挨斗,并视为一种荣耀。如此“不识好歹”“自讨苦吃”,如此“螳臂挡车”“以卵击石”,还能有什么好结果?然而,明知没有任何好处,同时也于事无补,他们却偏偏还要做。也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品质的高贵。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陈寅恪“吾道不孤”!然而陈寅恪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还有更深的想法。在1950年正式刊行的《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中,他谈到这样一个历史惯例:但凡新旧交替之时,总有人占便宜,也总有人吃大亏。那些乖巧的小人,“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而那些刻板的君子,则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为什么呢?就因为其时新旧道德标准和新旧社会风气“并存杂用”,有的人善于利用形势适应环境,而有的人则无此“乖巧”而已。
显然,陈寅恪是把自己的某些“老朋友”,看作了“乖巧的小人”。
于是我们大体上清楚了。为什么陈寅恪对杜国庠那样和自己“道不相同”的共产党人信任敬重,对某些先前的“同道”反倒蔑视而戒备?就因为前者“气节不亏”。陈寅恪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在那个时代,坚持马列主义,信仰共产主义,要担怎样的风险。那是要掉脑袋的!所以,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们大讲马列主义,就不但可以理解,而且也理所应当。他们“本来”就是马克思主义者么!那些“眉样入时”的“白头学究”们却“原本”不是。
“不是”当然也可以变成“是”,但要看怎么个变法,以及为什么要变。如果是自己通过学习研究,改变了观点,倒也理属正常,无可厚非。然而一夜之间毫无思考,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便很可疑。在陈寅恪看来,这不是降身辱志,便是投机取巧。但不论何种情况,都是“变节”。气节一亏,则其人不可取矣!事实证明,陈寅恪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1949年以后,中国学人的改变立场观点,宗奉马列,有的是“曲学阿世”,有的不是。汪馪就不是。他属于“心悦诚服”的那一类。否则,当他自告奋勇充任“说客”,南下广州请老师进京时,就不会那么天真了。汪馪碰壁五羊城以后,受到不少埋怨。比他年长的其他陈门弟子都认为他不该用“官腔”和先生说话,更不该惹老师生气,甚至有人痛斥他“不知天高地厚”。这实在是冤哉枉也!汪馪对恩师的敬仰和感激是终其一生的。正因为“感恩戴德”,他才会那样说话。因为他对马列主义的服膺是真诚的。事实上在汪馪的学术研究中,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和陈寅恪的治史方法浑然天成,了无陈寅恪所痛恨的“贴标签”的痕迹,文风新颖,令人耳目一新。这难道不是好事?正因为此,汪馪和陈寅恪谈话时,才会充满了“时俗”的口吻。在他看来,弟子发现了宝藏取得了真经而不与先生分享,那才是不道德。ダ史的悲剧或悲剧性也正在这里。汪馪和陈寅恪都是真诚的,道德的,而双方的格格不入却一至于此。一个要“革命”,一个要“守节”,这一场冲突是在所难免的了。问题是,陈寅恪为什么要对汪馪发那么大的脾气,以至于说出“你不是我的学生”这样的话?答案也许就在汪馪笔录的《对科学院的答复》里面。在这篇自述中,陈寅恪说:“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这其实也是陈寅恪的一贯思想。因此他在《答复》中开篇就说:“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而碑文的核心和灵魂,也就是这八个闪亮高岸的文字: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五 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真正震撼我们的,正是: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几乎所有人都很看重这八个字,夏中义也不例外。但他却把这八个字归到乾嘉以来的所谓“学统”里去了,并称自由思想为学统之骨,独立精神为学统之魂。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竟然能产生于毫无独立自由可言的中国传统社会,而且还诞育于文化钳制最烈的乾嘉时代,这本身便很可疑。就算是吧,话也不能这么说。学统,甭管它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终归是“统”。有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作为魂骨自然很好,但反过来把自由思想的独立精神“统”将进去,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况且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也不是什么“学统”之类的玩艺可以“统”得起来的。因为一“统”,就不自由、不独立了。什么是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所谓“独立”,就是不依附,当然也不依附于什么“学统”。所谓“自由”,则不但包括怎样想,也包括想什么,还包括不想什么。也就是说,想不想,怎样想,想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我可以自由地按照这种思路去做学问,也可以自由地按照那种思路去做学问,甚至我还可以不想做学问。不想做学问,也是一种自由思想,却与“学统”无涉。当然,学问家还是要做学问的,但如果不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则那个“自由思想”仍不自由。
因此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什么学统问题,而是一个做人问题。我的观点是,学问可以不做,人却不可以不做;学统也可以不要,人格却不能不要。没有人格的独立,哪有独立的精神?没有意志的自由,又何来自由的思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对陈寅恪也就多了一分理解。
就说陈先生一再坚持的“不宗奉马列主义”吧,是他陈寅恪反感马列主义,或者反对马列主义吗?恐怕未必。马克思主义毕竟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项重要成果。任何不带政治偏见、有学术良知与良心的知识分子,都会对它持有一种敬重的态度。但问题是,这份敬重必须是我发自内心的,而不能是别人强加于我的。事实上,早在“宣统三年”,陈寅恪就已经读过了《资本论》原文,他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也十分重视经济因素的作用和阶级意识在政治斗争中的反映。就算没有这些,也不等于陈寅恪反对马克思。因为马克思的学说,就是马克思自由思想的结果,也体现着马克思的独立精神。不自由,不独立,哪来的马克思主义?难道《资本论》是按照官方意志写的,或者申请过“国家级课题”?所以,肯定陈寅恪,不等于否定马克思。比方说,最为陈寅恪所痛恨反感的“审查送检”,不同样为马克思所深恶痛绝?马克思早就说过:“治疗书报检查制度的真正而根本的办法,就是废除书报检查制度。”在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的问题上,他们是相通的。
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是高于一切的。既高于政治,也高于学术。比方说,尽管有陈寅恪“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的夫子自道,友人吴宓“盖藉此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素存焉,绝非清闲、风流之行事”的理解回护,还是有不少人对陈寅恪耗费十余年时间撰写《柳如是别传》不解,认为不值得。毕竟也就是一个柳如是么!小题当然也可以大做,但再大也是“小题”,而身为“大师”和“巨匠”的陈寅恪,难道不该去建构更为体大思精的史学广厦?其实,这里没有什么值不值的问题。陈寅恪耗费十余年时间撰写《柳如是别传》不值,梁宗岱种菜养鸡就值?梁宗岱是何许人也?他是法国象征派大诗人保罗·梵乐希的异国之友,世界大文豪罗曼·罗兰的忘年之交,巴黎文化沙龙的座上嘉宾。他的诗人气质和文学才华就连一向崇尚高贵和浪漫的法国文化人也为之倾倒。然而他却去种菜养鸡!因为他作为外语系的“大白旗”,在1958年被劈头盖脸地痛批。他平时常常挂在嘴边的“天才教育主义”和“老子天下第一”更是成为众矢之的。那好,你们不承认我“学问第一”、“教书第一”,我就来个“种菜第一”、“养鸡第一”。不让种不让养,我还有“喝酒第一、“力气第一”(据说诸如此类的“第一”竟有70多个)。反正老子就是“天下第一”,就要“天下第一”,你^_^能怎么样!这其实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坚持自己的“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了,因此“理所当然”地引起了“革命群众”的震怒,被斥为“对抗运动”的“新花招”,但也一定在某种程度上为陈寅恪所理解。陈寅恪是很喜欢梁宗岱的。1961年吴宓来访,中山大学以陈寅恪夫妇的名义设宴招待,陪宴者的名单由陈寅恪夫妇拟定,而席中就有梁宗岱夫妇。余则为刘节夫妇、梁方仲夫妇和冼玉清,都是陈寅恪的相好相知。
实际上陈寅恪又何尝不是这样做的?他体弱目盲,当然无法去种菜养鸡。但他同样可以去“不务正业”。比方说,不上课,不发表论文,不做“公认”该做的“大课题”。陈寅恪曾自谓其《论再生缘》一文乃“颓龄戏笔,疏误可笑”,这决不是什么“自谦”或“自嘲”,而毋宁说是“自得”和“自许”,即“宁作戏笔,不入时流”。不错,我是要做研究,也可以做大课题,但必须按照“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去做。如不能,则宁肯不做,或者去做“无益之事”,正所谓“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
显然,问题并不在于做什么,也不在于值不值,而在于它是否本之于“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如是,则值;如不是,则不值。而且,对于陈寅恪、梁宗岱他们而言,只要是自己的自由选择,哪怕是“著书唯剩颂红妆”,哪怕是“一腔心事付荒唐”,一旦做了,也一定是“天下第一”。一流就是一流,他变不了二三流。
梁宗岱让人激赏和敬佩之处正在这里。陈寅恪让人震惊和敬重之处也正在这里。这也正是我不想多从学术的角度来谈陈寅恪的原因。毕竟,学术成就再大,也是有限的,何况其思想还“囿于咸丰同治之世”,其议论还“近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并不多么值得肯定和赞扬。又何况陈氏的著作中,也确实如骆玉明教授所言,“往往呈现历史的羁绊,乃至某种陈腐的情感”(如被林贤治指出的“没落士大夫情调”)!但陈寅恪的人格精神却是超学科、超学术、超时代的,也不光是对做学问的人有意义。学术上的是非对错远不是最重要的。正所谓“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纪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尽管陈寅恪王国维他们的追求,距离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独立自由还相去甚远,但能有此一说,便已属不易。至少,他们在尽可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从而“为天下读书人顿生颜色”!
六 劝君免谈陈寅恪
陈寅恪是了不起的,可惜我们学不来。首先是“顶不住”。无论是谁,当真要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就必须有本事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要知道,压力并不仅仅来自官方,来自当局,也来自民间,来自群众。比方说在“文革”前,官方对陈寅恪还是相当关心、爱护、客气、尊重,乃至于“护短”的。反倒是群众对陈寅恪很不买帐,极为不满,正所谓“群情虽未汹涌,但相差也不太远”。实际上历史系一再坚持批判陈寅恪,一再坚持将陈寅恪划为“中右”,在一定意义上即代表着“民意”。这也是该系领导人在受到上级批评时颇感委屈,一有风吹草动又故技重演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认为自己的做法“大方向”是正确的)。所以,上面的弹压归弹压,下面的动作归动作,批判会还是照开不误。既然不能把陈寅恪揪到会场上来,那就在会场当中放一把椅子,以为代表,缺席审判,直弄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陈寅恪能“横眉冷对千夫指”,我们能吗?不是说我们不可能拥有陈寅恪那样的人格力量,而是说人格力量究竟有多大,还值得怀疑。《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作者问得好:“文化的品格到底有多大力量,能使一个人‘顽固’地坚守着逆潮流的、已等同‘过街老鼠’的精神世界?”说到底还是“有恃无恐”。陈寅恪的地位太高来头也太大了。他可以因为没有及时收到戏票而向副省长大发雷霆,质问“你这个副省长到底管事不管事”,咱也能?不能,就只好撤退。你可是不要小看“群众”呢!“群众”的力量是很大的。一人一口唾味,就能把你淹死。我在《闲话中国人》等书中多次说过,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其具体表现,就是要求凡事都“大家一样,人人有份”。那么,凭什么我们大家都学习马列学习政治,你陈寅恪就可以不学习,还要吃香的喝辣的?同理,凭什么我们大家都随波逐流,惟独你陈寅恪就可以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想不通。想不通就要革你的命。一时半会革不了,就等待时机。时机总是会有的。比方说,文化大革命。那时,就连陶铸都被揪了出来,看谁还能保得了你!显然,我等一般学人如果也想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除非全社会都认同独立自由,不要求“人人有份,大家一样”。但现在却很难。
其次是“守不住”。怎么个守不住呢?因为要“学以致用”。中国的读书人,或曰知识分子,内心深处历来就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那就是总觉得自己的满腹经纶得有地方派个用场,否则实在是可惜了。所谓“有用”,倒不一定是要拿去换饭吃,换钱花,更主要的还是要有利于国家民族国计民生。因此这种想法不但不可耻,反倒很崇高。
这种崇高感很容易地就会解除了坚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心理防线。比如历史学家周一良就是。周一良也是陈寅恪的学生,却同时又是“文革”中臭名昭著之“梁效”(即所谓“清华北大两校大批判写作组”)的成员。这在别人看来是耻辱,周先生现在看也是耻辱,但当时的感觉却是庆幸。庆幸什么?庆幸自己所学的知识总算派上了用场。这不能简单地看作是周先生为自己“附逆”行为所作辩解的“托词”,而应看作他的真实想法。周先生是读过旧书的人,从小满脑子灌输的就是“修齐治平”那一套。按照这一套说教,一个人之所以要读书,是为了修身;而之所以要修身,则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学以致用,服务于政治,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所谓“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实现的不但是一个读书人的人生价值,也是知识学问的自身价值。相反,有一肚子学问却没人看重赏识,没有用武之地,则是最让人难熬的。这时,如果来了个买家,而且是大买家你还不赶紧卖出去?甚至还有自己上杆子送上门的。比如冯友兰就是。冯友兰也是参加了“梁效”的,因此也和周一良一样,颇为情义所不容。说起来冯先生也是海内大儒,怎么会如此糊涂?其实,与其说是“糊涂”,不如说是“自觉”。对此,夏中义的《九谒先哲书》有很好的分析。我同意他的观点:冯先生是颇有些“圣人情结”的。他的理想,是要成为“当代中国的孔夫子”,成为当局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首席顾问。你既然打算通过权力中枢来施展“为王者师”的抱负,就先得让权力瞅着你顺眼;而讨好权力之捷径,则莫过于“顺着说”。这当然无妨看作一种策略,却也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因为无论如何,“顺着说”和“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是不能兼容的,而顺了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结果,一路顺将下来,冯先生几乎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最后,“国师”没当成,反倒当了“梁效”。
冯友兰守不住,周一良守不住,我们就守得住?第三是“耐不住”。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其实就是坚守个人立场,不以社会的好恶为好恶,不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那好,你既然已经“自外于群众”,也就不能指望别人在乎你、看重你,把你当回事,也不能指望别人理解你、赏识你,听你那一套。总之,选择了独立自由,就只能走一条孤寂的道路,你能耐得住这份寂寞么?就算耐得住吧,也还有一道坎儿不大容易迈得过去。你可以甘于寂寞,“不求闻达于诸侯”;你可以孤芳自赏,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你总要吃饭吧?连陈寅恪都感叹自己是“求医万里,乞食多门”,咱们比他就更不如。吃的、穿的、住的,都是“人家”的,而且并不富余。一旦人家”不给了,咱们会衣食无着,咱就得扫地出门。你叫他如何硬得起来?的确,要想有思想的独立,必先有人格的独立;而要想有人格的独立,又必先有经济的独立。大家都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但鲁迅先生能够“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软”,原因之一恐怕就在于他不必餐餐都吃人家的。这才能坚持思想言论的独立自由。问题是,鲁迅先生可以靠稿费版税养活自己,又有多少学人能靠学术研究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呢?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真是谈何容易!还是陈寅恪自己说得好:“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七 最是文人不自由
文人不自由,学人更不自由。学人为什么就更不自由呢?因为文人可以只发牢骚而学人总要做事做学问。要做事做学问,就要有条件;而如果你非要坚持什么“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这些条件便很可能与你无缘。正如夏中义所说:“事情很明白,当你不思依傍权力,则权力所支配的种种恩惠也就不再赐你,而其制控的诸多不便或不幸倒可能如鬼魂缠你。”(《九谒先哲书》)。比如同是研究《再生缘》,郭沫若可以尽阅当时所能看到的珍贵资料,包括北京图书馆馆藏、郑振铎捐赠的“海内孤本”,陈寅恪就看不到。他只能凭记忆搜索,请助手查找,最兴师动众的也不过是靠“私谊”请外地的学生帮忙,条件差到哪里去了?郭沫若可以在全国学术界众所瞩目的《光明日报》上以“排炮”的方式发表一连串文章,陈寅恪却只能以“偷渡”的方式,由章士钊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带出境外刊行,事后还要被追查,境遇之悬殊又何可以道里计?结果,尽管郭沫若是在1960年经人介绍读了陈寅恪的著作后,才心血来潮要研究这个课题的,却能迅速地使之成为国内学术研究的热点,而陈寅恪的《论再生缘》虽然早在1954年便已完稿,却只能如陆游所咏之梅花,“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根本无人问津。
这可真是天壤之别。有权,就是比没权好哇!所谓“权”,并不等于或只是政治权力,也包括学术权力。它可能是一种行政权力,也可能只是一种话语权力。比如能批给你一大笔科研经费,为你调查研究、收集资料大开方便之门,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等等,运用的是行政权力;说一不二,一言九鼎,“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则是在运用话语权力了。话语权力也很厉害呢!它能决定一个人在学术界混得怎么样,能不能混出个名堂来,甚至混不混得下去,同样堪称“生杀予夺”。君不见,多少有着真才实学的人默默无闻,多少有着真知灼见的著作埋没不彰,而某些平庸之辈的平庸之作甚至狗屁不通的东西却被捧上了天,就因为后者掌握了话语权力而前者没有么!行政权力与职位有关,话语权力与地位有关,但在中国现行体制下,两者之间往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瓜葛和猫腻。长期以来,中国的学术活动尤其是学术评价(评奖、评职称、批课题等等),一直在行政化的体制下运作。而且,随着所谓“量化管理”的推行,学术的体制化还有愈演愈烈之势。体制是不由分说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体制也是一视同仁的。无论谁和体制作对,哪怕脱离体制,都将一事无成,甚至连饭都没得吃。
这里面也没有什么世道公不公的问题。世道从来就不是为少数坚持“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人设立的。它只为那些愿意“入时合流”的人设立,也只为他们服务,给他们好处。你既然不愿意,那就别到我这里讨什么“公道”。在这一点上,它只问“是否”(纳入体制),不问“亲疏”(血缘交情),因此不是“不公”,而是很“公”。
所以,你不能和体制对着干。你得自觉地纳入体制,在体制规定的轨道上运行。比方说,你得先去读个学位。而且,光有硕士学位还不行,还得有博士学位。然后,你得去评职称,从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升到教授。当了教授也还不行,现在教授也分等级呢!比如“博导”(博士生导师),据说就比普通教授高一等。要不然那些“博导”们为什么会把这头衔印在名片上,就像把名牌商标留在西服袖口上一样?不过现在“博导”也如过江之鲫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所以你还得去争取别的头衔,比如能够决定别人能否升职、得奖、当博导的评审委员。总之,你得去当学术界的“大佬”。到那时,你就牛逼哄哄了。你写的书再破也能出版,你写的论文再臭也能发表,你随便申请一个什么鸟课题都会批准,有着花不完的钱。你将坐着飞机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讲学作报告或者参加评审会,放的每一个屁都很香,看着谁不顺眼就能把他给灭了,就像阿Q革命成功以后那样:“要什么便有什么,喜欢谁便是谁”。
这确实很有诱惑力。当然,为此你得先做一点点事情。比方说,你得想方设法每年都发表点论文。其中所谓“权威刊物”多少篇,“核心刊物”多少篇,都是有定数的。你得想方设法去获奖。其中“省部级”多少,“国家级”多少,也是有定数的。你还得去申请课题。这些课题是哪一级的,有多少钱,在评定你是否能够当教授、当博导,是否能够获得重要岗位津贴时都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最后,你还要填许多表:评职称要填表,报课题要填表,申请博士点、重点学科,申请博士生导师、重要岗位津贴也都填表。这些表几乎每年都要填,而且要填一辈子。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当你申请这个申请那个时,必须投其所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比如申请课题,那是有“指南”的。你想做的不一定在“指南”里,在“指南”里的你又不一定想做。但能不能申请到课题,却是你能不能升教授、当博导、成为学术界“大佬”的先决条件。所以你只能放下手中想做的题目,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这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相反,你还得挖空心思去对号入座。
请注意,以上所说,只不过是按照制度规定必须去做的事情,尚不包括诸如此类的“诗外功夫”和“画外功夫”:经常到领导和前辈那里去“走动走动”,请学术权威和社会名流题写书名或作序,以及邀齐了哥们姐们来吹吹拍拍等等。还请注意,上述过程有可能是很漫长的,没完没了的。因为即使你当上了什么,还会有更高一级的什么等着你去当。何况在你争取当什么的时候还欠下了一大笔人情债要还。于是,当你把这一切都打点停当,踌躇满志准备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时,恐怕就会发现你其实已经不是自己了。
那时候,还说什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呢?
八 豁出去,就能了
其实,有些事,也不过就是“一念之差”。
就说前面那些东西吧,当真想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学术地位吗?不就是话语权力吗?不就是科研经费吗?不就是岗位津贴吗?不就是当教授当博导,吃香的喝辣的,坐飞机住宾馆,在主席台前排就坐,放个屁都有人鼓掌吗?我们能不能不要?不要,你可就管不了我啦!平时我们总说豁出去了,豁出去了,也就是说,豁出去,就能“了”。
问题是你豁不豁得出去?陈寅恪不能说是完全豁得出去的人,但至少部分地豁出去了。比方说,他能不在乎他所作的研究是否有用,是否入时:“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他也不太在乎自己的著述是否能名垂千古:“名山金柜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年”。但他对自己身后这些著作的命运还是在乎的:“拟就罪言盈百万,藏山付托不须辞”。他还不是“满不在乎”。
陈寅恪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做到并不在乎自己所作所为有没有意义。意义,这是我们绕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弯,迈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坎。我可以不要名,不要利,不要有用,不要别人承认,但我总不能不要“意义”吧?连“意义”都没有,我做它干什么?然而陈寅恪却似乎把“意义”看得很淡,一再宣称自己不过“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这话理所当然地被许多人看作是自嘲、反话、愤激之辞,或表现了他的痛苦和无奈。我们当然已无法确知陈寅恪说这话的真实想法,但我宁愿把它看作一种彻底,一种为了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而悟到的彻底,尽管彻底得很无奈。
彻底是很重要的。彻底才无碍,才无羁,也才无所畏惧。因为所谓“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看重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也就是说,它并不在乎你想的是什么,有没有意义,只在乎你之所想是不是独立自由的。是则是,否则否。你想的东西再没有意义,只要是独立自由地想出来的,就是“自由思想”。反之,即便再有意义,也不是。
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寅恪的许多“自嘲”、“自贬”、“自损”,我们就会有别样的体会。1952年,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出版,陈寅恪为该书所作之序却被删去。陈致信杨树达先生云:“拙序语意迂腐,将来恐有累大者,今删去之,亦未始非不幸也。”陈此处之所谓“迂腐”自别有意味,但陈寅恪的著作中从思想到行文均不乏“迂腐”甚至“陈腐”之处,恐怕也是一个事实。问题是,“迂腐”难道就不是一种声音,就该灭绝?如果“迂腐”该灭绝,那么,和“迂腐”沾边的,比如陈腐、陈旧,还有刻板、呆滞,是不是也该灭绝?如此推论下去,请问又有什么不该灭绝?意义也一样。如果没有意义就不能存在,就该灭绝,恐怕世界上的人早就死光了。你想,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说出有意义的话,又有多少人句句话都有意义?何况一个问题或一句话有没有意义,原本就是不大说得清楚的事情。杞人忧天数千年,天并没有塌下来,那么,杞人还该不该忧天,杞人忧天还有没有意义?哥德巴赫猜想猜了那么多年都没能猜出来,究竟有多少意义,还要不要再猜?实际上,科学史上许多课题开始时是没有什么意义,或看不出什么意义的。正因为历史对无意义表现了宽容,才有了今天科学长足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极少数的“有意义”其实是靠众多的“无意义”来支持的。没有“无意义”就没有“有意义”。比如在我们看来,吃蜘蛛是没有意义的(其实皮洛耶人就吃)。但如果没有人吃蜘蛛(也包括吃别的不能吃的东西),我们今天也不会吃螃蟹。
更何况,如果我们今天以“没有意义”为由不准别人想某个问题说某句话,那么,明天别人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不准我们想某个问题说某句话。你可以这样限制我的思想,我也可以那样限制你的思想,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大家都不能自由地思想,而不能自由地思想,其实也就等于不能思想。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自由思想或发展学术)讲,我们都得肯定“无意义”的意义。而且,为了彻底,为了确保思想的自由,我们还得否定意义的追求。
否定意义的追求,有这个必要吗?既肯定“有意义”,也宽容“无意义”,难道就不好就不行吗?果真如此,当然很好。可惜,如果我们的口号如此,就不会有人去做“无意义”的事了。有意义的事不做,却去做无意义的,谁会这么傻?那么,大家都去做有意义的事,又会怎么样呢?就会放弃“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因为一件事有没有意义,不是你自己个人说了算的。要么是社会大众说了算,要么是权威人士说了算。只有当他们认可了你的意义,你的所作所为才是有意义的。显然,这就必须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以他人的标准为标准,哪有什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事实上,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总是“毛”,总是想附在某张“皮”上,就因为他们总想有意义。在中国,纯粹的知识、学问,从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当它服务于现实,比方说能够安邦治国或者富民兴国时,才被承认为有意义。中国的读书人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济世热衷于做官?就因为只有这样,“无意义”才能转换为“有意义”。所以,与其说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政治情结”,不如说他们有一种“意义情结”。
于是,为了使“无意义”转换为“有意义”,中国知识分子不得不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附在某张“皮”上。因为单独的“毛”没有意义。单独的“毛”,无根无底飘浮不定,风一吹来就满天乱飞,不要说别人看着没劲,连自己心里都不踏实。
然而知识分子之所以是知识分子,不仅因为他有知识,更因为他是“分子”,既是极少数,又有独立性。如果附在某张“皮”上,那还是“分子”吗?王瑶先生说得好:“分子不独立,知识也会变质。”显然,要想无愧于知识分子的称号,就得坚持独立立场;要想坚持独立立场,就不能附在某张“皮”上;要想不附在某张“皮”上,就不能太在乎意义能不能实现。但意义如果不能实现,即等于没有意义。因此,当我们决定选择和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时,就得先问自己一句:你能不能豁出去连“意义”都不要?意义其实是最难豁出去的,但“若为自由故,意义亦可抛”。因为你如果连意义都可以豁出去不要,那就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了。
要谈陈寅恪,就必须先把这些问题都想清楚。
我们想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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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的确是个大家,在中国少有几个大家之一。
成为不成为大家和政治没有关系,不过中国现代的学者少多了。所以大部分都成不了大家。
转几篇关于陈寅格的文章:
国学大师陈寅恪的港穗因缘 《 南方周末》 2005-03-10
国学大师陈寅恪的港穗因缘——《陈君葆日记全集》史料大披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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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1年陈寅恪与港大师生合照,前排左起:陈君葆(2)陈寅恪(6)马鉴(8);后排左起:金应熙(2) 谢荣滚 供图 |
□周佳荣(香港)
著名历史学家、国学大师陈寅恪(1890-1969)在抗日战争期间曾一度任教于香港大学,传为香港学界的佳话。陈氏复于1949年春到广州岭南大学任教,自此在南方居留,直至去世为止,长达20年之久。在他的学术生涯之中,这两个阶段都有重大意义,但其间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至今仍鲜为人所知悉。谢荣滚主编《陈君葆日记全集》七册(香港商务印书馆,2004年),有数十处提到陈寅恪,日期和活动内容都较明确,相信有助于进一步了解当时的情形。
到香港大学任教经过
陈君葆(1898-1982),广东省香山县(今中山市)人,毕业于香港大学文学院,曾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工作。1934年起受聘于香港大学,担任中文学院教席及冯平山图书馆馆长之职,至1956年退休,一直在这个岗位上见证着时代的变迁。陈君葆长期有写日记习惯,而且日记都保存了下来。近年他的家人把日记整理出版,从中可见许地山(1893-1941)、陈寅恪二人到校任教始末和公开活动、起居生活等,日记均有记载。
陈寅恪早年曾在日本、德国、法国、瑞士、美国游学,归国后应聘为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导师。1930年清华学校改为清华大学,翌年中文、历史二系合聘他为教授;与此同时,他又兼任中央研究院理事。1936年英国剑桥大学聘请为汉学教授,但以眼疾而未应聘。1937年芦沟桥事变发生后,日军攻入北平(今北京),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1852-1937)忧愤病发,拒不服药而死。陈寅恪料理父亲丧事完毕,便携家眷仓皇逃离北平,辗转到长沙。当时战火日渐逼近,清华大学决定迁往云南,与北京大学、南开大学联合组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陈氏于是挈全家南行,乘船抵香港时,已接近农历新年。春节过后,便只身取道安南(今越南),到云南蒙自授课,他的家人则仍留在香港。详细经过,可参阅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陈君葆日记全集》中,记录了陈寅恪在春节期间的一件事情。1938年2月3日载:向庚款会请款发展中文学系的详细计划书,今晨到图书馆打好送给许(地山)先生签字送到副校长处后,到中文学院来上课,许先生和陈寅恪、徐森玉等已在我的办公室等了好久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陈寅恪藏有光绪年间“福建台湾巡抚关防”银印一方及唐景崧回上海后手上李高阳书一通,均富有文献价值,因怕人家觊觎或别生枝节,遂拟寄存图书馆内。下午我把关防和北平等古斋收据(陈以二百二十金从古董铺买来)封交总务主任并附函说明来历,刚交出去后,芬尼颜(港大教授)已出席校务会议去了,这印因此不能不暂放写字间陈君处,因此心里有点不自在。
次日(即2月4日)陈君葆又写道:晨早到中文学院急致电话与芬尼颜问曾否收到银关防,他答说不曾,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后来请他查问一下才知写字间的陈某竟忘却交出与他了。这银印本来可以放在图书馆中的古物陈列室的,但陈寅恪也许是地山一定要把它送到总务处的夹万(编者注:保险柜)去,不审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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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0年代末的陈寅恪/谢荣滚供图 |
1938年秋天,陈寅恪随西南联大迁往昆明。他以手边幸存的眉注本《通典》等参考材料为基础,于翌年完成《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寄往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可惜稿件不幸遗失。同年,牛津大学敦聘他为汉学教授,并授予英国皇家学会研究职称。陈氏在昆明因不适应高原气候,时常生病,又欲与家人团聚,于是决定离开西南联大。暑假回到香港,准备全家乘搭轮船赴英,但以旅费难筹,加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结果未能成行,遂于秋季开学前,折返昆明上课,直至次年夏季学期结束。陈寅恪到香港探亲,并等机会赴英,然而欧洲战事激烈,地中海已完全不能通航,只好在香港暂住,并应许地山之邀,任香港大学客座教授。这对于陈氏一家的生计,是有一定帮助的。有关情形,可参阅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增订版(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7年)。
在港初期的活动情形
陈君葆在1940年8月15日当天,记录了香港大学计划聘请陈寅恪为客座教授的情形,他说:“晨晤许先生,他说庚委会拨款若干与港大,史乐诗拟聘陈寅恪在港大任哲学教授,一年为期,待遇月薪五百元,这在目前情况倒不为过,惟陈为清华教授,能否接受仍须由清华决定。这事许变了作中间人。”9月26日写道:“林天任来访,他对于新文学和中英文化协会的活动都问到,我举实况语他后,并告以陈寅恪在港大任客座教授的事情,并着他把消息发表。”1940年的日记中,还记录了陈寅恪的几次活动:
其一,是陈寅恪于10月18日出席一个画展的开幕礼。“拾点来宾都齐集了,有罗旭和、罗文锦、傅士德和勃朗教授,陈寅恪也从九龙过来,这甚为难得。”陈氏一家住在九龙城附近的太子道,港大则在香港岛薄扶林道,返校必须先乘公共汽车到码头,渡海之后再乘电车到港大附近,路途遥远,全程需要近两小时。
其二,陈寅恪在10月23日有一个公开演讲,题目是“武则天与佛教”。当天陈君葆要参加一个课程委员会,“从英皇书院出来时已是四点半,来不及去听陈寅恪的演讲了。”据说他这次是用英文演讲,两个多月后,即1941年1月5日,陈君葆在日记中说“午前校读所成的陈寅恪先生武?与佛教一文的英译稿”,讲稿或许是陈君葆替陈寅恪译为英文的。
其三,陈君葆于11月1日下午与另外好些人到罗文锦的公馆,日记中说许多会员(但没有写是什么会)都齐集,史沫黎女史“和陈寅恪两人是今次游园会惟一的外宾”。随后,香港大学中文学会于11月22日假薄扶林运动场欢迎陈寅恪,相信前此提到的“会员”,就是中文学会会员。欢迎会当日,陈君葆最早到达会场,而且颇有一番感触,他说:
好些时没有走进那里去了,今日天气陡变吹得很劲的东北风,向晚的云似乎表示做下雨的模样,我站在球场沿边的铁丝网里边望望,海面却异样的平静,默示着战时可怕的寂静。香港过去的繁荣,好些年前做学生时期的光景一时都呈现在回忆的脑际。运动场里今天没有人来玩球,觉得格外的孤寂,左顾右望不禁有点悲从中来,但这悲感也许是因为看见屠场里的牛群而引起的。世界岂不一样地是个屠场么?究竟谁是刀俎,谁为鱼肉!散会后许先生陪陈寅恪先走,我和吴正廷等冒雨步行回图书馆。
当时许地山是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陈君葆在公在私都与他时相往还。1941年2月4日的日记写道:“许先生请吃饭原来大排筵席,陈寅恪先生言几不知原来今日系许先生生日也。”但好景不长,许地山于这年8月4日逝世,对陈君葆打击很大,而且一面还要为许氏的身后事奔走。8月7日记载:“今日见史乐诗,报告他许先生身后情况。关于找继人教许先生的功课一层,他说,陈寅恪仍是要到牛津去的,便是留港也许不能很久。”许地山的追悼会在9月21日举行,陈君葆说“挽联中以陈寅恪的乙对为最亲切有味,可谓情文兼至”,挽联的内容如下:
人事极烦劳高斋延客萧寺属文心力暗殚浑未觉;
乱离相倚托娇女寄庑病妻求药年时回忆倍伤神。
1942年10月6日,陈君葆因许地山太太将要离港回去依她五姊,写了一首诗赠别,兼呈陈寅恪。诗云:萧萧草色被秋池,近识生儿错教迟;挥手送君愁日暮,更将何语慰想思!万里烽烟又到秋,赤城遥望愧骅骝。何时五管重开道,也与渔樵话旧游!
出任港大中文系教授
许地山逝世后,港大中文系教授的职位,需要找人接替,陈寅恪自然是适合的人选之一。《陈君葆日记全集》对此事著录甚详,1941年8月14日写道:
清早陪了伍藻池到罗便臣道去看梁漱溟后,到图书馆,傅士德教授邀往谈话,他问我关于中文教授的继任人的意见,我说,就中国历史说自然以陈寅恪为最理想而且合适,至于行政方面仍以季明(马鉴)先生补缺为宜,他说很对,便决定如此向当局提出。回头我把这事对季明先生说了,并约好如有机会的话晚上也可以对杭立武(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一疏通。
同日又载:晚七点五十分到大华,杭立武已先在,而罗文锦、许乃波都还没来。略寒暄后,便谈到许先生来,最后他竟问到继任人的问题来,我只得把早上对傅士德说的话大略对他一述,他不作一语,我觉得难于说下去,便转道“固然陈寅恪先生身体不好,但学校也许不会多给他钟点的”。他点头道:“正是。”这样大家又复默然,我因接着说“不晓得庚委会和先生的意见怎样?”他说,我一时还不能发表。我觉得事情这样又起了波折,深悔当时不应该来的这样早,所以终席都觉得有点不快。
次日(即8月15日)陈君葆续记:
上午往见副校长报告了那天许先生身后事宜讨论会经过情形。关于龄仲请求免费的一层,他说可由我与马先生具函,更由他副署递与教育司。他又问了好些关于樊新的话,我都一一答复了;我心里正怪他何以知的这样多。关于陈寅恪,他说,寅恪是一定要到内地去了,这是今天杭立武说的;我听了,没甚可说,只应了一个“是”。出来时,闷闷不乐,想道:难道是我为人谋而不忠乎?现在如何补救呢?想了又想,只得去告诉马先生,请他和徐森玉商量看可否请誉虎(叶恭绰)一设法。
接着,在8月16日晨,陈君葆到图书馆,叶恭绰已先在。“说起陈寅恪事,他说昨天看到杭立武,据谓港大无表示,所以不能为谋,我因把几次和史乐诗谈话经过并和傅士德、杭立武交换意见时情形向他细细说述,结果大家认定关键在杭立武一人,只要他不加以阻力,港大方面是不会有问题的。”陈君葆接着写道:
我们谈了很久,结果仍请誉老下午再向杭立武方面疏通一下,同时也不妨请他解释信里“人事”究何指。徐森玉请午饭,我因十二点要去见史乐诗,所以只好后去。出乎意料之外的,史乐诗告诉我,樊新的事,已由重庆国际学生会去完全关照,陈寅恪呢,则决定由大学聘他为中国史教授,详细办法回头由他和杭商量。闻言之下我一时觉得乐不可支,出来急坐车到牛奶公司去告诉森玉和季明。“好极了,好极了”。下午大家并去告诉誉虎。
到了8月19日晨,陈君葆“到文学院的办公室去会齐季明(马鉴)先生和傅士德教授。一同往见史乐诗,商量聘请陈寅恪的事情,同时并谈到他的功课一问题。结果一切进行均甚顺利。”出来时马鉴说:“这样我们倒干了一件快意的事呢。”陈君葆说:“真是‘天意欲怜才’了。”隔了一天,即8月21日,陈君葆“依约在尖沙咀码头会齐李凤坡、陈寅恪同到牛奶公司去午餐。季明已在那里早等,徐森玉也同来了”。
从上引几段日记,可以清楚看到港大聘任陈寅恪接替许地山的经过,而陈君葆在此事上,是尽过一番力的。但只几个月的光景,日本于12月8日发动太平洋战争,旋即进侵香港,同年年底香港沦陷,进入“三年零八个月”的黑暗时期。陈寅恪困居香港,至次年5月5日,由香港取道广州返回内地,其后在桂林任教于广西大学。
沦陷期间的艰苦生活
香港沦陷期间的生活是十分艰苦的,陈君葆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了陈寅恪当时的情况,可补一般传记的不足,内容异常珍贵。1942年4月22日这样写:“刘孙二人昨携米十六斤罐头肉类七罐予陈寅恪,今日回来报告陈近况,据谓他已捱饥两三天了,闻此为之黯然。”米粮是陈君葆安排,着刘、孙两位冯平山图书馆职员送去的。次日又载:
季明今天来说,昨天的计划,想设法替寅恪在港大的住宅找个住的地方,现在他又以为可以从缓了,我想他也是心里把持不定,审判很受一时的局势太骤剧的转移,不过在他现在的环境中,这样的心理变化是有理由的。
4月26日,陈君葆写道:“本来预备今天去看陈寅恪先生,早上吃完了粥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过海访友的兴趣给打断了。”翌日说:“陈寅恪送我长衣料一件,信笺一盒,令人受之甚过意不去。”到了5月1日,更有以下一段关键性的记载:
早上接到寅恪先生给我和季明的信,说他日间要从广州湾(今湛江市)归乡,过海后或到平山鯻(图书馆)和中文学院作最后一眺望,并谓“数年来托命之所,今生死无重见之缘,李义山诗云,他生未卜此生休,言之凄哽。”我当时读到此,不忍再读下去。午饭后从总督部出来,径往过海放渡趁船,谁知一登船便遇到海上戒严,比到达尖沙咀已两点多。长途汽车挤满了人,因预备步行至九龙城去看陈寅恪。沿弥敦道一直走到太子道,已觉有点累倦,不晓甚么缘故,没法只得到冯太太那里去谈了一回。看时间已近四点,再步行到九龙城也来不及,只好半途而废,放弃了去看陈(寅恪)、杨(士端)的本意,转由深水?渡海回港。
5月3日,陈君葆“在中环勾留时,三次到大东(旅馆)去访寅恪,到下午还不见他搬进,不晓甚么缘故,敢真在他离港之前,大家终无一见之缘吗?”5月7日,“傍晚在马先生家里坐了许久才回家,这时又微雨霏霏了。陈寅恪在时,路费问题倒解决了,真使我欢喜不过,不过他前几个礼拜有好几天捱饿了,回想起来也可怜!”
马鉴以陈寅恪引李商隐“他生未卜此生休”一语,写成两绝。5月12日,陈君葆“读后耿耿于怀不能忘梦寐。深宵苦雨,坐对孤檠,以义山句,成辘轳体四绝哦咏,未惬余怀也”。5月14日,“和辛庵送陈寅恪先生归桂林诗四绝既成,余意未尽,因续赋一绝呈寅恪先生。”诗云:
白云一片去悠悠,春色天涯独倚楼,尚有欲归人未得,鹧鸪声里送行舟。
动乱时代仍研究不辍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是陈寅恪的重要著作之一,但此书稿件在寄往上海商务印书馆时遗失,再交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印刷,却在日军占领香港期间被烧毁。据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所述,后来在重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本子,是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同仁将旧稿凑成,并不是陈寅恪的定稿。至于另一重要著作《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是1941年间在香港完成的,序末署“辛巳元旦陈寅恪书于九龙英皇太子道三百六十九号寓庐”,次年在桂林抄改后交商务印书馆,于1943年出版。此书是陈寅恪的代表作,对唐史研究甚具启发性,香港在动乱时代为陈寅恪提供了短暂的研究空间,使他得以完成此巨著,其事虽属偶然,但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缘。
《陈君葆日记全集》中,此后还有数处提到陈寅恪。首先是1944年2月19日,当天的日记如下:
下午三时许到东亚研究所赴小原的约。先是我对小原说,松荣此君,前曾闻马鉴屡道其人,日前在饯小川的席上匆匆未及细谈至怅,因而约定今日下午到他住所坚尼地道去看他,昨天小原打电话来说他下午刚要市里来处理事务,因此改在东亚研究所叙谈。我想这也好。结果我们说了差不多一个多钟头的话。松荣前曾努力过中日文化协进的工作,而且曾帮忙过不少中国文化人,如从前他曾送过米与陈寅恪,又据他自己说,战后几个月间林绍文也困苦异常,且无米,也由他资助不少。林卒到了昆明去,他似有点那个!
日本人占领香港后,曾对陈寅恪做过两件事:其一,是送面粉给陈氏。当时生活物质极端缺乏,据陈哲三《陈寅恪轶事及其著作》(《传记文学》)第16卷第3期,1970年3月)所述,“大概有日本学者写信给军部,要他们不可麻烦陈教授,军部行文香港司令,司令派宪兵队照顾陈家,送去好多袋面粉,但宪兵往屋里搬,陈先生陈师母往外拖,就是不吃敌人的面粉。”陈君葆的日记,再一次印证了此事。其二,是“闻香港日人以日金四十万圆强付寅恪办东方文化学院,寅恪力拒之,获免。”(《流求笔记》,转引自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
1945年11月18日,陈君葆又载,当天下午“六点许,到王国栋中校家里去,秉芬夫妇与李学良夫妇已早在了,王国栋太太颇慈祥和蔼。他们今晨曾说起陈寅恪来,可是忘却他的名字,晚餐席上我说起他来才省悟过来,原来寅恪仍要到牛津去,但他的肝病恐不治,目恐失明为可虑耳。此公用功太苦了”。
事实上,在这年春天,陈寅恪因生活艰苦,营养很差,左眼视网膜剥离加重,以致失明。住进成都存仁医院,医生施手术亦未奏效。当时陈寅恪56岁,在他的学术生涯上是极严重的打击。
1945年8月中旬,日本战败投降,八年抗战结束,未几中国又爆发国共内战。1949年春,陈寅恪到广州岭南大学担任中文、历史两系教授。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1995)指出:“早在1938年10月,日本军队在广东惠阳登陆,不久广州陷落。岭南大学搬迁到香港。校方与香港总督协商,港督同意岭大暂借香港大学的校舍继续上课。正是这一点缘分,八年后陈寅恪以岭南大学为归宿也就有了某种内在的因素了。”
1949年解放前夕,曾有人提议陈寅恪去国,或到香港,或去台湾,结果陈氏决定留下来。陈君葆在这年8月23日,有以下一段叙述:“一位姓邓的说,陈寅恪先生有几十件行李要搬到图书馆来,问我能否接纳,我说若在二十件以下倒还可以,太多不成。我有点疑惑并不是完全陈的东西,因此我问为甚么不见有陈寅恪信来,他说信快要来了,但我有点疑惑。”其事详情如何,仍有待进一步的探讨,不过陈君葆的日记,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线索。从后来的发展推断,可以相信,陈寅恪并没有决心离开,他的夫人唐郰似曾萌去意。
1950年初,岭南大学中文系冼玉清(1895-1965)到香港,以陈寅恪近作示陈君葆,其事载于1月24日陈君葆的日记中。诗云:我来只及见残梅,太息今年特早开,花事已随尘世改,苔根尤是旧时栽;名山讲席谁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游览总嫌天地窄,更揩病眼上高台。
陈寅恪在岭南大学任教期间,曾担任中文系学生李炎全的毕业论文导师。其事详见李炎全的回忆录《康乐园》(作者自印本,2002年在美国华盛顿出版),笔者曾有一篇文章予以介绍;陈氏对该论文《李义山无题诗试释》所写的评语,原件存中山大学陈寅恪纪念室。1952年9月,全国高等学校进行院系调整,岭南大学的校名取消,有关科系分别并入中山大学等院校,中大迁入岭大校舍。陈氏自此改在中山大学任教,但据蔡鸿生《仰望陈寅恪》(中华书局,2004年)所载,陈氏再没有指导学生写毕业论文。
晚年“税驾”南方的原因
1951年间,陈君葆曾到广州,乘南郊线往岭南大学访陈寅恪,谈甚久。8月31日载:“寅恪无意于入京,他以为重回清华未必得住如现在岭大所住那样宽敞的房子,而岭大也的确待遇他不坏,这在许多人说是陈序经在那里弄手腕。但无论如何,若强寅恪入京反不如任其在岭大之为愈耳,寅恪的短处也许他的长处!”当时陈寅恪的太太要到香港取东西,陈君葆在9月3日向香港大学教务长梅洛提到此事,梅洛欣然答应写信到移民局替她申请入境证。9月8日,梅洛将信件副本交给陈君葆,刚好陈寅恪的女儿来了,陈君葆便交代她自己去检行李等东西,“一面也依旧把信寄发,因为也许陈太太自己要来一趟。”9月17日,“又写了一封信给寅恪太太,把梅洛送来的移民局的复函的副本寄去,她大概除向沙面(广州)英领事申请没有别的办法。”
1951年12月2日,陈君葆致函陈寅恪,略谓:“得读大著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一文,中若有所感,欲就剖疑,道阻未易言也!虽然,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然事之演变则有其不变者之逻辑在焉,若执彼以例此,疑或过当耳。”当天的日记写道:“这话我想不提起,然卒不能。”12月14日,得陈寅恪信,托为购药,即复。翌年2月1日,“闻寅恪太太病甚。”至6月24日,陈君葆又接陈寅恪信,嘱为买维他命丸。同年数次提到陈寅恪,都是有关买药和托人带药事宜。
1953年4月,陈君葆向友人打听中山大学各友人的消息,得知大家都对陈寅恪非常看重,说他是“国宝”,这使陈君葆非常快慰。同年10月18日,他到中山大学拜访陈寅恪,夫妇二人均抱病,又诉说几个孩子的不良状况,因此交给他的事情又是买药了。陈君葆接着记述:“于寅恪自己事,他把十月七日郭沫若拍给他的电报,并他的覆电给我看。科学院是要聘他担任历史研究所中古史一部分的领导,并约他为明年春出版的历史学一类刊物的头一期撰文;他覆电坚决地推辞主任,理由是病,但推陈援庵(垣)继。这态度似乎很难说得过去,但我想了一下,又不便对他提出甚么意见,同时也怕一旦辩论起来,激起他生气更不方便,再则我也不是为中央作说客,非与他天天见面,更何从谈到劝驾呢?自然,我也很愿意寅恪能到北京去,南方岂是他税驾(编者注:原意解驾、停车,此指休息、定居)的地方!
1954年8月25日,陈君葆再访陈寅恪,见“他卧病在床上,他的太太也病了,是流行感冒;……他颇想得到中文系出版的东西,台湾出版的东西也曾看到过。我问他为甚么不到北京去,他仍是以前的理由,说到那没有较宽大的房子,不能静养,病便要加剧了。这理由仍太牵强,难道他到京,他们不会给他颐和园养病吗?”陈君葆显然不大了解陈寅恪的想法。此后陈君葆日记中也间有关于陈寅恪的零碎记载,但彼此往来已告减少。陈寅恪晚年的情形,坊间专著不下数种,论者甚多,没有必要在这里加以介绍了。
从新发现史料看 陈寅恪北上问题 《南方周末》 2006-03-23
□梁承邺(广州)
关于1950年代中国科学院邀陈寅恪回北京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一事,习见的表述是:
1953年9月中共中央议定建立历史委员会,决定在中国科学院设立三个历史研究所(上古史所、中古史所、近代史所,即一、二、三所)。中国科学院拟延聘陈寅恪主持二所(中古史所),郭沫若兼任一所所长,范文澜主持三所。不久(12月),中国科学院派遣陈氏弟子、北京大学历史系教师汪硇院长郭沫若、副院长李四光之信去广州,动员陈氏受聘,而后者谢绝了邀约,并明确重申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主张,推举陈垣当二所所长。
这种描述,最早发端于陆键东先生的力作《陈寅恪最后的二十年》,对此,迄今尚未有新的说法。笔者在搜集整理家父梁方仲的来往函件时,发现了一些新的材料,据此可以推定:中国科学院起码早在1952年(可能还更早)已议定并邀请陈氏北上主持历史研究,而他推荐以代其位的人选最早并非陈垣。
这次发现的家父有关陈寅恪北上问题的信函,共有3封。第一函乃陶孟和致家父之函,函云:
方仲先生:
许久不通消息,深以为念。同人等盼先生回所始终不见北来,极为失望。本所最近工作拟定为我国近8年经济史料的整理,全所人员参加此项工作,一俟思想学习结束,即将进行。因此尤盼先生能来指导。惟不知先生已否与中南教部说明并得其允许脱离现在岗位否。此事尚须先生事先办好。如需本院致函中南教部,也请示知。如事先不明白说妥,院方不特不能生效,反恐发生坏影响。务请注意此点为荷。陈寅恪先生近况如何?科学院前年曾拟请其来京主持历史研究,迄无结果。请便中一询(最好直接不要经过旁人),并代述科学院拟借重之意。陈先生离岭南有无问题,也请调查一下为感。专
此即颂近好
陶孟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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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孟和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家父梁方仲曾在陶氏领导的北平社会调查所和社会所工作长达16年,1949年1月为照料患病的祖父母,回到广州,随后任教于岭南大学经济商学系,1952年底院系调整后任教于中山大学。陶氏一直动员家父回北京,此函的前半部分,就是商谈此事,从后半部分内容,可知陶氏当时是以中国科学院领导人的身份,请家父转达该院邀陈寅恪北上之意。
此函未署年份。然而函中有“一俟思想学习结束”(按:即1951-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和“离岭南有无问题”(按:此处岭南乃指岭南大学,1952底该校于院系调整后并入中山大学)等字眼。由此可断定陶函应写于1952年。
还应注意的是,从陶氏所述可知,早在中国科学院刚建立不久的1950年(即函中所说的“前年”),该院已有筹建历史研究所、邀陈寅恪北上(可能仅一个所而非1953年所定的三个研究所)的想法,因为原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已于1949年搬去台湾。从1950年到陶氏1952年5月22日函这段时期,中国科学院是否已派人询问过陈氏意愿,目前尚无资料可寻。
在1952年5月22日陶孟和致梁方仲函后第二天,中国科学院社会研究所的严中平于5月23日写过一函给梁方仲:
方仲兄:
数日前曾上一函,传达陶公意见,忘了一件事:现在调动干部,非先得原在机关及其所属机构的同意不可。兄来院时,事先务必取得中南教育部与岭南的同意,否则颇可能徒劳往返也。对于我所的新工作方针与兄个人方向,有暇请示知高见为感。此致近好
弟 中平 五.二三
又,陶先生嘱打听陈寅恪先生近况,有无北来之意,请早复!
函中的“岭南”,显然指岭南大学。从要求家父“早复”,颇可看出中科院方面的迫切之情。
家父是否转达了陶氏之嘱?陈寅恪的反应又如何呢?陈寅恪之女陈美延女士提供了一封梁方仲致徐中舒的信(复印件)。现照录如下:
中舒吾兄:
别七八年矣,时切怀念,近子植兄(按:刘节字子植)自首都回来,述及吾兄豪壮不异少季,闻之深为欣慰。年前承嘱寄岑家梧论文集一册,业已奉呈,未知收到否?
前岭南(编者注:当指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出版之书,自院系调整以后,不论本校或外间人拟购置者,均须备函向校长办公室接洽,经批准后,始能发售。吾兄如仍有此需,请照手续进行可也。弟近拟对两晋南北朝之田制及赋役制有所论列,承陈寅恪先生见告:缪钺(彦威)先生有大作一篇可以参考,惟此间遍觅不得,敬请费神敢请向缪先生代索惠赠一份,万一已无余本,亦请借阅,或请人抄录一份(抄资请先垫,必当汇还)愈快寄到愈好,缪先生之文名弟所素仰,十年前其令亲杨莲生(按:杨联皗字莲生)兄拟为弟作介通讯,惜弟因行踪靡定,未成事实,请兄为我先容为幸。兄年来著述定多,能否检寄数篇,以代面谭(兄所编讲义,尤盼惠寄),川中出版物,此间甚少看见,尤盼随时惠寄一二,以匡未逮,感盼感盼。三年前中国科学院邀请寅恪先生北上,主持史所研究事宜,寅恪先生举兄以自代,系由弟代函达陶孟和先生者,前辈盛意殊可感念,盼兄得便与寅恪先生偶通消息也。弟今年未有开课,专门从事写中国经济史讲义稿,预计当须两年始可完成。希白(按:容庚字希白)兄正在重编《金文编》,大约亦要两年。锡永(按:商承祚字锡永)兄仍未返抵广州,但日间可到。匆匆
敬请教安
方仲弟 再拜 九.十九 早
此函清楚地表明,家父已遵陶孟和之嘱,向陈寅恪转达了中国科学院的邀请,陈氏又托家父回复陶氏,言明无意北上,并推荐徐中舒“以自代”。徐中舒,1926年清华大学国学院研究生毕业,属陈寅恪弟子辈。抗战时期陈寅恪执教于内迁的燕京大学,与徐中舒同在成都,战后两人虽分住异地,但徐氏却被聘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通讯研究员,其业务范围列入由陈氏任组长的历史组内。
陈氏荐徐的意见后来显然未得到认同。1953年底,中国科学院正式再次动员陈寅恪时,陈氏乃推荐(或表示赞同)陈垣当二所所长。
此函亦未署年份,但从内容来推测,必为1955年所写无疑,依据为:一、“三年前中国科学院邀请寅恪先生北上,主持史所研究事宜”当指1952年陶孟和嘱梁方仲代询陈寅恪之事;二、“弟近拟对两晋南北朝之田制及赋役制有所论列”,现已查到“论列”的题目为《产调制与均田制的社会经济背景》。该文于1955年底由中山大学印出铅印本,内中参考资料,已列出缪钺的4篇论著(见梁方仲《经济史论文集集遗》,1990,广东人民出版社,第21-22页)显然梁致徐函之日期应早于1955年底,而梁氏铅印论文是在收到缪氏著作后而印出的。
陈寅恪没去牛津之后……南方日报 2005-06-16
有关现代史家陈寅恪的逸事不少,有两件特别让人注意。一是在1920年代中期,他还在欧洲留学期间,由吴宓和梁启超推荐,去清华国学研究院任教。二是在十年以后,也即1930年代后期,英国牛津大学聘请他为汉学教授。这两件事背后,有一共同点,那就是虽然陈寅恪没有国内、国外的高等学位,却仍以其超人的学识,获得中外学界的认可和欣赏。不过,这两件事的结果,却有不同。由于吴宓、梁启超的推荐,陈寅恪于1926年到清华任教,结束了他在海外十余年的求学生涯,并由此开始了他在现代中国为人啧啧称道的教学、研究生涯。这对陈寅恪本人和民国学术,都可谓成就了一件美事。但第二件事,却没有那样美好的结局。陈寅恪在获得牛津大学聘书以后,转道香港赴英,但未料二战爆发,因此只能滞留香港,受尽精神和物质的折磨,最后通过他的友人傅斯年、杭立武和学生吴晗等人的帮助,才脱离险境,得以回到内地。二战结束之后,牛津再次发出邀请,他又准备赴英,但那时他的视力已坏,最后只能半道放弃,可谓陈寅恪学术生涯的一个遗憾。
不过近年的研究,却还指出这两件事的另一个不同。1926年的陈寅恪,虽已早过而立之年,但既没学位,又无学术论文,能进入清华国学研究院,与国学大师王国维、梁启超和哈佛大学的博士赵元任、李济(李仅聘为讲师)为同僚,的确相当引人注意。但牛津在1938年之聘请陈寅恪,却似乎可以另当别论,因为性质有所不同。首先,牛津虽然是西方第一流的高等学府,执英国大学之牛耳,但牛津当时的汉学研究,很不景气。英国自19世纪初年以降,便由于与中国通商、交战的关系,陆续有人开始从事中文的教学和中文典籍的翻译。如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在王韬的帮助下,翻译五经,其译本至今仍为西方学者采用。末代皇帝溥仪的英国老师庄士敦(Reginald Johnston,1874-1938),回英之后充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汉学教授,也为人所知。不过,这些例子不能说明英国大学就有注重汉学教学与研究的传统。实际的情形是,一门学科想在西方大学立足生根,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生源不断,也即学生对之有源源不断的兴趣;二是财力支持,最好是有人捐巨款赞助。如美国哈佛大学的汉学研究,就是在1928年从铝业大王Charles Hall(1863-1914)巨额遗产设置的教育基金获得资助,由此而成立哈佛燕京研究社,为美国的汉学研究奠定了基础。。而英国牛津等学校,虽然设立汉学讲座,但修学的人数寥寥无几,因此常常难以为继。1935年牛津的汉学教授苏维廉(William Soothill,1861-1935)逝世,大学与其他机构几经磋商,从清朝的庚子赔款中拨出款项,才最终在1938年向陈寅恪发出聘书,请他到牛津任教。由此可见,如果牛津大学校方十分重视汉学教学,或者牛津的学生对汉学有浓厚、持久的兴趣,那就不会有如此多的迟疑和耽搁。其次,尽管牛津大学准备用庚款支付陈寅恪的薪水,但数目并不优厚。陈寅恪将拿到850英镑的年薪。以此来维持陈家几口在英生活的开支,不算特别好的待遇。因此陈曾向傅斯年、杭立武等申请包括旅费等其他资助。当然,给陈寅恪这一薪水,也没有因为他是中国人而有所歧视,因为牛津当时的汉学高级讲师修中诚(Ernest Hughes,1883-1956),薪资只在600英镑上下。从牛津给汉学教学人员的“低薪”亦可看出,该大学对汉学并不重视。由此而推,牛津当时在汉学方面的研究条件和资料藏书,也不理想。陈寅恪还有其他顾虑,他回国以后,兴趣已经转向历史和文学,而牛津的汉学,则仍重宗教与哲学,因此有一定的距离。这一差距,其实也说明英国汉学自理雅各以来并没有长足的进步。
有趣的是,虽然陈寅恪本人对牛津的聘请,并不“欢欣鼓舞”,但民国学界,则感到十分振奋。胡适留美时的“文学知音”、现代中国第一位女史学家陈衡哲(莎菲,1893-1976)曾这样评论,牛津聘请陈寅恪,证明中国的学术,已经受到西方学界的重视。但她又颇带自豪地加上一句:以陈寅恪的学问,他在牛津讲学,能听懂的恐怕寥寥无几。这句话耐人寻味。以陈衡哲的留学背景,她可能十分清楚西方汉学家当时的水准。陈寅恪在国内有“教授的教授”之美誉,其博学在中国人中都少人可比,何况欧美汉学家。但是,陈寅恪身边的人,还是鼓励、支持陈到牛津应聘,如陈的上司、傅斯年,就想方设法为陈筹集旅费。与陈寅恪同时留学德国的傅斯年,应该像深知西方汉学界当时的水准。傅在回国以后,建立史语所,其目的之一便是与西方学者“争胜”,将汉学研究的中心,从西方移到中国。显然,傅斯年支持陈寅恪去牛津任职,看来是有心通过陈,向西方人展示中国学术的长足进步和高超水准。
虽然陈寅恪1939年没能到牛津任职,但故事却没有就此结束。一般的意见是,他阻道香港以后,牛津“虚位以待”,二战之后再次邀请他去任教。其实,牛津在得知陈未能及时抵达英国之后,又开始物色其他人选。据笔者从台北近史所“朱家骅档案”中发现,牛津曾经在1939年邀请张歆海(1898-1972)赴任。张歆海是徐志摩前妻张幼仪之兄,浙江海盐人。在陈寅恪留学哈佛的时候,张亦在哈佛,正随新人文主义的提倡者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攻读博士学位。在白璧德的中国弟子中,张是少有的几个拿到博士学位的人之一。比他更有名的梅光迪、吴宓等,则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取得博士学位。张歆海当时在哈佛留学生中,以年少才俊而闻名。去哈佛以前,就获得约翰·霍普津斯大学的学士学位,没几年又以英国文学家Matthew Arnold(1822-1888)为题,在哈佛获得博士。张歆海回国以后,先在清华英文系任教,后到上海光华大学,并一度担任该大学副校长。再后来,张加入外交部,出任驻波兰公使。几年后因使馆外籍雇员的一件盗窃案而引咎辞职。牛津与张接触,正是他离开外交部之后的事情。
张歆海对牛津的邀请,颇为心动,因此便向当时中英庚款委员会主席朱家骅(1894-1963)求助,希望朱能为自己写一推荐信。张自己拟了英文的草稿,为自己美言了几句,让朱过目签名。不过,朱家骅在收到张的求助信之后,没有马上作出决定,而是向傅斯年征求了意见。朱与傅都曾留学德国,又同属“北大派”,私交甚厚。傅斯年并不赞成推荐张去牛津任教。他的解释颇为直率:“西洋人之汉学,虽有些缺欠处,亦有二三名师,伯希和、珂罗倔伦等。英国人虽不行,然必向大路上打听,故歆海思欺之,不可。歆海兄之英文学,虽在中国人中出群超类,如此与汉学并不相干……故推荐歆海教汉学,无异推荐弟教化学、地质也。英国人近日天良发现,思求汉学于中国,此应予以鼓励者也。假如第一流人物不能为彼省之,亦当推荐一位‘在行’之人,此者以鼓励英国人也。若竟聘得一位不妥之中国人,后必悔之,而杜其尊重中国学人之心矣。”有了傅斯年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朱家骅就婉言拒绝了张歆海的请求。于是便有了二战之后,牛津再度向陈寅恪发出邀请一事。最后要提的是,张歆海以后还是得到了在西方(美国)教授中国文化和历史的机会,并在晚年用英文写作了有关中国文化的两部小说。因此他的学术造诣究竟如何,还可待有心的读者进一步深究。
我所知道的陈寅恪先生(原载南方日报2004-05-06)
□雍国泰(四川达县)
1944年下半年,我在四川大学历史系读四年级,一天,系秘书传来消息:鼎鼎大名的陈寅恪先生下周将来我班上课!立时全班哗然。作为历史系学生,陈先生的名字早如雷贯耳。先生留学归国后在清华任教,抗战时南迁,任教于西南联大,此次来川,是受邀做川大客座教授。
几天之后,当我们走进教室,见后排坐满了前来听课的本校讲师和教授,不一会儿,系主任束世徵教授引着一位身着灰布长衫、手提布书包的老先生进来了,老先生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二目半开半闭,似有眼疾。他在椅子上坐定,系主任作了简单介绍,证明这个朴素的老头,就是我们心向往之的陈寅恪先生。
先生讲的内容是唐史,他声音细微,语音不清之处,或者一些中心词,都由讲师板书在黑板上。我注意细听他的每一句话,也作了笔记。概括说来,他讲述的章节,无系统,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这一周讲了半截,下一周又讲到其他方面去了,留出巨大的空间,让我们自己去思考和填补。主要内容是说唐王朝是中国又一次的民族大融合,无论政治制度还是文化、风俗,都是经过融合后的“大杂烩”。李氏家族虽为汉人,但受胡化影响极深,因其体内就有胡人血统,如李世民先辈李虎之妻独孤氏,李渊之妻窦氏,包括李世民本人之妻长孙氏,均为胡人。不过出于统治需要,李世民自己绝不承认。有个叫法林的和尚,当面说太宗不是汉人,李世民大发雷霆,意欲杀之。从风俗来看,唐代也显受胡俗浸染,胡人本来有“兄死妻其嫂、父死妻其后母”的习俗,“玄武门事变”后,世民即纳其弟齐王元吉之妇为妃;太宗死后,高宗公开纳太宗才人武后为妃;最突出的是玄宗夺媳。这是胡俗,当时并不以为耻。杨国忠在岭南做官几年未回家,其妻与人通奸产子,国忠回来后,说是“梦交”得子,还大宴宾客。总之,“男女大防”在唐代是被冲毁了很大一个缺口,男女之间自由恋爱之风颇浓,非常开放。……
先生上课,我们从不发问,有天下课后,一位同学好奇地问道:“杨贵妃体形肥胖,究竟体重若干?”先生顺口回答:“135磅。”(约合61.5公斤)。先生此说,想来必有所本,只是不知这些资料他又是从哪里得来。
先生每周为我们上课两小时,不到十周,就因眼疾开刀,住进了华西医院。师生去看望他时,他睡在病床上,双眼蒙着纱布。得知有学生来看他,即口占一联:“今日不知明日事,他生未卜此生休。”语气凄楚,内心的悲凉可想而知。
“因此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什么学统问题,而是一个做人问题。我的观点是,学问可以不做,人却不可以不做;学统也可以不要,人格却不能不要。没有人格的独立,哪有独立的精神?没有意志的自由,又何来自由的思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对陈寅恪也就多了一分理解。”
陈寅恪的确是大师,人大研究明史的一个博士朋友在我面前推崇过多次!楼主的文章更是让人大长见识。文中的上段文字很是精彩,我便再次引述。联系最后的结束,什么只有连意义都能抛舍的人才能去谈陈寅恪,须知意义对不同的个体而言是不同的,什么是意义并非有统一的标准。热播的连续剧《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是这么解释的“人活着要做有意义的事情,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要好好活着”是同义反复逻辑不通吗?我认为不是!
所以,谈谈陈寅恪又有何妨?总比东家长西家短的拨弄是非有益吧?
今天看到陈先生的一段话:我不是学问家,我是思想家。学问家是学问大于思想,思想家是创造多于学问。】
想陈先生这样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大师级人物都说自己不是学问家,自己的学问不够,那么又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是什么什么家呢?看来当代的家可是贬值得相当厉害。
民主国家的显著特点就是学术自由,思想自由,好像现在不现实啊!
你说的是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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