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脱嵌”导致20世纪初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体系的脆弱性,使其往往无法应对资本权力与大众民主之间存在的天然张力。古典经济自由主义的哲学假设脱离历史演进的事实,自由市场本身就是国家干预的产物,干预是绝对的,而不干预是相对的,古典经济自由主义人为建构出的政府与市场的二元对立导致政治与经济的冲突。自由竞争和资本的逻辑是强者的游戏,经济价值压制了其他一切社会价值,市场“脱嵌”必然遭到作为其商品的劳动者和社会其他价值(比如主权)的反抗,导致经济与社会的冲突。由于建立在一套存在天然缺陷的理论假说之上,政治与经济、经济与社会之间充满张力的体系必然是脆弱的,即便资本主义精神本身创造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繁荣和发展。此外,也正是由于工业文明碾压了旧制度的信条,带来自由、民主、平等的理性之光,第一次资产阶级民主化浪潮之后,随着选举权的扩大,这一理性之光最终也演变为大众政治的崛起,从此,以“平等”为诉求的大众民主与以“自由”为诉求的资本权力之间的张力成为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至今必须面对的两难问题。从这一意义上,波兰尼的批判具有本质性。
回到作为关键节点的1940年代的历史语境:通过对时代命题的求索,社会主义者波兰尼看到了“资本利维坦”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危险,揭示出资本权力与大众民主之间的内在张力,而根本性的矛盾决定了资本主义制度的脆弱性,从而期待一个自由的、整合的新社会的重建。与波兰尼相反,保守主义者熊彼特怀抱深切的悲观,为资本主义引擎做了最后的辩护,试图在理论上和道德上弥合资本主义与民主的裂痕,将“民主”拉回资本主义阵营。古典自由主义者哈耶克发出最后的呼喊,让自由与社会主义“鲜明地决裂”,警告社会主义的主张者不要以“致命的自负”干预“自发秩序”,认为市场社会资本权力的宰制胜过全权计划经济下“最坏者当政”的奴役。
历史总是如此吊诡,1940年代可能是资本主义遭遇最多批评的时期,然而到了1946年,二战的结束带来了一个千疮百孔的西欧以及一个强大的共产主义苏联,战后的利益纠葛以及苏联在东亚和东欧“输出革命”引起了美国和西欧的高度紧张,意识形态分歧重回政治人物的议程。铁幕演说和杜鲁门主义登台,波兰尼的声音在他所处的时代最终被弱化。在他生前和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波兰尼更多是作为人类学家而为人所知,系统研究波兰尼的著作屈指可数,围绕波兰尼的误解却不胜枚举。直到1990年代,新自由主义回潮后再次带来的危机使波兰尼问题越来越引发人们的共鸣,进入2010年代,西方的研究者忽然发现:无论是新自由主义者还是极右翼分子,持有各种政治倾向的讨论者开始对波兰尼的研究日益产生浓厚的兴趣。(22)相对而言,1942年《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初版时并没有引起足够的轰动,但1947年发行第二版和1950年发行第三版时,却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通往奴役之路》在英国出版后首先因其“危言耸听”引起广泛的回响,随后即被丘吉尔在大选中引用来质疑当时的工党领袖艾德礼(Clement Richard Attlee),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该书虽然未能改变英国的工业国有化趋势,却影响了英美数代保守主义政治家。
三、从“钟摆实验”到“三维结构”:回到马克思的人民民主国家理论
时间没有停留于1944年。二战后,世界分成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开始近半个世纪的对抗,波兰尼的观点被推至时代的边缘。
(一)钟摆实验
战后各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作为中国的研究者,采用“三个世界”的划分可以更清晰地看到1940年代以来政治发展的轨迹。第一世界的美国和苏联处在连续光谱的两端。美国在意识形态上保守了自由资本主义,也就是被论证为“自由主义民主”的体制,以凯恩斯主义修正使自由市场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古典经济自由主义,增强政府对市场的管制,通过保护性劳动法律、限制性金融规则和惠及更多人的福利体系来为大众提供保障,开启了“国家干预资本主义”时期,在实践中带有强烈社会主义色彩的“罗斯福新政”实行的政策和措施一直延续至1970年代,并创造了战后的“黄金年代”。苏联保守了斯大林主义的社会主义体制,其于1920年代在欧洲普遍陷入经济困境的情况下建立了中央计划经济体制,在1928-1975年的约50年间,无论从其官方数据还是从西方的数据来看,该体制都实现了惊人的增长,苏联迅速从一个熊彼特口中的前工业社会建成为一个工业化国家。据大卫·科茨(David M.Kotz)《自上而下的革命》一书中所引用的西方的统计数据,在战后的和平建设时期,从1950年到1975年,苏联的GDP年增长率为4.8%,而美国同期为3.3%。在原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经济发展速度也大大快于实行西方式自由民主体制的国家。直到1980年代,苏联的政治体制和苏共党内接连出现问题,导致频繁更换党的领导人。
就第二世界而言,西欧更有代表性。战后的西欧各国在“马歇尔计划下”经历了“经济奇迹”,创造了“白银的50年代”和“黄金的60年代”,而奇迹的另一面是哈耶克未能成功拦阻的政府对关键工业部门实施的国有化,即便是保守派政党也将经济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欧洲最终走向了“第三条道路”,建立了福利国家制度,并走向一体化。在饱受战火摧残的欧洲,跨越各个光谱的政党最终意识到,在保证经济增长的同时,需要将社会从资本主义的破坏性和不稳定中拯救出来。政府不再被看作市场和经济发展的破坏因素,政府成为社会的“守卫者”而不是经济的“守夜人”。日本也走上了国家干预下的经济发展高速路。就像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在《21世纪资本论》中所评述的,资本主义在其过去300年的进化史中,只有在二战后那30年是名不副实的,其他时间都可以称得上实至名归。仅从财富分配的角度来看的话,那段时期的西方发达国家可能更适合被称为社会主义,但那确实是战后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
二战后,因战争而筋疲力尽的老牌殖民帝国在殖民地要求独立的激情面前被迫“急流勇退”,这带来了100多个新兴民族国家的诞生。以中国、印度为代表的第三世界国家在美苏的意识形态分野中走上了经济发展和国家建设之路。一方面,殖民时代给新兴民族国家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疤”,塑造了第三世界国家带有强烈的“反抗”和“独立”色彩的成长史;另一方面,西方输出的工业文明、科学与民主、法治精神等价值观和制度也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所以,第三世界的国家在“冲击一回应”、“传统—现代”的转型中开始政治现代化。采取美国的道路还是苏联的道路,这是一个问题。在亨廷顿的分析中,战后去殖民化进程中的多数新兴国家一开始走向了民主化,但一段时期之后又发生了威权主义的回潮。但是,首先,多数新兴国家的民主起点并非亨廷顿所说的熊彼特式的民主,而是实质民主的人民主权;其次,整体而言,1970年代以前,苏联的道路占据着道德高地,因为毋庸置疑,包括印度在内的新兴国家意识到,相对于危机重重、实施殖民掠夺的资本主义,要把一个农业社会转变为一个工业化社会,苏联的方式更加值得借鉴。
不难看出,从1940年代到1960年代,虽然世界上最大的两个国家开启了一场意识形态的交锋,但西方世界从两次大战中汲取了足够的教训,在实践中开始了新的探索,波兰尼代表的声音并未在真正意义上失去市场。然而,到了1970年代,两次石油危机导致整个世界陷入“滞涨”,主导西方社会30年的凯恩斯经济学对此却束手无策。在否定凯恩斯的声浪中,哈耶克与芝加哥学派的货币主义者米尔顿·弗里德曼的主张重新变得流行,在这种观念之下,西方世界进行了新一轮的改革。与此同时,正如波兰尼指出的,崇尚自发秩序的古典经济自由主义所要求的是整齐划一的世界市场以及与之配套的代议制小政府,美国开始在意识形态斗争方面实施其和平演变战略,相对于苏联的输出“革命”,卡特政府选择输出“自由”、“民主”,第三波“民主化”由此滥觞。
新自由主义改革释放了经济的活力,有效缓解了危机,为西方各国带来了一段时期的温和增长。只是这种缓和建立在张扬资本权力、削弱大众力量的基础之上,贫富差距日渐拉大,举债成为一种新的国家财政模式,但信贷只是为社会底层维持了繁荣的表象。劫贫济富的经济政策的返场让知识分子充满了忧虑,但这种忧虑随着冷战结束而烟消云散。1990年代前后,自由化了的苏联共产党上层在党内外存在种种问题的情况下发动了一场“自上而下的革命”,苏联在和平演变中走向解体,俄罗斯迎来“失落的十年”。若干社会主义国家开始私有化转轨,一时之间新自由主义几乎成为无往不利的“真理”。1989年,“华盛顿共识”高举着“自由化、民主化、市场化”口号进一步在全球范围推广。西方世界的本土“成功”经验乘胜高歌猛进,向后发国家移植,资本依托新的国际组织,并带着哈耶克、熊彼特们赋予它的“自由民主”愿景,开始在全球范围内展开“政府的角色最小化、快速私有化和市场化”的实验。
然而,事情的另一面是,从1980年代起,西方各国逐渐从“税收国家”转型为“债务国家”,政府、企业和个人日益依赖金融产品,从而使得民主政治愈发被金融资本主义所绑架,加之放松干预和缺乏监管,一场更严重的危机在所难免。2007年,次贷危机引发了美国的“金融地震”,继而华尔街五大投资银行接连破产,“金融海啸”波及全球,造成世界金融市场和股票市场持续动荡。主张低福利、高效率以及主张放松对企业的监管、减少政府行政干预的新自由主义政策释放出无人能驾驭的“次贷”猛兽。2010年,美国的金融危机尚未平息,欧洲的主权债务危机又迅猛爆发。危机之下,政府救助银行,而成本却转移到公共预算。政府扶持富人,公债因此膨胀起来,意欲减少这些新增债务的财政紧缩措施却只会加剧大部分民众的损失。2011年,在欧盟成员国希腊和意大利,技术专家取代了民选政府;2015年,所谓的三驾马车——欧洲中央银行、欧洲委员会以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共同推倒了希腊的民主政治。
选举民主带来的党争政治在僵局中越陷越深。政府在制定和实施经济政策时一方面过多考虑政治和选举因素,罔顾经济的客观规律和国家长远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又被金融资本的逻辑绑架,陷入泥淖而举步维艰。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在债务上限争论中表现出“痛苦、分歧和失调”。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让人大跌眼镜。对此研究者分析指出了多重原因,却忽略了如下原因,那就是政治僵局之下,大众对连续执政、政治正确的民主党已累积起足够的不满情绪,作为“闯入者”的特朗普比僵局中的政治家更深刻地理解了沉默的大多数。欧洲的情形更为明显,债务危机前,欧洲国家为取悦选民、争取选票,盲目增加福利、推高债务;债务危机发生后,受相关国家国内政治矛盾牵制,以及受到欧洲国家与欧盟政治决策之间冲突的影响,债务危机久拖不决,引发民众对现存政治结构的不信任和对政治体制效率的质疑。欧洲研究者的分析表明,在陷入债务危机的欧洲国家,政党竞选中出现了意识形态极化现象,而执政党上台后大多无法突破原有的政策框架,导致民众更加不满而转投最激进的反对党,政党在频繁轮替中进一步加剧了意识形态极化。激进化的大众运动和民粹政治再度兴起:欧洲的希腊和西班牙的社会运动、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英国的脱欧公投都是激进化的体现。2018年年末法国的“黄马甲运动”及其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亦是如此。
西方的制度危机是波兰尼所揭示的资本权力的脱嵌以及由此带来的资本主义脆弱性的再现。而这一脆弱性在“第三波民主化”国家中更显著地体现了出来:不论是菲律宾、印尼等第三波民主化中的老牌“民主”国家,还是乌克兰等后“颜色革命”国家,抑或是埃及等在“阿拉伯之春”中启动民主化进程的中东国家,“民主化”不仅没有给这些国家带来经济上的显著改善,反而进一步激化了其各自固有的经济、社会、宗教等矛盾。最终,在寡头横行、贫富分化严重、社会持续动荡的背景下,这些国家连最基本的社会秩序都难以为继,更何谈经济的持续发展与人民生活的改善。(23)
随着时间进入2019年,距离《凡尔赛条约》签订已有一百年,欧洲的学者开始反思并总结这一百年。然而,全球范围的经济困境、社会民主危机和政治僵局让研究者感到困扰,难道世界只是经历了一场钟摆实验?毕竟,当下的多重困境表明,钟摆似乎又摆回到一百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