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向来是下一年中国经济的风向标,而今年的会议格外有新意。会议公报用整整一段话强调,“反垄断和防止资本无序扩张”。
从社区团购到互联网金融,毫无疑问,阿里腾讯美团等大平台首当其冲。先用资本杠杆占领市场,再凭借垄断地位抬升价格,甚至把老百姓一起绑定在高风险的金融游戏之中,这样的商业模式危害性不言而喻。
不过,如果我们把互联网巨头们理解为反垄断的唯一对象,那就大大低估了中央的深意。
危机是垄断的放大器,这是市场经济下的基本规律。疫情侵袭之下,从互联网到实体经济,中小企业陷入生存危机,大企业趁机跑马圈地的现象屡见不鲜。
大企业垄断强化的另一面,必然是财富分配不均衡。到11月为止,CPI已经进入通缩区间,显示出老百姓基本消费需求不振,可是从海南免税店的红红火火,到深圳豪宅万人摇号,高端消费却似乎比疫情之前更火热了。这显然不仅仅是几家互联网巨头造成的。
在这种背景下,“需求侧改革”被中央提上了日程。
为经济工作会议定调的四季度政治局会议提出:“要扭住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同时注重需求侧改革,打通堵点,补齐短板,贯通生产、分配、流通、消费各环节,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提升国民经济体系整体效能。”
事实上,对互联网巨头的反垄断,西方国家也一直在进行,但这丝毫没有改变它们经济危机不断深化的趋势。垄断只是表象,只有弄清楚问题的根源,才能药到病除。
而解决危机的关键,就藏在“需求侧改革”之中。
尽管在经济工作会议的公报中,“需求侧改革”被“需求侧管理”所替代,显示出在经济复苏基础仍然脆弱的当下,稳定仍然是明年的首要任务,但放眼未来,一场深刻的经济变革已被提上日程。

如何让老百姓愿意买、买得起?
凯恩斯的无奈
经济学中其实长期存在一个老概念,也叫作“需求管理”。它可以被看做凯恩斯主义的核心。
凯恩斯主义诞生于对美国“大萧条”的反思。简单来说,“大萧条”的原因可以被那个著名的“倒牛奶”案例所解释:工厂生产的牛奶(供给)太多了,市场上却没有人买(需求),供需失衡。那么解决之道,要么减少供给,要么扩大需求。
减少供给显然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项,因为这意味着经济总量的下降,所以凯恩斯认为,预防危机的最好办法就是“需求管理”:通过政府的财政和货币扩张政策,让市场上的钱(需求)变多,从而让供需重新回到均衡。
在战后世界,几乎所有的主要经济体都在执行着凯恩斯的理念,中国也不例外。在国家行政学院的官方阐述中有这么一句话,
“1998年以来,我国宏观调控主要是需求侧管理。” 
从需求管理的角度,也可以解释中国过去20年大部分的经济现象。
社会总需求有4个组成部分:消费、投资、政府购买和净出口。后两项难以调节,需求管理的主要对象是前两者:消费和投资。
首先说说投资,我们听过无数次的“四万亿”就是其中的手段之一。
在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以后,中国先后都采用了“积极财政政策”与“稳健货币政策”的搭配。
这意味着,政府和国企主导的投资是拉动需求的主力,基建是最方便的发力方向,“四万亿”成了中国经济绕不过去的话题。
积极财政带来的问题是债务扩张。“四万亿”本身并不是什么天文数字,真正的问题是,“四万亿”中地方政府承担的部分,是通过杠杆实现的。
在“四万亿”政策中,由中央政府承担的只有1万亿出头,其余3万亿由地方政府承担。地方政府没有从财政上直接拿出这笔钱,而是组建了大量融资平台,其资金来源几乎全部是银行贷款。

图片来源:五道口金融学院
理想状态下,投资可以带来收益,从而偿还贷款,但是很显然,基建投资带来的收益如今是越来越低了,经济增速远远跑输债务增速。地方政府在此后的几年中,始终没能还上这笔贷款,借新债还旧债成为唯一的选择。

“借新债还旧债”比例飙升 图片来源:五道口金融学院
雪上加霜的是,中国货币政策并没有持续宽松,在2010年出现经济过热后就已经开始收紧。地方政府从正规渠道借新债不再可能,只好转向非银行融资渠道,也就是所谓的“影子银行”。
“影子银行”的借贷成本是远高于正规银行的,一个小小的独山县债务为何能滚到400亿,原因就在于此。

除了借新债,地方政府剩下的另一条还债之路,就是“土地财政”了。甚至有官员公开喊出“买房就是爱国”的口号。
“壮士断腕”,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提出来的。
供给侧改革
如果断了投资这条腕,需求管理的方法,就只能是刺激消费,让老百姓更愿意花钱。
在基建投资主导需求的时代,供给自然也是围绕基建发展的,河北一个省的钢铁产量,就超过任何一个其它国家。
但你没法直接把梳子卖给一个和尚。要让老百姓多花钱,首先要让供给端生产出他们爱买的东西,这就是“供给侧改革”。
过去5年来,媒体对于“供给侧改革”的叙述,往往都会抓住一个核心概念——去产能。这个解释很容易跑偏。
去产能,去的是传统大基建行业产能,是钢铁、煤炭、建材中的过剩产能,以及消费品行业中质量低下的那部分。
但是别忘了,供给侧改革的完整表述是:
“在适度扩大总需求的同时,着力加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将宝贵的资源要素从那些产能严重过剩的、增长空间有限的产业和‘僵尸企业’中释放出来,理顺供给端,提高有效供给,创造新的生产力。”
供给侧改革目的依然是要扩大总需求,手段是创造新供给,结果是让消费代替投资成为拉动经济的主力。

2010年以前,投资对中国经济的贡献率不断上升,但是最近10年,消费重新成为主导 数据来源:东财choice软件 
于是,我们看到了棚户区改造规模快速翻倍,拆除旧房子,供给质量更好的新房子。棚改中货币化安置比例也迅速提高,形成新需求。

图片来源:第一财经
如果说房价上涨只是被动扩大消费,那么消费品行业的集中度提升,则是更广泛的主动调结构。
2019年,董小姐实名举报竞争对手奥克斯空调质量不合格,奥克斯被“顶格”罚款10万元。
就在很多人觉得这个罚款不疼不痒的时候,过去几年销量复合增速超过20%、2019年成为京东618销售冠军的奥克斯,2020年线上市占率同比大幅下滑17.56%。

2020上半年空调行业市占率 图片来源:奥维罗盘数据
举报事件只是冰山一角,真正击垮奥克斯的是格力、美的们的价格战。不仅仅是奥克斯,事实上今年几乎所有中小品牌的市占率都是下降的,格力、美的却快速扩大优势。
经历了一年的激烈厮杀之后,如今巨头地位进一步巩固,于是——他们重新开始涨价了。

2019年3月至今空调销售均价走势 图片来源:光大证券
类似的故事,从牛奶、火锅、手机,到整个房地产和互联网领域,都在不断上演。涨价是阶段性竞争后的“赢者通吃”,“涨价去库存”也成了中国近几年的一个典型现象,本土巨头一方面提供了更有吸引力的好产品,另一方面也通过挤出中小竞争者,掌握了更大的定价权。
某种意义上,这是供给侧改革的成功之处。用优质产品吸引消费者释放需求,也帮助国内各行业龙头提升利润水平,刺破债务泡沫的同时,仍然扩大了社会总需求,让中国经济保持了合理的增速,也让中国企业在全球产业链上的地位不断爬升。
但供给侧改革绝不是终点,中国经济仍然存在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