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简。
费孝通《乡土中国》,是一本好书,不做作。这书是他应当时《世纪评论》之约而写成的分期连载的十四篇文章。这让我想起张五常的博士论文在AER上连载的情景,令人佩服。写东西写到一定的水平,哪还要去担心发表渠道呢?《乡土中国》是费老借“乡村社会学”的讲台来追究中国乡村社会的特点,至于攻关的结果是否获得了可靠的知识,他觉得这是另一个问题;他也指出,对实际情况不正确的反映难免会引起不良的影响,正基于此,费老的这些文章并没有正式发表过,他自己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尝试的“记录”。已经踏下的脚印是历史的事实,谁也收不回去;在《乡土中国》重刊的序中,费老感叹道,回头看,那一去不复返的年轻时代也越觉得可爱。大师都这样,那我们这些小辈还追求什么完美呢?自己认为的完美,在别人看来可能一文不值。
作为中国基层社会的乡土社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社会?这本书并不是一个具体社会的描写,而是从具体社会中提炼出一些概念;概念在这个意义上,是我们认识事物的工具。它并不是虚构,也不是理想,而是存在于具体事物中的普遍性质,是通过人们的认识过程而形成的概念。这个概念的形成既然是从具体事物里提炼出来的,那就得不断地在具体事物里去核实,逐步减少误差。当然,这些概念体系也并不排斥其他体系同样可以影响着中国的社会,那些影响同样可以在中国的基层社会发生作用。
乡土本色。这是全书的第一章,费老觉得从现在的情形来说,这片大陆上最多的人是拖泥带水下田讨生活了。从土里长出过光荣的历史,自然也会受到土的束缚,现在很有些飞不上天的样子。这里有一个路径依赖理论。到国外,假如水土不服,老是想家时,可以把红纸包裹的东西煮一点汤喝,这是一包灶上的泥土。这个传统,在许多农业国家均这样。
长在土里的庄家行动不得,伺候庄家的老农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土气是因为不流动而发生的。我们可以相信,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孤立和隔膜并不是以个人为单位的,而是以住在一处的集团为单位的。
耕种活动既不向分工专业方面充分发展,农业本身也就没有聚集许多人住在一起的需要了。我们看见乡下有大小不同的聚居地区,也可以想到那是出于农业本身以外的原因了。美国的乡下大多是一户人家自成一个单位,这保持了他们个别负债,独来独往的精神。
乡村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每个孩子都是人家眼中看着长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就看惯的。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
有两种社会,一种并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因为在一起生长而发生的社会,一种是为了要完成一件任务而结合的社会;前者是有机的团结,后者是机械的团结;前者是礼俗社会,后者是法理社会。在一个熟悉的社会中,我们会得到从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自由。社会和个人在这里通了家。
乡土社会里从熟悉得到信任。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陌生人对于婴孩的话是无法懂的,但是在做母亲的人听来都清清楚楚,还能听出没有用字音表达的意思来。
从熟悉里得来的认识是个别的,并不是抽象的普遍原则。在熟悉的环境里生长的人,不需要这种原则,他只要在接触所及的范围之中知道手段到目的间的个别关联。在乡土社会中生长的人似乎不太追求这笼罩万有的真理。
做子女的得在日常接触中去摸熟父母的性格,然后去承他们的欢,做到自己的心安。
乡,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了。
文字下乡,那是知识问题,不是智力问题。智力是学习的能力,如果一个人没有机会学习,不论他有没有学习能力还是学不到什么的。穷教授别的已经全被剥夺,但是我们还有别种人所望尘莫及的遗传。
教授们的孩子并不见得一定是遗传上有什么特别善于识字的能力,显而易见的却是有着易于识字的环境,乡下多文盲是因为乡下本来无需文字眼睛。
在面对面的社群里一起生活的人是不必通名报姓的。文字是双方约好代表一种意义的记号。文法和艺术就在减少文字的走样。
说话时我们如果用了完整的句子,不但显得迂阔,而且可笑。
在每个特殊的生活团体中,必有他们特殊的语言,有许多别钟语言所无法翻译的字句。
面对面的往来是直接接触,为什么舍此比较完善的语言而采取文字呢?我们永远在削足适履,使感觉敏锐的人怨恨语言的束缚。在乡土社会中,不但文字是多余的,连语言都并不是传情达意的唯一象征体系。我要辨明的是乡土社会中的文盲,并非出于乡下人的“愚”,而是乡土社会的本性。
人的行为方式并不固执地受着不学而能的生理反应所支配。学的方法是习。习是指反复地做,靠时间中的磨练,使一个人惯于一种新的做法。人固然有很多习惯,在本质上是和小白鼠走迷宫一般的,但是他却时常多一个象征体系帮他的忙。人靠了他的抽象能力和象征体系,不但积累了自己的经验,而且可以积累别人的经验。
“说”是“有”的开始,这在物质宇宙中尽管可以不对,在文化中是对的。
在上篇,我从空间格局说到了乡下人没有文字的需要,在这里我想从时间格局中说明同一结果。
和我们眼睛所接触的外界,我们并不都看见,我们只看见我们所注意的,我们的视线有焦点,焦点依着我们的注意而转移。
同一戏台上演着同一的戏,这个班子里演员所需要记得的,也只有一套戏文。他们个别的经验就等于世代的经验。经验无需不断积累,只需老是保存。
在乡土社会,新闻是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意思。最早的文字就是庙堂性的,一直到目前还不是我们乡下人的东西。只有在中国乡土性的基层发生了变化之后,文字才能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