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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20
曾听人说,写作是一门手艺。乍一听,不免有点怀疑,写作,是用心动脑的活,写作是高级的文化创造活动,怎么就是一门手艺了呢?写作,怎么说都是“精神的事”、“灵魂的事”,而手艺不过是技术活而已,两者似乎不在一个层次上。不过我很快就发现,写作确实就像做雕塑一样,是一门手艺,它当然要耗心血、费脑力,是创造性的文化活动,同时它也必然是手工活、技术活、体力活。反之,手艺活也未必只是“身体的事”,未必不需要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未必不需要创造性的灵感。近来甚至慢慢发觉,不仅一般性的写作,就是学术研究和学术写作也与手艺有几分相似。自然,那些纯粹只是工匠们赖以谋生的手艺,基本上只能按部就班,墨守成规,谈不上什么创造性,但本文所谈论的与写作、学术研究相似的手艺,并不包括作为谋生手段的手艺。

从无生而知之或不学而能的技艺,任何工艺大师都有一个漫长的学徒期。做学问也是如此,而且它的学徒期显然更长。学者总是先读书后写作,先是读者后是作者。必须经过“板凳要坐十年冷”的阶段,才会获致“文章不写一句空”的境界。以现在的学制算,学士4年、硕士3年、博士3年,刚好10年。获得博士学位,意味着一位学者诞生了。然而,十年其实不过是预备期。比如说,在硕士三年期间,我在学校图书馆所借阅的图书仅有约100册而已。也许有人可以读200册,300册,但那也只是基础性的阅读。一般而论,一名合格的学者,一生大概要阅读2000部本专业相关著作,才能厚积薄发,有所作为。2000部是一个大概的数字,据说以目前人类的记忆力,一生所读之书,2000部是极限。但是,还不能到此为止,极限必须被超越。知识会老化、会过时,知识的积累并非一次性的。学者需要在一生中不断补课、充电,才能与当今最高、最先进的思维保持一致,走在时代的前沿,甚至引领时代思潮。踏上学术之路,意味着永无尽头的阅读,这就是“学无止境”。手艺大师当然也要精益求精,也会要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是,他的学徒期多半在青年时期就已经结束了。如果说手艺的学徒期是有限的,做学问这门手艺的学徒期则是无限的。

手艺通常是保守的。一门手艺,从遥远的古代流传下来,并且一直流传下去。有些手艺可以不必考虑什么创新,因为掌握、传承的这门技艺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学术贵在创新,却也有保守的一面,也就是“传承”。这个道理本来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如今是一个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创新”是这个时代的关键词,就连人文学科也不免有些眼馋,学者们一味急于创新,于是,学术研究的手艺性、保守性往往被忽视。在人文学科,过去并不曾死去,前人的思想依然在书中等待着今人的对话。大量阅读、深入理解前人的著作是做学问的起码前提。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是一般性地强调文化修养,现代人的说法乃是“专业”。进入某个专业,相当于掌握一门手艺。而在人文学科,进入专业的一个标志就是熟悉本专业的历史。以美学专业为例,一个中国美学研究者要是连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都不曾认真读过,说他是“美学专家”,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受过专业训练,才不会说出古怪的话,问出古怪的问题,强不知以为知,自以为是。人们常常要质问人文学者,你动不动就康德说、黑格尔说,可你自己的说法又是什么呢?这种问法,要么层次极高,要么还很外行。一切人文学科都是历史性的学科,不可能脱离了前人的思考成果而侈谈创新。如果你连前人的研究已有哪些成果都一无所知,那你又研究什么、批评什么呢?

一种学术的生命力确实在于创新,只是,在人文学科领域,不存在无中生有从零开始的创新。人类历史上真正的原创性思想非常之少,人文学科的创新极其困难。事实上,当前我国人文学科方面的很多所谓“创新”,无非是紧紧跟随当代西方的最新思潮,亦步亦趋而已。萨特热之后,是海德格尔热,然后是哈贝马斯热,本雅明热,维特根斯坦热,后现代热,现代性热,……在美学领域,有生命美学热,生态美学热,身体美学热……在文学领域,有张爱玲热,胡适热,周作人热,钱锺书热……在学术研究中,某些领域与某些话题并不是不能“热”,有时“热”是自然而然的:研究的人多了,自然“热”了起来。只要不是跟风,不是赶时髦,而是从自己的切身问题出发,专注于此,那也未必不能出新成果。无需忌讳“赶时髦”而放弃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比方说,上个世纪90年代由北京大学发起,经过近20年,“国学热”正如火如荼,国学,包括道家思想是毫无疑问的显学,而陈鼓应数十年如一日地注释老庄、研究道家,把这门手艺搞得无比深入和专精,我们不能说他在赶时髦。并非由于赶时髦,而是由于技艺的纯熟和高超,才能在学界赢得一席之地。在这个意义上,与其绞尽脑汁地标新立异,不如扎扎实实地磨练手艺;与其空想,不如实践。手艺的要义,第一是实践,第二是专注,第三是精熟。亲手去做,不停地做,成年累月地做,脚踏实地地做,做到熟能生巧,做到炉火纯青。如此,虽不求创新,而创新自在其中矣。

阅读的积累和专业的训练只是做学问的前提和基础,学术研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发现问题或提出问题。问题的出现,意味着产生新想法,或是开拓新领域。创新,主要表现在发现或重新理解本专业的问题,而并不只是熟悉前人的思想。把维特根斯坦的著作读得滚瓜烂熟,把《论语》的每个字的意思都弄得清清楚楚,这固然是维特根斯坦专家或孔子专家,但未必就是创新。前人的著作只能提供“永恒问题”,然而学术的发展还会出现“时代问题”。永恒问题是现成的,时代问题则是需要发现的。阅读积累和专业训练,只是准备了一种心理趋势,提供了一种学术眼光,让学者去发现问题,去看到某些东西。这也是手艺的特点。一位经过训练的工艺师,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材料,或者在司空见惯的材料上看出别人难以想象的形象。这就像受过素描训练的人,看人脸总是特别注意形体转折和明暗关系一样。手艺并不是完全没有创新和发展,不过它是立足于前人基础之上的创新和发展。就学者言,发现问题的眼光,也是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一开始是泛泛地读,接着兴趣趋于集中,阅读范围较为固定,最后凝固为一个焦点,焦点投射的光亮,可以炬照某些特殊的材料。不过,焦点可以不止一个。前人的著作很多,某些著作可以提供意想不到的新的视角。比方说,大约自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以来,西方现代哲学的一个趋势是批判近代的“意识哲学”,或者说,批判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哲学出发点。海德格尔对他的老师胡塞尔的主要不满,就是胡塞尔还有笛卡尔式意识哲学的残余。较之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提供了新的视角。如果说胡塞尔的“主体间性”还带有浓厚的意识哲学的色彩,那么梅洛–庞蒂的“身体间性”便已超越了意识哲学的立场。借助梅洛–庞蒂,我们可以促使现代哲学发生一个转向,即从意识哲学到身体哲学的转向。

发现问题之后,就是如何处理问题。这方面手艺活也能为学术研究提供某些启示。手艺处理新问题创造新形象的方式是不断地实验。要烧出极品瓷器,除去反反复复的实验,一次一次地重来,别无他途。这里并无捷径可走。学术研究、学术探索也是做实验。无论是换一个角度来观察“永恒问题”,还是发现和提出前所未有的“时代问题”,我们都是在尝试以新的方式处理问题。这当然非常困难。发现问题只是创新的起点,而处理问题则是对创新的考验。前者主要取决于天才和洞见,后者主要见诸于功力和耐心。一方面要艺高胆大,大刀阔斧,勇于想象,敢于实验;另一方面要深思熟虑,精打细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胡适称之为“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论证不仅要高度“小心”,而且要严谨、充分、到位。实验初步见出成效之后,便进入加工和打磨阶段。删减文字,增添材料,反复修改,追求最大限度的精确与完美。当一位学者在锤炼他的思想、推敲他的文字,或者哪怕是在争取“信、达、雅”地翻译学术著作时,他的工作与一位雕塑家的精雕细刻原则上并无不同。此时他就是一名制作工艺的手艺人,需要极大的耐心、极高的定力,才能展示卓绝的技艺。原创性的学术成果和巧夺天工的手艺杰作,都是人类精神世界的瑰宝。

原创性的学术成果几乎必定源于个人兴趣。前几天参加一个科研工作会议,报告人对本校人文学科的科研现状提出批评,大意是说,现在高校教师的学术研究太固守“个人兴趣”了,没有积极调动“团队力量”、发扬“团队精神”,所以拿不到重大课题;另一方面,他又批评高校教师的学术成果创新度不足,不能引人注目。这不免让我有些怀疑。正如机器大生产需要团队合作,对于自然科学的研究,团队力量、团队精神确实必不可少,团队与创新也是可以挂钩的。但是对于人文科学,此处的前后两个看法有没有自相矛盾?我甚至猜想,他说的其实并不是学术,而只是关于学术的数字,是课题项目的数目和课题经费的数目。作为一位分管科研工作的领导,关注数字也许是不得不然——非如此不能与其他高校竞争,但是就人文学科学术研究的性质而言,他的说法似乎不太妥当。如前所述,学术研究、尤其是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基本上是一门手艺活,手艺的特点,恰好是极具个体性的,真正的手工艺大师必定对自己的工作持有强烈的兴趣。正因为立足于个人兴趣,才能念兹在兹,废寝忘食,精益求精,换言之,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创新。庄子说过“轮扁斫轮”的故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这已把手艺的个体性揭示得淋漓尽致。父子之间尚且不能传授,又何来的“合作团队”?手艺理论大师庄子还说过:“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这句话也许可视为庄子对手艺之命运的预言。在科技时代,手艺已有被社会化机器大生产所淘汰的趋势。正如现代社会中的艺术已经被商业所操纵,现代社会中的手艺将要被机器所取代,现代社会中的学术,似乎也面临着被体制所扼杀的危机。这体制,包括学术管理体制与学术评价体制。

不过,机器大生产终究无法完全取代手艺。从功利、效率的角度看,采用机器大生产的现代工厂已经彻底淘汰了古代的手工作坊,但是,功利、效率并不是衡量一切的尺度。毕竟还有一些手艺作为“绝活”,不但无法被机械化,而且根本无法与别人“合作”。不仅如此,手艺还具有机器所没有的人情味。买一件机织毛衣送给男朋友,与亲手编织一件毛衣送给男朋友,其意义大相径庭。科学不能提供价值,机器不能提供意义。同样地,学术研究也不能把发表论文的数量、课题项目和客体经费的数量当作唯一衡量标准。现在,中国的学术体制已成气候,使学者、特别是青年学者越来越难以坚守自己的个人兴趣,做自己想做的事。纯粹学术的生存将越来越艰难。但是,归根到底,学术研究就像手工制作一样,是一种个人的修行、孤独的修行。修行必是在某种信念指引下的修行。信念,似乎也是一个早已被解构的语词。其实一个对学术研究有兴趣的人,一个还想继续学术研究的学者,不必唱高调,不必高呼“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是追求真理、为人类为社会做贡献之类过于崇高不着边际的口号,只要守住一个最基本、最低调的信念,即努力把自己的这门手艺学好,坚持下去,也就是了。(郭勇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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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6-4 14:11:21
慢慢体会,都是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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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6-5 23:45:21
楼主好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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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6-16 17:43:43
这个可以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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