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苏轼,总令人想到他身上的许多“标签”。
从容、乐观、豁达、治愈......
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困难能将他打倒,也没有什么波折能使他颓靡。
即便大限之期将至,他也只是以自嘲的口吻留下一首绝命诗,潇洒地往人生终点迈去。
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寥寥几笔,不谈生,不谈死,亦不谈情。
这哪是一个人面对死亡时的态度呢?
其实,这首诗的确是苏轼留在世上的最后一首诗,但写此诗时,尽管他已近油尽灯枯之际,却并不认为死亡迫在眉睫。
与其说是绝命诗,不如说是他对于自己人生的一个总结。
苏轼真正的绝命诗,是留在了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京城御史台的大狱之中。
也就是那一年,苏轼死了,但苏东坡却活了。
01
飞来横祸
汉代御史台的柏树上,曾有上千只乌鸦盘旋不离,朝来暮去,故而后人又多称御史台为“乌台”。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苏轼离开徐州,赴湖州(今浙江吴兴)上任。
仅仅三个月之后,他便一朝获罪,被押入汴京御史台大狱之中。
可笑的是,苏轼的罪证,一不是勾结党羽的往来书信,二不是贪污受贿的账目明细,而是一堆他曾写下的诗句。
这便是宋代最大的一场文字狱,著名的“乌台诗案”。
苏轼外调离京之后,见到太多百姓生活艰难,忧国忧民的他,自然留下了许多为百姓发声的诗句。
只是他没想到,这些“牢骚”诗,经过一番牵强附会,断章取义之后,会成为新党弹劾他的罪证。
可怜苏轼还未曾察觉,便祸从天降。
孔平仲的《谈苑》中就曾记录下当时苏轼被抄家的情境:
“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鸡犬。”
那些拜高踩低的官员,眼见他一朝遭难,便如抓贼一般将他拿下,半分情面都不留。
更令人惋惜的是,因为害怕新党再拿苏轼的诗文来污蔑他,家人只好将他的文稿尽数付之一炬。
大火之后,苏轼唯一留下的文字,只有糊在灯笼上的一纸奏议。
02
狱中风波
苏轼一向好睡,入狱的第一夜便鼾声如雷,犹如在自己家中。
据说幸亏他没有失眠,才使宋神宗确信“苏轼胸中无事”,为日后赢得一线生机。
但实际上,那时的苏轼,一点都不从容,一点都不达观。
他怕急了。
早在他被逮捕时,便“自期必死”,押解途中路过太湖鲈香亭时,还曾想过投水自尽。
但是想到弟弟子由,家中妻儿,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第一夜之所以能够沉沉睡去,大抵也是因为连日来奔波受惊,耗尽了心力。
苏轼获罪赴京时,只有长子苏迈随行,故而他在狱中约莫半年的时日,都是苏迈为他送饭。
他曾与儿子约定好,狱中送食只送菜和肉,倘若有何不测,便送鱼,以此警示,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有一次苏迈出城采购食材,便托一亲戚送饭,却忘了嘱咐他自己与父亲的约定。
亲戚不知内情,恰好当天就送了一条鱼去。
苏轼打开食盒,顿时六神无主,又惊又怕,自认死期将至。
看着阴暗湿冷的牢房,听着隐约传来的哀嚎声,他想起那年自己与弟弟同时登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时光,竟恍若隔世。
稳了稳心神之后,苏轼便含泪提笔,写下两首绝命诗《狱中寄子由》,作为与亲人最后的道别。
诗前有一段小序: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诗二首授狱卒以遗子由。
他在说:
我获罪下狱,狱中生活苦不堪言,自知怕是不能渡过此劫,只是死在狱中,不能当面与弟弟你道别,便写下两首诗,托付狱卒梁成转交给你。
第一首诗,他想对弟弟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不了因。
子由啊,当今圣上坐镇天下,使得万物蓬勃,百姓安居,可我却愚蠢莽撞,落到如今这个田地,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既然是绝命家书,自然句句肺腑,我想你会懂,这并不是奉承之言。
这漫漫人生路,没能安稳地走到终点,就当是我赎了前世的债。
生离死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老妻幼子,我走之后,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如今却还要带累你,叫我如何心安?
世间多的是巍巍青山,何处不能掩埋我这把忠骨?
我死不足惜,但他日再遇夜雨潇潇,没有我在你的身旁秉烛夜谈,你该有多么孤单啊。
今世我与你这兄弟,还没有做够,只盼以后生生世世,都能结为手足,再续我们未完的情缘。
字字诚挚,句句泣血。
他害怕的不仅是死亡,更是怕活着的人,活得艰难。
一首诗并不长,不像洋洋洒洒的文章,却胜过万语千言。
因为他知道,弟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想说的,他都懂。
彼时的苏轼,还不是我们心中豁达潇洒的样子,他还有放不下的人,还有未了的心愿。
读完第二首诗,便能了然。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如今夜已深沉,清冷的月光下,那寒冷的霜气,笼罩着阴森的牢房。
我听见檐角上的锒铛被风吹响。
风吹来的地方,应当是我向往的自由归处。
此时此刻,我的心已经化为一只鹿,奔向千里之外的云山。
但我的肉身,却如同在烈火沸汤中挣扎的鸡,在死亡面前,退无可退。
我那几个乖巧聪颖的孩子,一直是我的心头至宝,可惜往后的人生路,不能护佑他们走下去了。
还在等待我平安归去的老妻,与我同甘共苦十几年,我也只能将她独自留在人世间,艰难独行。
人之将死,才知功名利禄,理想抱负,不过是过眼云烟。
真正放不下的,唯有骨肉至亲。
我身故后,就将我埋葬在湖杭一带吧。
虽在狱中,但我也听闻杭州与湖州的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连月为我作道场解厄,祈祷神灵保佑。
此等恩德,无以为报,便让我死后的魂灵,庇佑他们平安顺遂。
苏轼写过很多流传千年的诗句,他的绝世文采,令后世深深叹服。
但这两首诗,不经雕琢,语句平实,却引人落泪。
03
云开月明
两首诗毕,交于狱卒送出。
牢房中出去的信件,第一时间被呈至宋神宗的御案上。
从感念手足之情,到交代死后诸事,神宗一一看罢,心中也泛起涟漪。
是啊,那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曾经被视为未来的“太平宰相”。
他固然有罪,但却不至死。
回想起苏轼获罪之后,垂危中的曹太后为他求情,他那个平时沉默庄重的弟弟苏辙,竟也请求罢官以代兄赎罪。
更有湖杭百姓,为其作道场祈祷平安。
就连一向与苏轼政见不合的王安石,也为他说好话。
若他真有心做乱臣贼子,又如何能引得这么多人为他求情?
就将他送得远远的吧。
他若真爱这世间万物,就去山水之间,远离朝堂纷争。
何尝不是另一种成全?
于是,宋神宗大笔一挥,免去苏轼死罪,将他贬为黄州团练副史。
就这样,本以为自己必死的苏轼,迎来了生机。
也因为这一次的死里逃生,他的内心更加清楚,自己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对死亡的恐惧,都来源于对生者的不舍。
他爱这海清河晏的人间,也爱心系于他的芸芸众生。
走出逼仄昏暗的牢房,脱下冰冷沉重的镣铐。
他昂首阔步地走向光明,走向等待着他的亲人,也走向,他的另一种人生。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
在黄州留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在惠州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在儋州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但是他心里很确定,接下来的人生路,要走得风雨无阻,漂亮洒脱。
他并非生来就看淡一切,也经历过迷惘、恐惧、惊疑,如同这世上每一个凡人一般。
王小波曾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但生活这把铁锤,重重地敲打在苏轼的身上,却使他经过千锤百炼后,变得坚不可摧,熠熠生辉。
人生这场修行,不过是一半晴天一半风雨。
愿你我都能像苏轼一样,潇洒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