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慷慨赠予公司部门的补贴,一直是其建设工业经济的关键环节。但这些补贴也导致了严重的收入集中现象。某些收入集中现象呈现的是美国人习以为常的形式:富人从国民收入中获得的份额远大于几十年前的水平。《福布斯》杂志今年初报道称,中国大陆和香港有89位亿万富翁。经济规模与中国相差无几,人均收入是中国数倍的日本,仅有22位亿万富翁。如今,仅上海就有3家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旗舰店。
除了收入高度集中以外,中国还有另一种不平等现象。ZF给予公司部门的种种补贴,使得公司积聚了巨额利润,公司的收益和亏损最终流向个人。在如今的中国,巨额利润的主要受益者是包括公司高层、投资者和党政官员在内的富裕阶层。富裕阶层不仅在实得工资方面远高于普通百姓,而且还可以享受企业囤积的资金带来的种种好处。大街上许多崭新的奥迪和别克轿车(林肯Town Car的中国版本)都是公司用车,颐和园酒店的许多宾客皆为公款买单。国有企业(甚至产品价格被人为压低的资源型国企)“经营”得相当出色。花旗集团前首席经济学家黄益平指出,国有银行办公楼的豪华程度,是其外资竞争对手难以比拟的。在吴起县,唯一一栋可与新酒店媲美的高楼,就是另一家归属于当地石油公司的酒店。
然而,尽管中国的繁荣景象已延续了数十年时间,但大多数中国百姓依然相当贫穷。中国的人均GDP大约为7千美元,由于高企的储蓄和公司利润,消费仅占经济总量的35%。因此,中国人一年的平均消费仅为2,500美元左右。相比之下,美国的人均消费大约为3万美元。巴西的人均GDP是中国的1.5倍,但巴西的人均消费(大约7千美元)却是中国的2.5倍还要多。
当然,任何一位经历了过去几年全球泡沫泛滥和崩溃历程的人士都可能产生一个疑问:消费社会真有那么好吗?美国人一想起自己的国家已经转为消费社会,不再制造货物,就怨声载道,在他们看来,这绝非进步的迹象。但中国还远远谈不上过度消费。声称中国不具备一个足够大的消费经济,其实是在说,中国普通百姓获得的资源还不够多。倘若中国老百姓拥有更多的资源,他们势必将增大开支。这正是近期的工人罢工,以及随后的工资增长如此重要的原因所在。这些迹象表明,中国家庭或许开始享用更多源自经济长期繁荣的果实。
在未来几年,涨薪的压力将进一步增大。在接下来这几年,中国劳动力相对于其他人口的规模将达到顶峰,甚或已经达到了顶峰。尽管中国依然要过上很长时间才会面临劳工短缺问题,但年轻民工的流动将放缓。公司部门很可能将被迫作出反应:提高现有工人的工资或迁至工资更低的内陆地区,向那里的工人支付沿海地区工人过去享有的工薪水平。无论采取哪种方式,其效果将是全国平均工资的整体提升。雇佣92万工人生产iPhone和其他技术产品的富士康公司,正在距离沿海1千英里的内陆城市重庆开办新工厂。
鉴于中国并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自由市场经济体,工薪的涨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ZF政策。党政官员自身也难以选择接下来的政策取向。一位商人告诉我,他知道大多数外部人士认为中国是一个自上而下的中央集权国家。“但中国其实跟美国一样,是一个特殊利益组合体,”他说。中国领导人深知,从短期来看,遏制劳工骚乱或许将压低工资(进而压低出口商品价格),似乎有助于经济增长。但许多人也知道,对经济处境的不满有可能引发政治动荡——仅仅在过去一个世纪,这种动荡就将一位皇帝和蒋介石拉下马,引发了文化大革命动荡不堪的局面,并在1989年对现政权构成了威胁。
余永定发现,资源分配或许是中国经济目前最令人沮丧的一面。甚至在许多公司和大城市发展得如火如荼之际,中国社会的许多层面却饱受资源不足的困扰。去年夏天,余永定的太太抽出时间,为小区内一位女清理工的女儿辅导功课。这个女孩刚刚从家乡来北京跟妈妈住在一起,她需要好好学习一下英语,才能跟上她的新同学。她之前就读的农村学校并不教英语。她的家人也不得不为她支付学费,因为她没有北京户口,无权享受北京市的免费教育政策。在一些农村地区,有的老师自身甚至连高中都没读过。余永定在最近的一次演讲中,除了通常的经济数据图表外,还演示了一些照片。其中一张显示的是坐在一所农村教室中的学生,桌椅周围是布满水坑的泥泞地面。其他照片则是富丽堂皇的国家大剧院、一辆高速列车,以及一系列庸俗华丽的省ZF大楼。
如此强烈的反差,值得旁观者沉思片刻。在中国沿海的大城市,消费社会的建设正在迅速推进,有些方面似乎还比美国先行一步。在北京地铁某些站点之间的隧道墙壁上,视频广告与列车等速移动,竭力与车厢内也在播放广告的电视节目争夺乘客的眼球。我们几乎看不出,现代中国社会对消费这一观念有何敌对态度。问题在于,中国老百姓太穷了,没有钱来消费。
“我啥都不想要!”
吴起县一直有能力尝试一种不同的经济模式,因为这个位于陕西省的县城不算太富裕,但也并不太穷。吴起的偏远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无法成为工厂云集的新兴都市。实际上,吴起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中国的过去,而不是中国的未来。通往县城的山道两边有许多书写着“拥军爱民”之类宣传语的广告牌。县城里的老房子跟毛泽东及其同志流亡陕西期间的居所是同一类型:位于山腰的窑洞,其前方是一道石拱门和石门面。但吴起还有一样东西:石油。县委书记冯振东决定将一大块石油销售收入投在教育上。
冯振东成长于陕西一农家,在家中7个孩子中排行老六,也是这个农村家庭出的唯一一位大学生。当我询问他其中缘由时,他说父母只供得起一个孩子上大学,并且认定他是最聪明的一个。他的兄弟姐妹现在基本上都是农民或民工。大学毕业后,冯振东在一家国有企业担任水电工程师,后来党委安排他进入ZF部门工作。现在,这位44岁的县委书记乘坐一辆挂着ZF牌照的白色越野车穿行于吴起县四周,期间不时地在酷派智能手机上查阅电子邮件。
冯振东上学时碰到的许多老师都是不合格的。作为县委书记的他,已经关闭了100多所乡村小学,并新建了许多中心学校。6岁大的学生从周日到周四晚,一直住在颜色鲜艳的学校宿舍中,这些宿舍跟当地许多新建房屋一样,都配有让人联想起窑洞的拱形门廊。吴起县还从其他城市招募了许多优良师资,并向其中有些老师提供20万左右的年薪(这一金额足足是吴起当地老师工资的好几倍)。
就许多方面而言,吴起的学校都是相当不错的。冯振东特别叮咛,务必要在一个低收入群体小区建成之前,先在附近建一所学校,以方便搬入小区的孩子能尽快入学。在我参观的一所小学的台阶上,绘有一些美语供学生学习。有一所中学配有一座可容纳2,500人的体育馆。在吴起县一所高中,身着校服的学生经过的走廊两边挂着阿姆赫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和纽约大学等海外高等学府的照片。但从其他方面来看,这些学校依然存在很大的改善空间。比如,我发现每个高中班级的学生人数都在50人以上。最公允的结论似乎是,吴起的学校正在改进,当地的党政官员对办学条件的持续改善给予了高度重视。
教育已经对中国的崛起作出了贡献,尽管这种贡献时常被低估。几十年来,中国孩子在学校接受教育的时间一直高于其他国家的同龄人。中国廉价劳工具备世界许多国家廉价劳动力所罕有的技术水平。正如中国经济季刊(China EconomicQuarterly)编辑阿瑟·克罗伯(Arthur Kroeber)所言:“你可能拥有许多廉价劳动力,但如果这些廉价劳工不识字,不能按照指令工作,而且总是生病,拥有这么多廉价劳工也没啥用处。”
下一步是不只为工厂,而且为将构成消费型经济日益增长组成部分的白领工作培养人才。从事白领工作大多需要完整的中学教育,甚或大学教育。如今,55%的中国成年人拥有高中学历,而印度的这一比例还不到10%。但仅有5%的中国成年人拥有大学学位。
中国高校参差不齐的教育质量也是一个问题。近期出版的一本书用“蚁族”一词来形容许多出境艰难的大学毕业生,特别是那些来自二三级院校的大学生。就长期而言,更大的问题在于许多家庭将无力负担初中以上的教育。在中国大多数地区,孩子从大约14岁开始,就需交纳学费。在近期的一项调查中,许多中国家庭将子女教育费用列为他们存钱的主要原因。
甚至在吴起县,许多父母一谈及子女以后要上大学,就不禁为学费的事情发起愁来。9月份,在中秋长假即将开始的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星期二,我跟一位名叫郭秀琴(音译)的女士攀谈了一会,她当时正带着4岁大的双胞胎女儿在一所幼儿园门口等待另一个孩子一起回家。身着一件皮夹克的郭秀琴给我描述了一下吴起县近些年来的变化。“这些新房子就是不一样,你看房上的那些砖瓦,颜色多鲜艳啊,”她说。农民们不再依附于土地,部分原因是,当地ZF推出了一项鼓励农民在田地里种树的计划,并给予农民相应的补偿金。郭秀琴的丈夫经营小型运输生意,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度过的。全家人一年的总收入大约为8千元,免费学前教育可以让他们多存一些钱。郭秀琴估摸着,他们现在大约把一半的收入都存在银行里了。“上大学要花很多钱的,”她说。她想让女儿将来去外地上大学,越远越好。
剩下的收入除了购买食品和衣物外,还要照顾他们年迈的父母。我问30岁的郭秀琴未来有没有购置什么东西的打算。“我啥都不想要,”她说。有没有考虑过搬离乡下,在临近学校的地方盖一栋房子?“这样当然好了,但我怎么可能梦想这样的好事呢?”她笑着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