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2011年春,先生已度过了他94岁的生日,还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是《经济研究》2011年第2期刊登的吴承明、叶坦《一部承前启后的中国经济史杰作——<中国近代经济史,1927—1937>评介》,虽然先生未执笔,但内容和观点都反复征询其意见,定稿全部经他审订,只有一项没有听他的,那就是在署名问题上他要求不署名或署在我后面。另一篇是《全要素分析方法与中国经济史研究》,刊登于《永久的思念——李埏教授逝世周年纪念文集》,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出版。此文写于2008年,他非常看重,前述《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采访时问他“有哪些新的关注点”时,他谈的就是此问题,并说明“全要素分析就是分析要素与整个经济增长的关系及其变迁。……在全要素分析中,那些用丹尼森(E.D.Denison)模型计量的部分,仍然要辅之于逻辑分析,才比较完善。”他在自己的“微博”(对于新事物他历来兴趣盎然)上说“我准备写一篇关于全要素分析方法的文章。”,去世前还在联系对此有研究的学者。病重之时与我断断续续谈得最多的也是这一研究,并遗憾地说“这是我一生最后的文章了。”按照他的心愿还将继续深入下去,而不能继续进行科研的日子,在他看来是没有意义的——这,就是一个真正的学者的人生!
古语言“智者寿,仁者寿”,既智且仁的先生身体一直很好必然高寿。上世纪我曾应台湾中研院学者之邀,写过《吴承明教授的经济史研究》,那也算是先生八秩寿诞之贺;后来又写过《经济学不老人》,是为颂庆先生85岁寿辰而作。 其中重点列举了经济所多位高寿的经济学家,分析此学科涵延广博发展迅速,既经世致用于国计民生,又潜沉深奥于学理思辨,涵蕴诸多学科之特色余韵,足以容纳各类追求与祈望。我注意到先生70岁以后的成果数量质量都相当可观,占据其学术成就的重头,甚至可以说其经济史学研究的主要贡献大多集中于茲。据此可证做学问是不老人的,尤其是天性豁达、乐天知命的人。其实,先生一生坎坷,曾外经国家民族之忧,又内怀悼亡丧子之痛,尤其晚年他续娶的妻子、也是“一二•九”战友的文铭女士和他的女婿先后过世,对于九旬老人的打击可想而知。但先生是坚强的,他很不愿意麻烦任何人,包括他的亲生女儿——在他最后的日子里那些情景催人泪下。他有一个好伙伴——唐诗,以往每有难眠之时,他吟唐诗;临终前为抗病痛折磨,他还是喃喃地背唐诗。前述《濯足偶谈》不仅再现了那些艰辛而又难忘的岁月,更是他国学深厚腹笥丰赡与情志高远才华横溢的呈现。他论诗并不扬唐抑宋,说唐诗炉火纯青是诗的高峰;宋代派系争斗,诗坛却互相唱酬,题材广泛、风格多样格律自由,正是“奇外无奇更出奇”。平实自然而奇峻纯青,正是先生本人最恰当不过的写照!
论诗如此,治学、为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常说:“学术研究不是任何人的专利,各有其特点,才能互相补充、互相切磋。”先生对不同学术流派乃至不同学术观点持等同视之的态度,与其在哥大的经历和豁达宽厚的为人都分不开,这在当今学界尤其是学术大家也并非易事。或“真理唯一”或“甲是则乙非”的思维逻辑,严重侵蚀着学术界,抑制学术的正常发展。而先生谦谦君子谆谆善诱,认为考察学术不应以观点为据,包括学生写博士论文,只求言之成理;他主张不同论点可以各讲各的,不必非让别人接受自己,更不要以己而非人。记得当年我考取巫宝三先生博士生的时候,就曾为导师博大的学术胸怀深深折服;而吴承明先生的言传身教,更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学术大家!先生把学术上的“发展论”身体力行于自己,主张“今胜昔”、更能“人胜己”。他多次与我谈及“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后学之能为喜、以后学之得正己,在《16世纪与17世纪的中国市场》文中,他痛责自己曾回避17世纪的“低谷”是“逃避”、是“可耻的” ,其律己之严,令人衷心敬慕和感佩!他十分注意新的研究动向和成果,并以之修正自己的观点,哪怕是“小人物”的研究,表现出公开自我批评的智勇,我们有幸仰慕先生风范,实为终身楷模。
在严于律己的同时,他待人却十分诚恳宽厚,对同事、对朋友、对学生以及再传弟子,都诲人不倦无微不至,评奖、升职、答辩、出书,先生能帮忙的都会尽力,教书育人桃李满园,勉励后学如沐春风。二十多年来,我有幸经常面聆教诲,从课堂授业到学位答辩,从会议听讲到促膝长谈,从文章审订到著书作序,以至每每为我招收博士生阅卷,处处都留下先生辛勤的心血!特别是先生为我作序的书还在修改,未能在他生前问世,永成遗憾……。先生的科学精神、博大襟怀与谦逊态度,令与之有交往的人无不肃然起敬。没人能听到先生讲别人不好,在他逝世后为之撰写的生平中,我臆用了“识人唯长”四个字来概述他看人只看长处的仁厚品格与大家风范。
先生乐观洞达与世无争。他好酒,自称“酒家”;喜美食,且中西南北菜系不拘,每谈笑:“我吃菜和做学问都主张兼容并蓄。” 我曾总结他的“养生之道”是“抽烟、喝酒、不锻炼”,后来他告诉我此说流传甚广,还被纽约一家报纸所引用。实际上,先生近年已经比较注意锻炼,不仅到公园散步,而且还自编“诗操”,即按照诗句配以动作。北京卫视曾采访他,编辑出《吴承明老先生养生之道》,2009年2月3日在北京卫视生活频道播出。
然而,如今这个闷热难熬的夏日,楼里屋外如常,可先生去了……。让我像为他写的前两文结尾一样,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其“五言”句——“窗外天犹碧,山中叶未红;先生驾鹤去,常怀化雨恩。”
注:
[1]诗句出自《春望》,载先生惠赐之《濯足偶谈》1992年第1版。“偶谈”已印3版,先生临终前还在补订,准备出第4版,却成永憾!
[2]先生当时较有影响的文章主要有:《论当前生产政策》、《论大小生产——再论当前生产政策》,载《时事新报》1942年4月12日、6月8日;《产业资金问题之检讨》、《理想利率》,载《金融知识》1942年第2卷第5期、1944年第3卷第2期。
[3]先生的获奖论文和学位论文在其回国后的1947年译刊中文概要——《认股权、股票股利及股票分裂与扩充公司之投资理论》,载《证券市场》1947年第14号;《美国战时公债金融政策评述》,载《财政评论》1947年第16卷第1、2期。
[4]《我国资本构成之初步估计》,载《中央银行月报》1946年第1卷第11期;《中国工业资本的估计》,载《中国工业》1949年新1卷第5、6期,后得汪敬虞先生函件及资料而进行了部分修正,两文均收入《吴承明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对于后来较方便查找和收入先生几种文集的论文一般不再出注。
[5]他连续发表了《论明代国内市场和商人资本》,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集刊》1983年第5集;《论清代前期我国国内市场》,载《历史研究》1983年第1期;《论我国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内市场》,载《历史研究》1984年第2期。
[6]分别载于中国商业史学会编:《货殖:商业与市场研究》第1辑和第3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5、1999年版。
[7]前两文修改稿收入先生的论文集《中国的现代化:市场与社会》,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 文即此论文集之“代序”。
[8]参见吴太昌等编著:《影响新中国60年经济建设的100位经济学家》6,广东经济出版社2009年版;张卓元等编著:《中国百名经济学家理论贡献精要》第1卷,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10年版。
[9]拙作前文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中国史研究通讯》第26期,1998年9月;后文载《经济学家茶座》第7 辑,2002年1月。
[10]对于这些话,我曾建议先生稍作修改,但他继续坚持,直到2002年出版的《吴承明集》中还保留着,见该书第142页。
参考文献:
吴承明,1955:《帝国主义在旧中国的投资》,人民出版社。
吴承明,1985:《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吴承明,1996:《市场•近代化•经济史论》,云南大学出版社。
吴承明,2001:《中国的现代化:市场与社会》,三联书店。
吴承明,2002:《吴承明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吴承明,2006:《经济史:历史观与方法论》,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
方行主编,2006:《中国社会经济史论丛 吴承明教授九十华诞纪念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许涤新、吴承明主编,2007:《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1—3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吴承明、董志凯主编,2010:《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 1949—195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此文系作者应《经济学动态》之邀而赶写,刊登于该刊2011年第9期。感谢叶坦教授惠寄)
学术批评网(
www.acriticism.com)发布 2011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