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介绍两位推崇马克思经济学的人物,现在颠倒过来介绍两位批判者。熊彼德(Joseph Schumpeter, 1883-1950)是20世纪上半叶,经济思想史学界最著名的人物,代表作是History of Economic Analysis(1954,1260页,有中译本《经济分析史》)。他的人生三愿是要当天下最伟大的骑士、情人、经济学家。这三个愿望相当刺耳,上天真的听到了,故意让他品尝几次大起大落的滋味。太小的愿望没意思,上天懒得理你。不大不小的愿望也很没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没愿没望来得平静自在。布劳格(Mark Blaug, 1927-)是20世纪下半叶,经济思想史学界最著名的人物,代表作是Economic Theory in Retrospect(1997年第5版725页,中译本《经济理论的回顾》,2009)。他有几个特点:博学、锐利、嘲讽、机智、反骨、勤奋、睥睨。任何学说经过这两位的法眼恐怕都难善终,但他们下笔还算节制,以下介绍的论点要放大两三倍,才能还原他们心中真正的强烈意见。
问: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熊彼德认为马克思是个学识丰富的天才与预言者,终身嗜读著述不倦兼具学理与实务,擅长把枯冷的理论转化为激动人心带动社会变革的论述。我想知道马克思的经济学师承关系。
答:德国的经济学在马克思时期尚未发达,他的思想来源与批判对象是英法的古典学派。他自称是李嘉图的学徒,当然不是真正的授业关系,而是学术脉络的传承:(1)马克思承袭理嘉图的基本命题,注重所得分配讲求社会正义。(2)承袭理嘉图的抽象演绎推理手法,从基本的定理(劳动价值论),逐步建构出整套理论与政策意涵。另一位影响马克思的人,是法国重农学派的主将魁奈(Quesnay, 1694-1774)。魁奈的放任学说和史密斯《国富论》的自由主义互为表里,马克思从魁奈的「经济表」(分析三大部门相互交易流动的动态过程),学到一个重要概念「经济流程」(economic process)。这对马克思建构经济动态运作的内在逻辑,与推论资本制度必然崩溃的学说,是一项重要的启发。
问:劳动价值说是马克思经济学的基础,这是古典学派中屡见不鲜的概念,马克思增添了哪些重要意义?
答:最重要也最为众所熟知的贡献,就是从劳动价值说引申出剥削论(资本家剥削劳动所得),以及由此再引申出的阶级对立、斗争、革命论。从马克思的观点来看,受雇工人虽然是拥有人身权与财产权的自由人,但只要一进入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就和奴隶并无多大差别。劳动价值说的意思,是商品的价值取决于生产时的劳动投入量,这也是古典学派的共识。熊彼德有两项批评。
(1)这种「劳动量决定商品价值」的观点,只有在完全竞争与静态的社会才成立(例如在传统的农村与初始的工商业),如果在不完全竞争(寡占与独占)的环境下,决定商品价值的就不是劳动投入数量。(你可以试想看看,iPad与iPhone的价值是由哪些因素决定的,你认为工人的劳动投入量重要吗?)马克思更大的错误,是用这种只适合静态、完全竞争状态下的劳动价值说,来建构一套动态的经济变动学说,还更野心地据以推论资本制度必亡论。
(2)每个工人的劳动质量不一,被剥削的程度因而不同,所以这种分析方式在学术上较缺乏科学性。这也说明为什么边际学派兴起后,能用微积分来证明、能用几何图形来表达更细微的学理时,古典学派的劳动价值说(包括理嘉图与马克思的),很快就从经济学的教科书退位。边际学派的诉求平实中性,用人人都可以明白感受的中性观念(效用与价格),取代了诉诸热情与煽动的劳动价值说。熊彼德说劳动价值论不是「错误」,而是dead and buried(死掉埋葬了)。
问:马克思是个预言家,但至少有两项预言错了。(1)长期而言资本家的利润会下跌;(2)资本制度必然崩溃。
答:19世纪中叶马克思做这两项预言时,还没有现代意义的统计数据,所以短期内不容易反驳。到了1980年代,各类统计已逐渐完备,经济史学界也回溯建立不少跨世纪的数据。马克思的两项预言是实证问题,现代已可轻易驳倒。马克思的时代科技创新尚未风起云涌,预见不了日后的轮船、电报、飞机、电视、计算机、网络,所以不要和他计较这两项预言。同样的道理,《资本论》里的货币理论也相当脆弱,主因是:(1)马克思在这个议题上没有良好的师承,货币理论也不是李嘉图的强项。(2) 19世纪中叶的金融体系还不发达,他没有多大机会发展出这方面的好理论。
问:马克思说劳动阶级的生活会更贫困化,但美、日、德、英、法的工人生活得比祖先更好,这也是错误的预言。我听说熊彼特赞同马克思,认为资本体制必然崩溃。
答:是的,从结论来说,熊彼特认同马克思的预言,还说I believe it is(吾信之)。但熊彼德不同意马克思崩溃说的理论,不同意几项见解。(1)劳动价值是错的。(2)根据错误的劳动价值说,所建立的剥削论也是错的。(3)资本家的利润下跌说没有史实根据。(4)劳动阶级的生活也没贫困化,资本家和劳动阶级可以对话协商,不一定要走向斗争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