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登市的快餐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宽宽的大玻璃门,门后是一字排开的快餐台,可以随时迎客。上班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5块钱,买一个盖浇,——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一个盖浇最少也得十块,——坐餐台旁边,慢慢地品尝;倘肯多花一块, 便可以加一个卤蛋,或者香干,做下菜饭了,如果出到二十块,那就能买一份套餐,但这些顾客,多是所谓的打工者,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雅间,要酒要菜,慢慢地享乐。
我从克莱登大学毕业后,由于扩招不好找工作,便在镇口的咸亨快餐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层次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打工者,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自品尝菜的咸淡,看着饭是否足量,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少加点荤菜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收拾碗筷这样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穿着西装吃盖浇饭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头发蓬乱,青白脸色,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皱,似乎几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专业术语,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吃饭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涨工资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一份鱼香肉丝,加一个卤蛋。”便排出十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 “你们绩效工资发了吧?”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猜测我们学校……” “什么凭空?我前天在电视上见领导说马上实行绩效工资,保证教师待遇不低于公务员。”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绩效工资不是人人都拿得到……绩效工资!……领导们安排,青椒知道个鸟?”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分配制度”,什么“十级讲师”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博士,但由于没关系做不了行政,年终考核也评不上优秀,一直耽误着没上副教授职称,又不会搞兼职;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手好本子,便努力申请课题,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上边没关系,申请了几次,课题也没搞到。孔乙己没有法,只好替人写论文做枪手。虽然做枪手不光彩,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吃了半碗盖浇饭,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是博士毕业?”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车房都没呀?”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 “你上过大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大学,……我便考你一考。大学毕业后有那几条出路?”我想,混的犹如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大学生的出路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将来深造的时候,用得着。”我暗想我吃饭都成问题,还深造个屁呀,而且爹妈的理想是我考上公务员,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考研、考公、打工、啃老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还可以直博,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饭,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孩子们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卤蛋吃,一人一口。孩子吃完卤蛋,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饭碗。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饭碗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卤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五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 “他怎么会来?……他被辞退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不开窍。这一回,考核期到了,没混上副高,就被赶走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单身宿舍被收回去了,工作也停了。”“后来呢?”“后来,谁知道呢。”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份鱼香肉丝,加一个卤蛋。”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身上背着一个电脑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一份鱼香肉丝。”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五块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卤蛋要咸。”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去哪深造去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读博,怎么会混成这样?”孔乙己低声说道,“读博没错,专业不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饭,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西装衣袋里摸出十块钱钱,放在我手里。不一会,他吃完饭,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背着电脑包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五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五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 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又去深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