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与阿炳。
西方与东方。
交响乐与二胡曲。
失聪和失明。
两位世界乐坛上或许最伟大的残疾人,他们都为人类留下了永恒的音乐。
贝多芬与阿炳有至少两百个不同点,但都有着几个极为相似之处:他们都饱尝人间深重的痛苦:疾病、穷困、无家。人们往往喜欢或习惯于把他们的音乐与他们的个人生活中的悲剧经历相联系,然而从他们的音乐里我却怎么也听不出这一点来。
贝多芬的音乐集中在三个伟大的主题上:人、自然与神。他的第一主题“人” 英雄,社会的英雄,悲剧的英雄,失败的英雄,群众的英雄。他的第二主题“自然” 田园,花鸟的田园,小溪的田园,风景的田园,静谥的田园。他的第三主题,是贝多芬晚年的主题,神。人在饱经尘世沦桑后与天国中的上帝直接对话,在彼岸世界寄托自己不安的灵魂。正因为贝多芬音乐的结构应和着宇宙万物的内部生成结构,他的音乐才动心悦耳,具有永恒的、超地域的、超时空的魅力。贝多芬作为社会的人,不仅经历了灵肉两方面难以言喻的磨难,而且是个多情、激情、柔情的人。然而他的音乐却极少表露个人情感。他超越了个人的小情感,将之博大升华为人类的情感,社会的情感,宇宙的情感。
阿炳的音乐是什么?是风月? 否。是泉水?否。是抗争、是叹息、是悲愁 ? 否。阿炳的音乐从未直截了当悲悲切切地诉说自身的苦难,或抗议社会的不平,或多愁善感地流淌痛苦的眼泪。阿炳心若止水,已无大起大落的情感波动。
贝多芬与阿炳都不在自己的音乐中诉说自身的苦难、悲哀或不平,如柴可夫斯基或舒曼那样。生活确实铸造了贝多芬、铸造了阿炳。但他们的音乐都是情感的超越升华,是更超然更抽象更普遍的人类情感、社会情感、宇宙情感,而不是他们个人的狭隘的情感。从这点说,我感到阿炳的韵是怆凉而平和的,他并不呼天枪地要死要活,却以其博大的涵盖面获得了永恒的价值。
但两人终究不同。贝多芬是专业作曲家。阿炳是民间艺人。
所以,贝多芬的音乐是宏伟的大结构,是巍峨的高山。我想起毛泽东的词:“而今我谓昆仑,……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戴为三截:一截显示,一截展开,一截又再现。”而阿炳的音乐却是流水:“抽刀断水水更流”,截不断的潺潺流水 ……
听过许许多多演奏阿炳的版本,不少人一句一句地模仿阿炳的演奏,也有人不理会阿炳的演奏,自起炉灶,重新处理阿炳的音乐。
阿炳拉的版本是“无谱本”,孤零零的一把二胡。现在我们听到的却越来越不“单调”:有加上扬琴的,有弦乐四重奏,有弦乐队,有二胡与大民乐队,有交响乐队等等。而我,却只喜欢阿炳本人拉的一把孤零零的二胡,为什么? 好像只有阿炳拉的才是“阿炳”,其他的都是“阿炳的曲调”而不是“阿炳”,阿炳拉的一曲“依心曲” 被题为“二泉映月”而名扬天下的曲于,似乎只有他自己拉才是那个味。
我曾经想过:贝多芬的奏鸣曲是不是也只有他自己弹才味道正宗 ?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贝多芬的乐曲是人类智慧的创造物,某种意义上说,是遵循某些人为的制作程序而制。因而,他的注意力是创造作品本身,对于韵,演奏家自有二度创造之责任的可能。
阿炳的音乐却不是这一类韵,严格地说,他的韵甚至不能被称为“作品”。他只是拉琴,用他的心拉琴,他并没有想到他拉出来的是一首名曲,会名插四海。于是,他演奏的一曲《二泉映月》成为他心灵的物化,成为阿炳的化身。阿炳就是二泉挟月,二泉映月就是阿炳。他一定千遍万遍拉这首乐曲,但每遍都不可能相同。每一遍都只是“此时此景此情”中的阿炳。有时围听的人多,他可能拉长一些;听的人少,他可能少拉几遍;没人听了,干脆一路走一路拉给自己听。这就是《二泉映月》,这就是阿炳。
阿炳留下的六首乐曲,三首二胡曲,三首琶琶曲,其实都是出自同一母音。犹如同一棵树上长出许多枝桠,“本是同根生”,阿炳的音乐语汇,无疑来自从小随父而学的道教音乐,来自苏南民间音乐清婉秀丽的散曲小调。这些音乐汇入具有特殊音乐天赋的阿炳的心中,上蹿下沉,左冲右突,就像百药人炉炼丹一般,最后成了阿炳自己。人们从阿炳的乐曲中找得到的《三六》或《将军令》的影子,但它们既非《三六》,又非《将军令》。阿炳自己说他的《二泉映月》是一首道教乐曲,但杨荫浏先生翻遍无锡留存的道教乐谱,也找不到其中一丝一毫的联系。怎么回事 ? 数十年来,从年幼到年长,阿炳听到的所有音乐都化入他的心中。但他奏出的绝不是其中的任何一首,而是他的心,一颗真实的心。
因此,阿炳自称他的《二泉映月》本无题,是“瞎拉拉”的“依心曲”,好一个“依心曲”!全无遮拦,全无修饰,全无作伪,其乐自从内心流淌而出,依心而为,依心而奏,依心而来。我不称为“依心而作”,因为阿炳根本不“作曲”他不需要作。
“依心曲”比《二泉映月》更符合这音乐的本题,更深刻地揭示出阿炳韵的本质。从某种意义上,也揭示了任何优秀的音乐作品的艺术底蕴。
什么是阿炳音乐的母题:就是“依心曲”,我总会想起,在像现在一样阴冷的江南寒冬之夜,一位衣衫槛楼的盲道人在凄风残雨中蹒跚而行,从二泉到蠡园,一路上拉着人们似热非熟的调子,这本非他的音乐,因为这或许是他年幼时学来、年长时听来的音乐,这又完完全全是阿炳他自己的音乐,因为这韵纯属于他,纯属于他的一双手,他的一把琴,他的一颗心。
阿炳是淡淡的倔倔的沉沉的阿炳,不是甜甜的腻腻的软软的阿炳,
一片淡漠,一股倔劲,一点深沉,或许是阿炳音乐中深藏的“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