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穿一件衣裳,并不完全取决于它是不是好看,甚至不取决于它是不是合身。比如遇到喜事的时候穿件红衣裳,丧事的时候穿件白衣裳,显然是有深层的意义。红可以衬托出喜庆祥和的气氛,白则呼应着哀伤静穆的心情。又比如我们最近几年见到的APEC会议,各国领导人总是会在某些场合穿上东道主准备的民族服装,这一方面体现出主人对客人的热情,另一方面也表现着客人对主人的尊重。换句话说,衣裳虽然是有形可见的东西,却和无形的心有着内在的关联。
如果回到古代中国的话,衣裳的意义就更加突出了。不同颜色和图案的衣服代表着不同的等级,老百姓只能穿布做的衣服,所以有着“布衣”之名。布衣就像锦衣卫和黄马甲一样,代表了一种身份。王朝的更替,很重要的一点也是要“易服色”,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和前朝区别开来。因此,衣服不仅仅是蔽体之物,同时也是一种文化符号,并被附着了情感的因素。赵武灵王的改穿胡服,曾经引起很大的争议,很显然也是因为衣服后面所承载的情感和文化内涵。清人入关之后要求汉人改变服饰,也不仅仅是出自审美或者习惯,它代表着满人的征服和汉人的屈服。
衣裳是有形的,但它背后承载着无形的东西,这就是心。一个对古代文化没有一点感情的人是不会穿一件古代衣裳的,所以穿古代衣裳这个事实本身就表明一个基本的态度,那就是对古代的眷恋、喜欢和尊重。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种确认,对曾经塑造我们心灵的古代的确认。我们和古代是不可分割的,现代就是古代的一部分,反过来说也一样。对我们而言,古代并不仅仅具有工具性的价值,譬如便利或者安全,有时候,它更像是一个家园,一个精神的家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和成长。它也是一个出发地,这不仅指它是历史的出发地,它也是当代的出发地。
面对古代时,现代人常常会表现出傲慢的态度,就像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傲慢。这种傲慢也许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直线进化的立场,现代已经比古代进步得太多,因此很久以前的东西对现代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的确,我们可以发现古代的很多东西已经进入了博物馆,甚至进入了垃圾箱,很多已经变得没有意义或者只有外在的意义。但这绝不是事实的全部。新陈代谢即便在一个人身上也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十年前的我和今天的我之间一定有很大的不同,强调差异的人也许会主张这已经不是同一个人,可这的确是同一个人,张三没有成为李四或者王五。我们常常过分地夸大了这个世界的变化,把某些现象的或者外在的改变视为本质性的。我们常常迷惑或者限制于有形世界的变迁,而忽略了无形世界的延续。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僧肇的《物不迁论》,也许会有另外的收获。
古代不是某种知识,而是智慧。和知识联系的是大脑,和智慧联系的是心灵。知识可以过时,智慧却常新。在本质上,我们的心灵和古代的心灵并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心灵所理解的世界秩序以及人和世界的关系也没有本质的区别。庄子描述的人间世,我们可以感同身受。儒家讲的五伦,仍然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主要人际关系。在孔孟老庄那里,人们很容易寻到心灵的共鸣。儒家的世界、道家的世界,有时候就是我们的世界。在内心深处,我们既有“为”的冲动,也有“隐”的渴望;既有兼济天下的担当精神,也有独善其身的重生意识;既感动于“真爱相濡以沫”的炽热之爱,也钟情于“次爱相忘江湖”的清冷之智。李商隐的诗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身体虽然不能回到古代,但心灵是可以无翼而飞的,未尝不可以和古人相通。
要做到心有灵犀一点通,非要兼具用心和无心的工夫不可。用心是说心的投入,要阅读和理解古代,光用眼睛是不够的,加上脑子也不行,必须用心。古典原本就是心灵的结晶,文字的背后是一个个伟大而鲜活的灵魂,他们曾经像我们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用敏感的心灵去体会这个五味杂陈的世界,然后通过智慧的大脑说出他们对世界的理解。文字乃是心灵的物化和展示,因此是属于心灵的东西。只有在另一个心灵中,心灵的东西才可以获得理解。但这个心灵不该是傲慢的,在伟大的心灵面前,他应该知道如何保持敬意。古典的创造者们不是凡夫俗子,他们是古代的圣贤,曾经存在的无数的人被遗忘了,圣贤的名字却流传了下来。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了他们的伟大和重要。保持敬意的最好方式不是匍匐,而是虚心。只有虚了的心,才能听到从遥远的古代传来的声音。借用庄子天籁的说法,这种声音可以叫做心籁。在寂静空旷的地方,心籁的美妙节奏才可以被捕捉到。拥挤的心是没有这个幸运的,一个被某种框框或者某种意识形态束缚的人,也许仅仅把历史把古代把古典看做是某些原材料或者证据。这样做的时候,生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枯萎的形体。
无心的用心也就是一般说的同情地了解。同情不是怜悯,而是心临其境。没有运输工具或安步代车,身是不能临其境的,但高贵的心可以。在静静的聆听中,心被牵引着走向了古代,与此同时,古代的心灵也被我让入了现代。在雅典奥运会的开幕式现场中,我似乎看到了这种古今交汇的场景。两个鼓手,分别站在现代和古代的体育场,努力聆听着对方的节奏。他们越走越近,节奏越来越一致和和谐,他们最后超越了时空的距离,走到了一起。这一幕是颇有象征意义的,它告诉我们,只有通过聆听基础上的心灵对话,古代和现代之间才会出现一个无遮蔽的通道。现代人会走进古典,古典也才会走进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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