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从来不认为他和他的经济学可以“指导”中国的改革与发展。他的道德原则和信奉的方法论也不允许他那样做。1981年11月18日,科斯在一个讲演中引用了弗兰克·奈特的话:“科学的基本规则——真实和客观,本质上是一个道德原则,它反对任何形式的自利(self-interest)。客观的先决条件是正直、能力和谦虚。”他本来是用这段话赞扬沃伦·纳特(WarrenNutter)教授的。但是每个直接接触过科斯的中国经济学家,都会同意“真实和客观”,以及支持客观态度的“正直、能力和谦虚”,正是科斯先生自己的为人风格。他的助手王宁告诉我们,即使到了百岁高龄,科斯老人还是会认真阅读不知道比他年轻多少、名不见经传的中国经济学家的文字,还会认真倾听每位来访者的问题、叙述和见解。就科斯而言,我们相信奈特说得对,科学的基本规则本质上是一个道德原则。
在方法论上,科斯坚持的是“真实世界的经济学”。他批评现代经济学的一个流行特征,就是分析的日趋抽象化,似乎因此就不需要对真实经济体系进行详细了解,“甚至在完全没有关于真实经济体系真实的情况下,也可以发展理论”。科斯的坚持其实是任何一门经验科学的坚持,因为不从观察现象出发,对规律的猜测就不可能有坚实的基础。科斯的方法论坚持也是他的中国影响力日增的一个原因。这是因为,遵循科斯的方法论原则去从事经济研究,中国经济学人就有更大的机会进入经验科学——而不是神学——的殿堂。科斯本人就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从求学的青年时代开始,就踏实观察市场里的企业,认真思考可观察现象中那些不能被现成理论(当时是价格机制理论)很好解释的部分,勇敢提出问题,并进而提出自己的理论猜想。无论我们的天分怎样远不如科斯,遵循这条路线走,我们总更有机会做出有意义的科学工作。那么多欧美经济学家连认真观察欧美经济现象的时间都不多,我们是不是可以相信,老天爷正在把观察中国现象、提出中国问题并作出科学猜想的难得机会,更多地留给了中国的经济学人?
最后,科斯的鼓励——中国经济学家基于中国经验研究 “制度在整个经济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还带给我们极富有挑战性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已经成为一个不受任何教条支配的社会科学的试验场。中央计划经济体制已在分权改革中解体,但国家超级公司的碎片还充斥于市场之中,与私人产权、合约和企业一起参与着资源配置和收入分配。以科斯简洁的概念来看,“交易费用”与“组织成本”还有着过于多样的组合,并无一不在继续发生变动。因此,价格机制的范围、企业的边界以及(中央与地方)ZF管制的边界,既没有、也不可能得到清楚的厘定。在复杂的转型环境里,中国经济的走向当然与中国经济制度的走向密切相关,问题是我们对后者所知甚少。
也许值得注意,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现实——人们更喜欢称之为 “中国奇迹”——也刺激了理论家们的胆量,以至于任何一种猜测出来的因果联系,都可以声称找到了中国经济增长的真正秘密。例如,有人断言举国体制才是中国经济辉煌的源泉,因此需要把这种体制继续扩展到无远弗届之处。有人肯定彼此竞争的地方ZF运用合法强制力配置资源,促成了中国经济、特别是城市面貌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变化,因而构成了中国的核心竞争力。有人认为席卷美国和全球的金融危机进一步显示了市场的缺陷和失败,人类正进入一个也许可以由中国领头的、需要扩张ZF调控和管制的新时代。我相信,所有这些观点都包含着一些真理的成分。不过,要是以科斯的框架和方法论来考量,我们可能还需要对各个方向上发生的真实成本有更多的了解,才能对中国体制的现状和未来,得出经得起更长远历史检验的判断。
为此,我们为科斯的中国影响力感到鼓舞,也希望科斯的中国影响力保持得更为长久。祝百岁老人科斯教授生日快乐!■
【2010年12月29日,是科斯教授(R.Coase)百岁诞辰。是日,天则经济研究所、北京国民经济研究所、哥伦比亚大学全球研究中心、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山东大学经济研究院、吉林大学法学院、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浙江大学法学院、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及北京大学法律经济学研究中心,在北京举办《科斯与中国》讨论会。本文是作者在会上的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