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教授在剑桥大学“马歇尔讲座”上的讲演
讲演者小传

林毅夫
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1986年毕业于美国芝加哥大学经济系获博士学位,1994年创立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并担任主任至今。有著作10余本,其中《中国的奇迹:发展
马歇尔讲座(MARSHALL LECTURES)
今年10月31日和11月1日,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林毅夫在英国剑桥大学“马歇尔讲座”做2007-
久负盛名的“马歇尔讲座”是以英国著名经济学家、英国剑桥学派的创立者、新古典经济学体系的奠基者和集大成者艾尔弗雷德·马歇尔(Alfred Marshall)的名字命名的。马歇尔于1865年毕业于剑桥大学的数学学院,从1885年开始担任剑桥大学第一任的经济学讲座教授,直到1908年退休。“马歇尔讲座”始于1946年,该讲座每年从全世界著名的社会科学家中挑选出一位担任主讲人,包括G·缪达尔、庇古、T·帕森斯、雷蒙·阿隆、库兹涅茨、索罗、阿罗、卢卡斯、阿马蒂亚·森、斯蒂格利茨等,其中的14位在后来得到了诺贝尔经济学奖。林毅夫教授是走上这个世界顶级讲坛的第一位中国学者。
马歇尔讲座在国际上有很大影响力,来这里讲演对我来说是特别荣幸。我1984年在芝加哥大学读书时,卢卡斯也被邀请去做“马歇尔讲座”。他用了一个学期时间,一方面读文献,另一方面和我们讨论准备些什么,同时听我们对他思维方式、建模方式的意见。后来他的那篇文章被认为是内生增长理论的主要贡献之一,也是他得诺贝尔奖时被认为的主要贡献之一。我2005年获得“马歇尔讲座”的邀请,当时非常惊讶,因为我做得还不太多。邀请一个在中国工作的学者去做“马歇尔讲座”,我想是因为国际上对中国发展和转型的经验引起了重视。
一、探寻发展与转型成功的原因
学界普遍同意,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和地区在农业经济阶段时,生产力水平很低,人均水平没有明显增加,一般人生活在贫穷与饥饿的边缘。很多研究成果认为,在农业经济阶段,中国比西欧收入水平要高,印度也如此。但18世纪中叶后,从英国开始了工业革命,
所以,在这次讲演中我想分析两个问题,一、为什么日本和东亚新兴工业化经济的努力取得巨大成功,而其他发展中国家则失败了;二、为什么中国和越南在转型后其经济维持了稳定,同时也非常快速地发展,而其他绝大部分社会主义国家在转型和改革后其经济经历了滑坡、崩溃、停滞,然后再缓慢增长。
二、国穷国富根源何在
怎样让一个国家发展和富强起来,是现代经济学产生的根源。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就是这样的探讨。从学界的文献看,最早找到的原因,认为发达国家之所以发达,是因为其人均资本高,后来又讲是因为人力资本多,以及技术水平高。从回归分析来看,以上三项确实会使人均收入高。但是学界普遍认为,这样的分析只看到了表面。因为资本是靠积累的,技术是要发明采用的。为什么发展中国家不增加资本的积累,不采取更好的技术呢?
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学界开始努力寻找所谓决定一个国家生存发展的更根本原因。归结起来有5个流行的假说。第一个假说,认为有些国家比较幸运,也就是说有多重均衡点。两个完全相似的国家,由于有很小的冲击或差异,有的国家处在好的均衡点,有的则处在坏的均衡点,国富国穷完全是由于运气。第二个假说是地理论,认为世界上所有发达国家都在温带,热带的人均自然资源虽然丰富,但是热带容易产生疾病,人的生命预期短,就不愿意积累人力资本,所以经济就没法发展;或者说,热带的矿产资源比较多,大家认为生活非常容易,所以就比较懒惰,经济也就发展不起来。第三个假说强调文化的作用,认为文化中有些因素让人与人之间的合作特别容易,有些文化强调信用,就会让经济逐渐发展起来;有些文化使其政府的效率较高,也就比较容易发展。第四个假说认为,外向型的国家容易与国际经济融合,对外
在我看来,制度确实是最重要的因素,因为制度决定了一国的激励结构,关键是制度本身是内生的。制度由什么决定?目前西方主流的看法认为,制度的内生原因是利益集团的冲突,一国利益集团之间的力量比较,决定了该国制度的好坏。最早提出“利益集团”概念的是M·奥尔森,他认为,一国或地区如果长期稳定,以收入分配为主要目的的集团就会形成,那么这个经济就会不是创造更多财富、而是以财富分配为主要目的。最近非常有影响的是D.Acemogl u,J.Robi nson,S.Johnson等人的研究,他们以拉丁美洲为研究对象。为什么北美的美国和加拿大发展很快,中南美洲普遍发展不好?他们提出,这与南美的殖民地状况有关。这些理论基本上都是研究制度决定因素的最重要理论。这些理论在说明东亚经济以及中国和印度的发展时可能有问题,因为它们各自的历史保持了稳定性,原来的利益结构也没有发生太大变化。
利益集团的冲突是不是决定一国好与坏的最根本原因?我想用凯恩斯《通论》最后一章的最后一句、也就是整本书的结论来回答:“快还是慢,真正对一个社会产生好与坏影响的,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潮或思想。”社会思潮会形成一国的政治体制和经济制度,一旦这些制度运行不好,就会埋下新的社会思潮产生的原因,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社会思潮产生。
我认为,在发展中国家,政府是最重要的制度安排,因为政府的政策决定了一国经济中其他政策安排的质量。而政府是由政治领导人来
我个人的假说是,任何发展中国家其实都有机会,以比发达国家更快的速度来发展经济,然后进入发达国家。从工业革命后的历史来看,决定一国发展的是技术变迁,如果一个发展中国家善于引进技术,就会利用后发优势,赶上发达国家。但是这取决于政府追求的发展道路及其制度安排。不幸的是,大部分国家对于决定一国发展的最根本原因没搞清楚,只看到一些表象。由于追求的目标不正确,形成的制度安排没有效率,就导致后来的发展绩效很差,危机不断。当一些国家开始转型后,同样的问题产生了,他们对转型问题只看到表象,没有看到根源。所以,导致发展中国家失败的,多是认识的问题、思潮的问题。
二战后,这些国家认识到自己之所以和发达国家差距大,是因为他们的工业比发达国家差。其实这是表层原因。这些思潮都认为,一国要取得政治经济上的独立,老百姓要过好日子,就要发展与西方国家一样的产业。而这种思潮得到一些历史经验的支持。比如德国和
那些发展比较好的经济,都是从劳动密集型的产业起步,在积累了资金、人力和资本后,再逐渐向资本密集型产业升级的。由于这样的产业发展按部就班,符合比较优势,所以企业有自生能力,不需要保护补贴,市场也就能发挥作用。但是市场发挥作用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各种价格信号能够反映资源和要素的相对稀缺性,国家必须建立起更完善的市场制度。建立起市场制度,让各种价格信号发生作用,同时充分发挥比较优势和后发优势,资本积累和产业升级就会非常快。产业升级牵涉到很多企业之前很难内部化的问题,比如要升级到什么产业,在产业升级时各种金融安排教育安排如何配合。再者,产业升级有风险,无论成功失败,都会给其他企业提供有用的信息。按照市场经济规律、发挥比较优势的政府,可以用产业政策来克服这些问题。我们再来比较一下:按照比较优势的产业政策与赶超的产业政策之间的最大差异是什么?在于企业有没有自生能力。如果按照比较优势,政府帮企业克服了信息处理的问题、协调的问题与外部性的问题后,企业只要建立起来后,其产品就可以在国内外竞争。如果违反比较优势,企业是没有自生能力的,政府的保护补贴就会长期存在,即出现了“
这些成败,都同在发展过程中是否利用了比较优势有关。利用比较优势,就会有后发优势,技术变迁的速度就会比较快,就能赶上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追赶发达国家最先进的产业,从目标上来看是对的,但认识上是错误的。这样形成的制度安排只会压低积极性,资源配置没有效率,寻租行为非常普遍。
三、“休克疗法”为什么失败
从理论模型来看,“休克疗法”的逻辑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最终却失败了,究其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倡导“休克疗法”的经济学家忽视了一个因素——存在于原先计划经济体或发展
由此可见,“休克疗法”忽略了制度扭曲的内生性,因而未能认识到“休克疗法”的三项内容(价格自由化、私有化、政府维持财政平衡和宏观稳定)是不能同时实现的。例如,如果仅分别推行价格自由化或私有化,是不会有问题的;但如果两者同时推行,则在企业没有自生能力的情况下只可能导致两种结果:或者是整个社会大崩溃,引发大量失业;或者是由政府为没有自生能力的企业提供补贴。这是因为,不具备自生能力的企业原先往往雇用很多劳动力,政府对其补贴的原因并不在于其国有性质,而是因为它们没有自生能力。实行“休克疗法”后,原来的
值得指出的是,在私有化的情况下,政府需要提供的保护和补贴要高于在国有情况下所需提供的数额。当不具备自生能力的企业为国家所有时,它们的厂长、
四、渐进式助推中国越南转型成功
中国、越南的转型比较成功,得益于它们推行了一种渐进式、双轨制、“摸着石头过河”的转型方式。总结起来,这种转型方式有如下特征:(1)并没有推翻社会主义制度,没有所谓的“资本主义胜利论”。(2)在转型开始的时候,微观主体效率低,缺乏积极性,为提高积极性,在城市实行利润留成,让干得好的企业和个人获得更高收入;在农村打破平均主义,实行
上述渐进式改革的结果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1)没有自生能力的企业在转型过程中继续得到保护,所以不会崩溃;(2)微观主体的积极性提高后,资源越来越多地流动到符合比较优势的部门,经济实现动态发展。这正是中国、越南转型较为成功的原因。除中国、越南外,智利、毛里求斯等一些曾经推行赶超战略的非社会主义国家在上世纪70年代后的改革也很有效率,它们原先也有计划部门,在转型时同样推行双轨制,在很大程度上限制竞争部门的进口,但通过设立出口
我在六篇
下面我从经验验证的角度来探讨这一理论。我使用TCI(技术选择指数)来衡量一国的赶超程度。违背比较优势的生产模式的基本特征是:制造业实际的资本劳动投入比例远远高于其他部门,据此,可以根据数据的可得性,构造两种度量生产模式的指标:(1)第一种指标是制造业部门的人均资本密集度与整个国家的人均资本密集度的比值。一国的赶超程度越高,制造业部门的人均资本密集度越大,此TCI指标的值也越大。(2)第二种指标是制造业部门的人均产出与整个国家人均产出的比值。赶超程度越高,制造业部门工人越少,价格相对越高,因而制造业的人均产出相对整个经济的人均产出而言更高,此TCI指标的值也越大。
一国的政府干预程度反映在如下方面:(1)黑市状况。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的数据可以看出,赶超程度越高,黑市价格与官方价格的差价越高。(2)经济自由度。赶超程度越高,政府批准微观主体进入一个产业所需的程序越多、时间越长,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度越高,经济越不自由。(3)赶超程度越高的国家,经济发展绩效越差。
接下来探讨转型方式的影响。如果按照比较优势发展,可以预期劳动密集部门有较快的发展,而若推行“休克疗法”,则大量资源被用于补贴没有自生
需要指出的是,每个人都会受到社会思潮的影响,而东亚经济的领导人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所以没有推行赶超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所有国家领导人都具有同样的目标——在自己的领导下将国家领向现代化;而发展先进产业就是实现国家现代化的必经之路。东亚新兴工业化经济的领导人也不例外。但是,赶超战略效率低,需要有很大的可动员的资源来支持,其可维持的时间长短和程度深浅取决于人均自然资源的丰富程度和人口规模的大小,人均自然资源越丰富、人口规模越大,能够动员的时间就越长,资源的动员也越容易。然而,东亚经济的人均资源短缺,人口规模相对小,这是其推行赶超战略的不利条件。例如,台湾地区在50年代曾经试图推行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但第二年就出现了由补贴造成的政府财政赤字以及随之而来的恶性通货膨胀,因而难以维系。此后,尽管政府提倡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但由于政府不提供保护补贴,企业只能进入到符合比较优势、有自生能力的部门,并因此一步步按照比较优势发展经济。韩国、新加坡、香港地区也是如此。东亚新兴经济按照比较优势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资源所限。
资源约束的影响在
现在,按照比较优势发展已成为共识。但是,中国的改革经验是否可以为其他转型中国家、发展中国家借鉴?需要注意的是,苏联、东欧在20世纪80年代也曾经推行渐进式改革,但没有成功。渐进式改革成功与否也同实施方法和方式有关。苏联、东欧的改革与中国、越南的改革存在以下几方面的根本差异:第一,苏联、东欧在改革的时候,没有给予
可见,中国、越南和东亚的改革对于其他转型国
五、贫穷并不是发展中国家的命运
总结讲座的所有内容,可以得到以下结论:
第一,就现代经济(工业革命后的经济)而言,
第二,思想、认识、社会思潮,是决定一国、尤其是发展中国家能否利用后发优势取得经济快速发展的最主要原因。如果一国对落后背后的真正原因(要素禀赋结构)有足够认识,并据此制定政策,就能够充分利用后发优势。
第三,对发展中国家而言,政府是最重要的制度安排。每个国家公民的身份是先天给定、无法选择的,而政府拥有强制力,其政策正确与否决定了该国的制度安排是否有效率。
第四,一国的要素禀赋是该国产业、技术选择的最重要限制。在任何一个给定的时点,要素禀赋给定,决定了该时点社会的总预算。要素禀赋结构决定一国资本、劳动的相对价格,从而决定了该国在竞争开放的市场中最有效率的产业和技术选择。
第五,对一国的发展而言,按照比较优势发展是最重要的经济原则。惟其如此,才能形成竞争优势,落后国家也才能充分利用比较优势。
第六,企业的自生能力在现有经济学中尚未得到认真研讨,但这是了解一个发展中国家制度扭曲的最重要概念。大部分制度扭曲都是为了保护由错误战略造成的、没有自生能力的企业而形成的。
最后,在转型过程中,要实事求是、解放思想、与时俱进。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转型中国家,如果能够根据实际情况选择转型路径,则即使在非常弱的制度框架之下,也有可能取得经济的快速增长。
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认为发展中国家的贫穷并不是命运。如刘易斯所讲,所有国家都有机会。如果它们有勇气抓住机会,有好的领导和政府,在适当时间引入适当的政策,那么这个国家基本上可以如上世纪50年代的东亚、80年代的中国和越南那样突然实现经济起飞。当然,
希望“马歇尔”讲座能让我们对发展和转型问题有深入的了解,完成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
(邓一婷整理) (本文来源:文汇报 作者:林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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