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论坛有很多青椒在抱怨待遇、职称以及其他物欲的需要。我也是一介书生,很能理解在这个时代,权钱名利的好处。但是,既然选择了学术人生,有时候信仰的东西远远大于物质的东西。当然,如果你真的把学术当成信仰的话。
前一段时期,重读《马克思传》,想以马克思前半生发表的任何几篇论文或者小书,在今天中国高校中一些混学术的还不自吹自擂要职称、要奖金、要比较的资本?真正做学问的人,比如马克思,却根本不屑于这些,因为对他来说,信仰是第一位的。汉朝的夏侯胜、黄霸由于勇于提出异见而系狱,黄霸要跟夏候学习《尚书》,夏候表示两人已是死罪,何必去学,黄霸乃引《论语》的话回答:“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觉得,这句话或许是我们祖先最伟大的话语之一,不仅代表了人类的求知欲望,更代表了生命的积极精神。我过去在《中国早期方术与文献丛考》的跋里,引用过马丁·路德的一句话:“即使知道明天世界毁灭,我仍愿在今天种下一棵小树。”这跟孔子、黄霸所言,也是意蕴相通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社科院青年学者张晖最近的辞世又是一个以生命书写学者本份的故事,甚至应当说,他已超出了本份,尽可能呈现了他的生命,他的热力,他的光辉。 在诸多的已刊著作中,新出的《无声无光集》代表了他治学的广度,而《龙榆生先生年谱》、《中国“诗史”传统》二书,则代表了他治学的深度。后二种著作,或系联人事,或考辩源流,为不可无的踏实工夫,皆足以传世。此外,未刊者还有专书《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有文集《朝歌集》,有编著的《忍寒庐学记》、《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文集》,有用笔名“闻幼”发表在《南方都市报》上的十多篇书评……他以其仓促而勤勉的人生,践行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践行了“即使知道明天世界毁灭,我仍愿在今天种下一棵小树”的精神,对此,我们既应当感伤,也应当感奋。
据维舟回忆,张晖说过:“我有时觉得这是个末法时代,可是你要好好做,把东西留下来,要相信会有人看得见,即便只是非常幽暗的光。”这几句话被转引得最多。话是有内涵的,大约就是针对这些话,吴真在微博上说:“深海鱼类,若不自己发光,便只有漆黑一片。”说得也很好。每个人都在寻找一种发光的方式,而张晖,一直在发出深海鱼类那种“非常幽暗的光”,他仿佛是感觉到命运的敲门声,越是接近生命的终点,越是倾力发出了更多的光。每个以学术为志业的人,应该思考下张晖的这番话。 张晖的这番话有人也说过,他说“读完《华严经》,你就已经把世界看得很淡,读完《大学》你就把官员财主看得很一般。”当我们读完陈寅恪《王国维墓志铭》上的那番话 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你就能理解20岁的杜维明在台湾岛就明确的人生,在这个末法时代,“我已认识到,学术本身才是庄严人生的途径”。无关于待遇、金钱和权力,虽千万人,吾往矣。以学术为职业,是一种透彻的人生觉悟,对世俗的彻底反抗。
以上言论,与诸君共勉。
(部分摘引自胡文辉:《学问人生》,《读书》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