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学和科学的有限性之外
这次讲座的主题是要说,有限性思维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人类也从中得到了惊人的回报,而且这两者是一体之两面,不可剖分,无法拣择,要么都要,为了更大的满足就必须忍受一些不喜欢的东西,痛并快乐着;要么都不要,把孩子和脏水一齐倒掉,似乎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那么,有没有一种能够超越数学和科学这种有限性的无限性呢?
从我们对数学和科学的一些观察来看,这里的有限性有三重含义。
第一,人本身就是一个有限者,说到底,人的身体本来就是宇宙演化的一个专门化的成就,人无法脱离自己的身体去理解世界,身体乃是思想和精神的最后根据地。数学和科学不得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任何企图严格地把我们的人类视角从我们关于世界的画图中抹除的尝试必然导致荒谬。
第二,是对事物本身无穷丰富性质的剥夺所带来的单调化。
第三,是对人本身的感觉经验的疏离所带来的抽象性。
惟其从事物本身而来,故能最终用之于现实的具体事物;惟其能超越人类的感觉经验,超越任何个体的理解范围,故其应用于现实的具体事物时常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有效性。
我们还知道,数学和科学的对象是不可穷尽的,每个对象又是无限深邃的,以令人无穷惊奇的方式展现自己,这不也是一种无限的创造性过程吗?
但这种无限性只是一种抽象的无限性,这种无限性有其固有的缺陷,借用黑格尔的术语,它乃是一种“恶无限”,它在面对事物的丰富性质时既有预设又有排除,并不是“真实的无限”,尽管科学家可以在其中尽显精彩风流,其中确实蕴含美感,但也是如罗素所说的那种“cold beauty”或“dry beauty”, 不能改变其抽象、残缺的“恶无限”的本质。因此我们仍然把它归之于有限性的范畴。
有限性的强调方式把世界变得丰富多彩,就像出现在平地上山岳起伏、沟壑纵横的宏大景观一样。没有有限性,世界将淹没在一片平均化的琐碎的沙漠之中。
但独立自足的有限性只是一个神话。有限之物与其无限背景——事物本身和人本身——之间有着永远也割不断的血肉关联,这种关联是智慧的生长地,也是数学和科学那种永不枯竭的创造力的源头——对事物的完全理解是不可能的,那等于要完全掌握整个宇宙,我们是有限的存在,我们不可能有这种掌握。可以说,现代数学和科学就一直生存在这种有限与无限的边缘地带。
在抽象的恶无限之外,在平均化的琐碎无限之外,在有限与无限的边缘地带之外,那种真实的无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这种无限性与东方之道有接续之处。有一种状态,既不舍弃事物本身和人本身,又能超越事物本身和人本身(包括人的身体),这是一种人与宇宙完全感通的状态——这是东方文化中弥足珍贵的思想,散见于儒释道各家学问之中。
“七窍凿而浑沌死”——这是否定的说法;
“仁者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是肯定的说法。
这种无限性与数学和科学中的有限性关系如何?具体地,这种无限性能否或如何容纳数学和科学,或者在数学和科学中这种无限性将如何体现出来,这已经不是一个理论问题,甚至不是一个可以言辨的问题了。
我们的讲演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