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本科生来说,是否要做学问,我们先谈一个人,张晖,这是社科院青年学者,因为学术和经济的双重压力而猝死。对于张晖的猝逝,已有无数的感喟,关于生活压力,关于学术体制,住房,薪酬,职称,种种的不如意。此亦事出有因,也是应有之议。可是,我更愿意退后一步,从抽象的层面来看待这件事。
生命的脆弱,于我们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不论我们是学人,还是常人,总会有“既痛逝者,行自念也”的时候。那么,作为一个做学问的人,我们应当如何面对生命的脆弱?对于本科同学来说,我们是否应当选择清贫的学问人生?
我的想法是: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事业,做学问真不是最了不起的、最神圣的,只是做学问也绝不低于任何一种事业。它是一种有趣味的事业。作为学人,做学问就是我们证明自身存在的方式,是我们感受生命、呈现生命、释放生命的方式,是我们与不断消逝的生命相对抗的方式——尽管是终归失败的对抗,可也是值得骄傲的对抗,就像海明威笔下那个老渔人,就像加谬笔下那个西西弗。归根到底,跟其他世间的事业一样,做学问是一种人生态度,是一种生活方式,显隐必于是,贫富必于是。勤奋地治学,也就是在积极地生活。如果非要追问学问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此吧。
生死无常,不是我们可以猜得到的;学问无边,也不是我们可以做得完的。那么,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做到什么时候,就做到什么时候,但问耕耘,尽我本份,足矣。
汉朝的夏侯胜、黄霸由于勇于提出异见而系狱,黄霸要跟夏候学习《尚书》,夏候表示两人已是死罪,何必去学,黄霸乃引《论语》的话回答:“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觉得,这句话或许是我们祖先最伟大的话语之一,不仅代表了人类的求知欲望,更代表了生命的积极精神。我过去在《中国早期方术与文献丛考》的跋里,引用过马丁·路德的一句话:“即使知道明天世界毁灭,我仍愿在今天种下一棵小树。”这跟孔子、黄霸所言,也是意蕴相通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张晖是尽了本份的,应当说,他已超出了本份,尽可能呈现了他的生命,他的热力,他的光辉。
据维舟回忆,张晖说过:“我有时觉得这是个末法时代,可是你要好好做,把东西留下来,要相信会有人看得见,即便只是非常幽暗的光。”大约就是针对这些话,吴真在微博上说:“深海鱼类,若不自己发光,便只有漆黑一片。”说得也很好。每个人都在寻找一种发光的方式,而张晖,一直在发出深海鱼类那种“非常幽暗的光”,他仿佛是感觉到命运的敲门声,越是接近生命的终点,越是倾力发出了更多的光。这大概也是学术的本意。
实际上,张晖的这番话有人也说过,他说“读完《华严经》,你就已经把世界看得很淡,读完《大学》你就把官员财主看得很一般。”当我们读完陈寅恪《王国维墓志铭》上的那番话 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你就能理解20岁的杜维明在台湾岛就明确的人生,在这个末法时代,“我已认识到,学术本身才是庄严人生的途径”。无关于待遇、金钱和权力,虽千万人,吾往矣。以学术为职业,是一种透彻的人生觉悟,对世俗的彻底反抗。
一句话,有着真正的学术信仰的人应该做到:当所有人都在沉沦,你不会沉沦。当所有人都在浑浑噩噩,你不会浑浑噩噩。当所有人都把大学当做混饭吃的地方,你不会混。当所有人都在送礼花钱买论文混关系争教研室主任时,你非常鄙视、丝毫不屑于送礼花钱争名夺利。因为,这个世界,总得还有人相信:“学场有别于官场,学术有别于权术”。总还得有人行动,告诉那些孩子们,中国的大学,还有”人“。请记得: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大学;你怎么样,大学便怎么样;你是什么,大学便是什么;你坚持光明,大学便不再黑暗
问题是,诸位本科同学,面对大千世界的无穷诱惑,你想好了吗?
(节选自胡文辉:《学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