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失灵了吗?
2014-5-4| 作者: 许小年
摘要: 科斯告诉我们,“市场失灵靠ZF”是研究方法论上的根本性错误,它使人们误以为市场和ZF之间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
经济学的研究以现实问题为起点,还是从模型假设出发?科斯教授始终认为是前者。他自己研究了现实中的企业整合、公共产品(港口灯塔)的供应、稀缺资源(无线电频谱)的配置和权利界定的司法实例,告诫人们要警惕“黑板经济学”即象牙塔中做学问的危险。
笔者曾被“黑板经济学”误导,在现实经济面前碰了壁,才开始怀疑课堂上学到的理论,经历了削足适履的一番挣扎,最后不得不放弃那些一直被视为真理的经济学教条。这些教条来自精巧的数学模型和严密的逻辑推理,似乎具有绝对的真理性,却无法解决现实中的经济问题。
上世纪末,笔者从学校转到金融业工作,成为投资银行的一名研究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面对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投资银行为什么会有研究部?为什么要雇人研究上市公司?
根据新古典经济学的“有效市场假说”,证券市场上的价格在任一时点上都等于公司的真实价值,所有的投资者只能赚到平均利润,而不可能利用价格与价值的背离,进行套利操作以获取超额利润,因为“有效市场”上的价格从不背离价值。而研究的目标不正是寻找和买入价格低于价值的股票,推荐卖出价格高于价值的公司吗?黑板经济学家断言:有效市场上根本就不需要研究部!这样一来,研究失去了意义。
市场为什么是有效的呢?根据标准教科书,“完全竞争”保证了市场的有效性。所谓“完全竞争”需要诸多的假设前提,其中最常见的有以下四项:
(1)相同的产品;(2)众多的小厂家,每一家的产量如此之小,以至于没有一家能对市场价格产生显著影响;(3)不存在进入和退出壁垒;(4)完美和对称的信息。
阿罗和迪布鲁从数学上证明,满足这些条件的市场是“最优”的,由这样的市场配置资源,可实现效率的最大化。两人因这项证明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非经济专业的读者可能对这些假设感到困惑,从直观上讲,这些限定性条件都是为了防止厂家垄断和“操纵”价格,在“完全竞争”的信奉者眼中,垄断和操纵价格是竞争的大敌,必须彻底排除,才能创造一个理想的竞争环境。
担心企业利用独特产品——例如曾经的苹果手机——排挤竞争对手,伤害消费者的利益,所以黑板经济学家规定了假设(1)。企业不能太大,店大就要欺客,就可能用减少供应的办法“恶意抬价”,这就是假设(2)的由来。假设(3)和(4)的用意也是确保平等竞争。
黑板经济学家不知道,现实中的竞争正是以垄断和价格“操纵”为手段的,正是以“不平等”为前提的。如笔者在现实经济中观察到的,没有“垄断”和“价格操纵”就不可能有竞争。
作为投资银行的研究员,笔者研究和拜访过至少上百家公司,从未见过一家公司能够满足“完全竞争”的四个条件,甚至没有一家能够满足哪怕其中的一个条件。这意味着,现实中的市场都不是有效的,用教科书的语言讲就是“市场失灵”了。同样根据教科书中的标准定理,市场失灵要靠ZF干预,但在现实中的企业一提起ZF干预就头疼不已,避之唯恐不及,这又是为什么呢?
问题出在“完全竞争”和“有效市场”的概念上。正像哈耶克所指出的,“完全竞争”实际上是完全没有竞争,教科书中的概念没有抓住竞争的实质。哈耶克问道,如果企业像假设(1)所描述的那样,生产完全相同的产品,那么它们用什么来竞争呢?靠什么来赢得消费者的货币选票呢?
现实中的企业靠差异化而不是相同的产品在市场上竞争,差异化的目的是形成暂时的和局部的垄断(是的,竞争需要垄断!)从而获得暂时的和局部的定价能力,将自家产品的价格定得高于行业平均,以赚取高于行业平均的利润,如苹果公司所做的那样。现实中的竞争以否定假设(1)为前提,并且必然走向否定假设(2),企业不会是市场价格的被动接受者,而总要试图“操纵”价格。
现实中的企业也不可能接受假设(4)。用通俗的语言讲,完美和对称信息的市场就是没有任何商业秘密的市场,企业对于竞争对手的情况了如指掌,苹果公司知道三星的技术,三星掌握苹果手机的所有产品细节。在这样的假想情况下,企业之间的竞争将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是相互抄袭而已,甚至连抄袭也进行不下去。
当商业秘密全部公开时,没有人会去做研发和创新,因为创新将很快被仿制,创新者无法回收研发投资,新产品和新技术就此绝迹,去抄谁的?又去抄什么呢?
创新原本是为了推出其他厂家没有的独特产品,以便获得局部和短期的垄断定价权和垄断利润,如我们上面刚刚讨论过的那样。创新者会通过申请专利和内部控制,千方百计地保守秘密,保密时间越长,赚取利润越多,保密或者制造不对称信息是竞争的必要手段,而“完全竞争”所假设的充分和对称的信息恰恰破坏了竞争,使竞争成为不必要和不可能。厂家保密就是人为设置进入市场的技术壁垒,把竞争对手挡在门外,这样做的结果是“完全竞争”的假设(3)——不存在进入和退出壁垒——也不成立了。
所有假设在现实中都不成立,“完全竞争”沦为课堂里的虚幻概念,但危害并未到此结束。黑板经济学家制造出一个完美境界,再以这个“太虚幻境”(《红楼梦》语)为标准,衡量现实世界中的经济活动,凡偏离完美境界的就是“市场失灵”,就需要ZF进行干预,将现实改造为想象中的完美世界,起码也要尽可能地接近完美世界。
依照信仰的或科学的美好理想改造社会,由此而产生的悲剧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11到13世纪,西欧的基督徒发动十字军东征,目标为夺回圣城耶路撒冷,在人间建立上帝的国,神圣的事业很快演变为对东方各民族的掠夺和杀戮,连基督徒也不能幸免。上世纪60年代,中国依照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大搞集体化和公有化,“大跃进”变成了经济发展的大倒退。
黑板经济学家从假设出发,推导出“有效市场”和“市场失灵”,并顺理成章地在“市场失灵”的地方引入了ZF干预,从而赋予ZF更为广泛的职能。这样的研究和制定公共政策的方法遭到了科斯的严厉批评。科斯指出,所谓“外部效应”和“公共产品”等“市场失灵”的概念是多余的和有害的,抛开“市场失灵”的概念,我们可以更为准确地界定ZF的职能,可以更为有效地处理外部效应问题,以及更为有效地提供公共产品。
以污染这一典型的“外部效应”为例,传统教科书的说法是企业在生产过程中排放污染,伤害周边居民的身体健康,但企业不必支付居民的医疗费用。负的外部效应没有反映在企业的成本上,低成本鼓励企业扩大生产,导致排污量大于“社会最优”值,市场失灵了。
这里的“社会最优”当然指的是“完全竞争”市场中的最优。这时ZF要出面干预,或者向企业征收污染税,补贴居民;或者监管企业的生产,将排污量控制在“社会最优”水平附近。
科斯在《社会成本问题》一文中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思路,他认为外部效应和市场是否“失灵”无关,而是个体成本和社会成本之差引起的问题。由于不必为污染支付费用,企业的生产成本低于社会成本,因而具有过度生产和过度污染的倾向。
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方案是明晰产权,将外部效应内部化,令企业的成本等于或接近真实的社会成本。如立法规定,居民拥有呼吸清洁空气的权利,企业为了排放污染,就不得不事先征得居民的同意,而居民同意的前提当然是企业赔偿居民的损失,包括生活品质的下降和医疗费用的上升。
近年来我国民众的权利意识不断提高,以各种方式公开表达自己的诉求,要求停建居民区附近的化工项目,迫使企业将项目迁往人口较少的边远地区。在增加企业成本的同时,减少污染的社会成本,从而缩小了企业成本和社会成本之差。如果污染的外部效应完全内部化,企业的成本等于社会成本,问题便得到解决而不需要ZF介入,并不存在“市场失灵靠ZF”的逻辑。
那么,为什么在各国经济中,ZF对市场的干预仍是普遍现象呢?实际上,科斯并不一概反对ZF的作为,而只是说,处理外部效应、公共产品等经济问题不需要“市场失灵”的概念。一旦将问题诊断为“市场失灵”,人们就将注意力转向ZF,视ZF为救星,以ZF干预为唯一的替代方案。然而在现实中,ZF通常既不是唯一的解决方案,更不是最好的方案。
如上面的分析所示,为了控制环境污染,起码还可以考虑在明确权利前提下的民间协商和补偿。仅当民间协商涉及的人较多,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使当事人感到难以承受,也就是交易成本过高时,ZF的干预才具有相对优势。但我们不要忘记,ZF也是有成本的,例如官员的工资和维持ZF运行的费用、干预和监管本身带来新的“外部效应”、ZF经营的效率损失,以及管制和审批滋生的贪腐寻租成本。
如果民间协商和ZF干预的净收益都是负的,最优对策就是保持现状!无论人们对现状有多么的不满,无论人们认为现状是多么的不可接受,改变现状将使社会遭受更大的损失。
教科书中另一经典的“市场失灵”是公共品的供应,如公路和机场等基础设施。根据亚当·斯密的定义,公共品指社会需要,但由私人公司经营又不能赢利的产品和服务。对此,科斯问道:基础设施是公共品吗?一定要由ZF经营吗?
在《经济学中的灯塔》一文中,科斯深入研究了英国航运灯塔系统几个世纪的演变历史,发现19世纪中叶的灯塔大部分是由私人建造的,并且一半由私人公司维护和运行,另一半归属ZF授权的私人机构,从停靠港口的过往船只收取费用。灯塔其实并非公共品,而是可以产生利润的私人产品。科斯毫不客气地指出,众多教科书用灯塔作为公共品和“市场失灵”的案例,因为这些作者从未研究过现实中的灯塔是如何建设和维护的。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