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原证监会主席、现山东省省长郭树清。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东欧和苏联,正是剧变的前夜。时任中国社科院马列所助理研究员的郭树清,利用从英国访学回国的机会,对民主德国、匈牙利、南斯拉夫和苏联四国进行了实地探访。原文刊载于《经济社会体制比较》1987年06期。
在这篇长达万字的游记中,作者客观描绘了 80 年代末民主德国(东德)、匈牙利、南斯拉夫、苏联四国的社会情况和经济改革状况,也又让人感到了苏东剧变之前四国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的紧张感。文中提到的一些情况,在今天看来颇具现实意义:民主德国由于依然保持着较高的经济增长,“当局对于改革浪潮有点不以为然”,但人民生活水平每况愈下;匈牙利精英界对于 “改革需要改革吗?” 的讨论和争鸣;波兰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是如何配套推进;以及苏联没有类似匈牙利事件和中国文化大革命的经历,“对传统体制的迷信或信心没有受到根本性的摇动”,导致改革前景并不被人看好;包括文章最后提出的建议,“中国经济改革的最大危险可能是在进入或停留在一种间接的或非中央直接控制的行政协调模式”……当然,其中给人触动最大的,或许是作者在南斯拉夫的所见所闻。谁又能想到,当时正处于 “十字路口” 的南斯拉夫,在短短的四年之后,就彻底分崩瓦解,并成为二战之后欧洲最为残酷的战场?改革是经济问题,但是归根到底还是政治问题,与国家乃至每个人的命运都息息相关。这也许就是苏联及东欧国家所经历的对我们的启示。】
本文作者原证监会主席、现山东省省长郭树清
从西德进入东欧后高速公路突然变得狭窄起来。但车辆减少,汽车的速度反而加快了,大雨使路面上泛起白烟— 1987年8月3日,我终于踏上东欧的土地,实现了多年的梦想。在随后的四个星期的旅行中,莫名其妙的矛盾和困惑紧紧纠缠着我,一切好像是在预料之中,一切又好像是在预料之外。我庆幸自己是一个普通的游客,因而能够走到任何一个对外国人开放的角落。所见所闻自然零散而且片面,但因其是亲身体验,又显得生动、具体和富有力量。
民主德国:德国没有 “童话”
按照朋友的建议,我们先去西柏林。从英国过来,西柏林显得没有什么新鲜之处,就城市建筑而言多少还有点破旧之感。次日,我们从西柏林乘地铁到东柏林—民主德国的首都。
根据官方估计,民主德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接近发达国家水平,劳动生产率超过英国和意大利。1963 年曾提出 “计划和管理国民经济的新经济体制。” 的基本原则和指导方针,是 60 年代东欧改革中动手最早的国家。分散化导致经济混乱,加之外来压力增强,60 年代末和 70 年代初全面恢复高度集中的计划管理体制。从那时以来,只谈完善,不提改革。西方经济学家认为,它的现行经济体制是改进了的传统模式。经济近十年来似乎不错。这个事实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如何解释传统体制和合理性和经济改革的必要性?西方研究东欧经济改革的专家们一时也无像样的分析论证。
然而,现实对我的这些知识和了解简直是一个嘲弄。出国以来我第一次在东柏林感到 如此强烈的心灵震撼。即使一年前从中国到英国时也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差别是意料之中的。之所以震撼,恐怕还和这一事实有很大关系:民主德国、联邦德国本是同一民族,东柏林、西柏林本是同一座城市。
1989年8月9日,一群西柏林示威者徒手拆掉一段柏林墙
城市建筑,除少数门面之地外,比西柏林破旧得多,环境卫生也很差。马路街道平淡得出奇。市场、商店的货物品种、色彩和样式,都显得单调平庸,缺少变化。尽管多数商品价格还便宜。如有什么新鲜物品(特别是进口商品),要么价格高的无人问津。要么柜台前就排起长龙。奶制品和肉制品都有出售,但是品种质量无法和西欧相比。我们买到了巧克力,但一口下去,竟然撕出一团羊毛。香肠则又咸又硬。买到一条高级香烟(据说是民主德国最好的),但包装不如中国的一般香烟。在一家中档餐馆进餐,菜单上看到 “牛排”,叫了一个,得到的回答是 “牛排无货,要不要换成猪排?” 猪排很不新鲜,但邻桌一个 12 岁左右的小朋友却比我更感兴趣。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的盘子,以致于他的母亲不得不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糖果,这也无济于事。他的母亲只好匆匆喝完杯中的饮料,起身带他离去。
人们都知道民主德国机电工业发达。很遗憾,我没有机会去工厂参观。但我们乘坐的火车和汽车都显得非常原始和落后。马路上也有不少小汽车,样式统一,没有光泽,个个喷吐出团团黑烟。我知道这样的汽车在西欧是不允许开的。出租汽车能够看见,但却是坐不上的。
汇率不是根据购买力平价确定的。但是黑市汇率高过官价七八倍,大概是人民实际生活水平差距的一种标志。看到印有马克思、恩格斯头像的粉红色民主德国马克,在西柏林银行和东柏林的车站、墙角被人廉价拍卖。不能说不是一种强烈的刺激。
更糟糕的是,街上的行人一律面无表情。大家似乎都若有所思,又似乎若无所思。然而没有人不遵守交通规则,这一点比英国要好一些。我们问路,总是能得到礼貌的回答。德国人不愧是有纪律有教养的民族。
不应该从这些表面现象引出过多的结论。但是,人民生活水平与统计数字所显示的经济发展水平,显然是极不相称的。1976-1980 年,1981 年-1985 年,这个国家的净物质产值年平均增长率分别是 4.1% 和 4.5%,而同期匈牙利的数字分别是 2.8% 和 1.4%。南斯拉夫则处于停滞或下降的状态。而且,后两个国家一直在忍受着通货膨胀的折磨。据此对比,东西方都会有人赞成这样的话:“经济改革不是出路。小改小问题,大改大问题,不改反倒没问题” 然而,后来的考察表明,匈牙利和南斯拉夫的经济社会发展,在许多方面超过了民主德国。特别是人民生活水平恐怕更高一些,至少就市场消费品供应而言是如此。
民主德国当局对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浪潮很有点不以为然。据说他们自认为是 “最成功的社会主义样板”。这颇有点我们当年夜郎自大的劲头。民主德国经济之所以能够保持稳定的、相对而言比较高的增长速度,恐怕与以下因素有密切关系:(1)联邦德国的存在,使得民主德国始终在特殊的压力之下,这会产生特殊效应,加速经济增长。(2)民主德国与苏联分工合作较好,经济专业化程度也高。(3)联邦德国在技术和贸易上大力扶持民主德国。(4)国内经济政策特别重视 “加速技术进步” 战略。(5)集中计划体制得到最大限度的完善和强化,因而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其长处。民主德国之所以不接受改革,可能也与这些因素有关。面对日益激烈的内外局面,民主德国能否继续沿着以往的道路走下去,恐怖也是值得怀疑的。
诚然,并非宣布改革或者着手改革就能很快解决全部问题。恰恰相反,改革中还有一系列麻烦和困难,处理不当,还会出大的乱子。有些国家的改革政策协调注意得不够,没改革的国家可能还做得好一点,例如民主德国在结构和技术进步方面颇有一些成就。然而,民主德国并没有创造出不改革而获得经济快速增长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