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克提(Thomas Piketty)的《21世纪资本论》的英译本今年4月出版后引起了世界性的思想震动。这本685页的学术著作竟然连续数月居于亚马逊畅销书之首,并在各大国际机场书店中被放在显著位置。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克鲁格曼在一个月内发表四篇书评,盛赞皮克提建立了经济学的“统一场论”,即:把经济增长理论与收入分配理论统一起来,而这正是斯密、李嘉图、马克思等古典经济学家的理想。当然,也有不少对此书的尖锐批评,认为此书中提出的所谓资本主义的两个基本规律均不能成立。也许克鲁格曼还没有充分意识到他所用的“统一场论”之比喻的全部含义:爱因斯坦建立统一场论的努力并未成功,但这一努力过程本身激发了大量相关科学研究,极大地促进了物理学的发展。正如哈佛大学前校长萨默斯所说:“即使皮克提的理论解释全错,他转变政治话语的数据工作也值得获诺贝尔奖了”。
为什么萨默斯说皮克提的数据工作本身可以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这是因为皮克提在研究收入和财富分配的不平等问题上有重大的方法论创新。以往的研究大都采用家计抽样调查数据,但这种随机样本很少能反映最富有的10%或1%人群的情况。皮克提及其合作者另辟蹊径,将法国、英国、德国、美国等国家自引入所得税和遗产税以来的全部数据系统梳理,展现了收入和财富不平等在几个世纪以来的演化轨迹和趋势。
请看书中的图10.6:1810年时,欧洲最富裕的10%人群占社会总财富的80%,最富裕的1%人群则掌控社会总财富的50%,这一状况大致持续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而在1910年到1970年间这一比率则大幅下降,但1970年后至今这一比率又开始回升。皮克提此书最令人震惊的预言是,如果没有激进的平等化改革措施,到21世纪末将重现整个19世纪收入和财富分配高度不平等的图景。从图中可以看出美国不平等的轨迹和趋势与欧洲大致相同:1810年美国最富裕10%人口掌握社会总财富的比重接近60%,最富裕1%人口则拥有总财富的25%左右。这是因为作为新大陆,美国资本积累和社会分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展现出来。从1910年到1970年,美国的不平等也呈现下降趋势,而不平等从1970年代开始又开始加剧。

实际上,阅读皮克提书中的图表可以是一种享受。如下图12.6说明发达国家在避税天堂(如瑞士和一些群岛)的未注册资产高于这些国家的官方净负债。这说明发达国家仍然是债权国。这就解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国际收支统计中的所谓“火星人拥有地球”之谜,即:富国和穷国都是净债务国(皮克提英文版第465页)。

皮克提之所以研究国际收支统计中的难题,是为了反驳西方近来流行的所谓“中国将买下全世界”的观点。他试图证明西方国家内部的贫富差距是近来其经济危机的主要原因,而并非中国等发展中国家贸易顺差资金回流西方所造成的。
更能说明他全书主要观点的是下图。

从图中可见,美国1770年奴隶的市场价值是其当年国民收入的1.5倍,大约与土地资本与国民收入之比相等。这个“资本/收入”比率是皮克提的一个主要概念,反映了资本存量在经济和社会中的重要性。皮克提的数据显示从1700年到1910年,法国和英国的这个比率稳定保持在7左右,而在1910年到1950年间,由于两次世界大战和普遍的萧条,这一比率迅速下降,英国下降至2.5,法国则降至不到3,但随后这两国的资本/收入比又开始回升,到2010年,英国的这一比率超过5,而法国的这一比率则接近6。美国的轨迹稍有不同,在1770年美国的资本/收入比仅在3左右,但到了1910年,这一比率上升至5,1920年又轻微下降,1930年又恢复到5-5.5之间,1950年下降至不到4,到2010年又回到4.5。

皮克提将资本/收入比率用符号β表示,它在所谓资本主义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中均出现。所谓第一定律是:α=r×β,其中,α代表资本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例,r代表资本回报率。所谓第二定律是:β=s/g,其中s代表储蓄率,g代表经济增长率。皮克提理论解释中还有一个关键不等式:r>g,它甚至被一些评论人称为是资本主义的第三定律。这三个定律逻辑上包含的结论是,当经济增长率g下降,甚至趋于0时,β 趋近无穷大,此时无论r多小,α都将增大,也就是说资本收入占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将增大,造成更加严重的不平等。
那么,r>g在皮克提理论解释中得关键作用是如何体现的呢?如果r=g,资本收入和国民收入增长率将相同,β将是稳定的,从而α也将是稳定的。只有r>g,似乎才能解释不平等的发散趋势,而g>r,则代表了不平等的收敛趋势。皮克提书中图10.11给出了两千年来世界范围的r与g关系及其到22世纪的趋势:

从图中可见,在18世纪中叶以前,世界经济年增长率只有0.5%到1%,而资本(当时主要是土地)年回报率则有4%到5%。只有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及其带来的制约资本的社会政治变革,才使得g曾一度大于r,但1970年代后r>g又得到恢复。皮克提认为,r越是大于g,过去的资本财富积累就越是在现今社会发挥更大支配作用。这个观点背后的直觉是他给出的一个例子:如果g=1%,r=5%,那么资本所有者只需储蓄其资本收入的5分之1,就可以保证其资本存量增长与国民经济增长同步。皮克提推算21世纪的资本回报率在4%左右,由于人口增长和技术进步在发达国家放缓(而中国和印度在赶上发达国家后将呈现同一趋势),21世纪后半叶全球经济年增长率将下降到1.5%,r>g的程度大致恢复到19世纪,坐享继承的财富将比努力工作对年轻人更具吸引力(如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所生动描绘的),这就是他所谓的“拼爹资本主义”( patrimonial capitalism)的重现。
从皮克提书中的下图可以看出,富裕国家资本收入在1970年占国民收入的15%到25%,而在2000—2010年这一比例提到高了30%。那么,他是如何论证这一趋势将继续在21世纪发展?这里,他必须回答一个流行的批评意见,即资本的边际收益递减的一般规律将发挥作用,使资本存量增加时资本收益下降,也就是说,因为α=r×β,单单是β增加,并不能保证α也增加。皮克提需要证明,当β增加时,虽然r减小,但其下降比例小于β增加的比例,因此α仍然会增加。换言之,资本与劳动间的“替代弹性”在21世纪必须大于1。

皮克提这个“替代弹性大于1”的观点,正是《21世纪资本论》出版后被一些经济学家批评的要害所在。本文前面引用了萨默斯的说法:“即使皮克提的理论解释全错,他转变政治话语的数据工作也值得获诺贝尔奖了”,其实萨默斯正是认为皮克提的理论解释基本错误。萨默斯指出,皮克提“混淆了资本的总收益和净收益”,虽然资本存量增长时,r可能并不是以同一比率下降,但折旧却是同一比率的。因此,从资本净收益来看,资本与劳动的替代弹性不会大于1。实际上,皮克提引用了其他学者估算的替代弹性为1.3来支持其论点,但这是从总值意义上的生产函数推算得来的,如从净值来看,替代弹性应为0.6,不能支持皮克提的α将随β增加而增加的核心观点(见Larry Summer,“The Inequality Puzzle”,http://www.democracyjournal.org/33/the-inequality-puzzle.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