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纲争议“新常态”:当前只是回归正常状态
巫和懋:
下一位介绍的是我们樊纲教授,他是国民经济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教授,他的领域大家都知道是宏观经济学和转轨经济学,他在2006—2010年担任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也担任很多国内跟国际经济组织的顾问,他在2010年被《外交政策》评为“全球100位思想家之一”。接下来我们欢迎樊纲教授做演讲!
樊纲:
谢谢巫教授,在座的都是我们的同行,非常高兴这么多同行今天欢聚一堂,既然同行在这儿也就非常想讲一讲我们经济学的各种问题。
一方面我们自己总在讨论,我们自己总在互相辩论,另一方面从经济学的角度,也经常在挑战其他人的各种说法,各种概念。今天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追究一些概念上的问题,想在理论概念上,我们怎么能更清楚的思考一些问题,使我们的经济学的研究更深入,使我们对现实问题的理解能够更加深入。
我提了一个题目,《中国的经济发展和发展经济学的发展》 。我想先区分一个问题,就是短期问题和长期问题。这是经常被大家混淆的问题;第二个问题就是增长理论和发展经济学的差异问题;第三个问题要追究一下,一般性的问题和我们中国的国别的特殊问题;在发展理论和增长理论上的特殊问题,围绕这三个问题讲点自己的看法。
第一,短期和长期问题,这里涉及到宏观经济学和发展经济学,宏观经济学和增长理论的差异问题。这个问题最近的混淆发生在关于新常态的概念上,我个人有一些不同观点的。现在经济增长速度比前几年有所下滑,但是这个下滑究竟有多少是短期的问题?就是周期性因素?有多少属于长期的问题?也就是我们潜在增长率的下降的问题。在我看来,我们现在的下滑很大程度上是周期性问题,而不是我们的潜在增长率具有多少下滑。
潜在增长率可能也有下滑,但是潜在增长率是一个慢变量,可能是零点几,在五年十年当中有所变化。但是这样一个变化,从2007年的增长速度14%,2010年还到过12%,到现在7%左右,这里面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周期性问题,是短期因素,是宏观经济学研究的一个波动问题。最基本的一个道理是,我们可以回想一下,我现在没有PPT但是刚才刘遵义教授演示了很多PPT,我们看到了我们的增长速度,我们过去30年现在通常的说法,过去30年我们10%以上两位数以上的高增长。但是事实不是这种情况,我们绝大多数年份不是两位数增长,很多年份很低的。我们从1997—2002年那期间就是7%左右的增长,我们那时候还通货紧缩。
而且,过去经济增长速度一超过9%一定通货膨胀,一超过10%一定又是通货膨胀又是资产泡沫。所以什么意思呢?两位数增长是我们周期性波动中的过热增长,如果说我们的潜在增长率,也就是说所谓的正常增长,这是我们经济学的术语,如果7%以下需要通货紧缩。
我们在2007—2013年当中有三段是CPI通胀紧缩,待会儿我再讲现在的情况。
低于7%通货紧缩,高于9%是通货膨胀,按照滤波法,我们正常增长就是7%—9%之间,就是这个速度。也许某一个时段,90年代可能低一点,7%—8%,因为那时候国企职工下岗、制度调整,2010年代高一点加入WTO我们的潜在增长率8%、9%,但是两位数增长从来不是中国的正常增长,从来多是过热增长,从来我们的宏观政策要避免的事情。怎么现在就变成了,我们过去常态是两位数增长,现在新常态不是两位数增长了?所以在我看来现在不是新常态,现在是回归正常状态,是回归到潜在增长速度的正常状态,这是一个值得争议的问题。
在争议一些当前短期的问题,我们现在7.3%、7.4%,正常不正常?在我看来也不太正常,我们到这个月为止,34个月生产者价格指数负增长,也就是说我们有通货紧缩,轻度通货紧缩,我们这一次比上一次还长,上一次是90年代末到20年代初,那时候我们是31个月PPI负增长,我们现在已经是34个月PPI负增长,我们CPI还是正的,但是一点几,很低。因此现在的状况,从周期性的角度来讲确实低于我们的潜在能力,当然这里面有很多因素,讲两大因素,第一,我们毕竟现在的压力在于,我们要清理过去两轮,过去十年当中,我们两次经济过热产生的这些后遗症,我们还得清理。哪两次大家可以想一下。2004—2007,2009—2010年。
第一次不是我们刺激出来的,那一次是ZF一直在压着,现在这个也是一个不同的说法。好像以前的常态就是ZF不断的刺激经济,其实大家想一想,2004—2007年宏观政策,很多人脑子里的宏观政策就是ZF不让干这个,不让干那个。私人企业建个钢厂就关了,一直压着。但是2009—2010年是ZF刺激的,因为世界经济危机我们刺激了一下,结果刺激大了,又搞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过热。两轮过热叠加到一起,2008年那时候调整是自己调整的,没调整完世界危机来了,又刺激了一把两轮叠加在一起现在确实很多过剩的生产,钢铁水泥现在正在处理当中,这个压着经济增长会低一点,这个跟90年代末期有点像。
第二个因素,ZF因素。ZF什么因素?我们2010年非常正确的采取了紧缩性的政策,但是一直没有退出。中国这一次采取了一个最大力度的刺激政策,但也是最早退出的,这个退出现在很时髦,美国到今年才真正退出。新兴市场国家多数都是2012年退出的,日本从来没退出过,日本一直在刺激政策。欧洲2012年退出了,现在又要重新来,欧洲要学习日本安倍经济学,要大放血,要再刺激。而中国2010年退出刺激政策,标志性的一个是住房限购,限购是一个很强烈的一个紧缩性政策。然后我们的准备金率到了20%以上,我们的利率3%,其他国家都是0%,我们的3%利率。然后这些政策放到那儿,四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经济回归正常了,宏观政策没有回归正常,宏观经济每年退出,紧缩性的政策,忘了,忘了那是刺激政策,最近才刚想起来,把住房限购多少放一放,很多地方放了,中央还没完全放。最近刚刚调了一次利率,我们很多紧缩性政策还在那儿。迟迟不放,迟迟不回归中性,回归正常。现在很多不是刺激政策,实际上是退出之后回归正常的政策,迟迟没有施行,压的我们现在经济过低,其他因素不多讲,这块讲一下。
大家来了,都很关心中国目前情况,把这个短期、长期的关系,再通过现在的情况讲一讲,如果我们现在处理完了,再经过一两年的时间,把过热的因素基本处理完,政策只要回归中性,7.5%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我们最近在研究十三五期间中国潜在增长率,基本结论7%以上,7.5%是不成问题的,刚才刘遵义教授也在讲这个观点,还有几个十年都可以保持较高速增长的,但是潜在增长率会慢慢变化,但是它是一个慢变量,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增长和发展的差别在什么地方?经济学有增长理论,也有发展经济学,差别在什么地方?大家可以看各种各样的教科书,前沿里面都会讲很多差别,发展有制度,增长没制度。发展有幸福、福利,增长只是物质等等。我觉得都不对,中国经济的发展,我们深在其中,这30年来我们在其中认识到的问题,发展经济学,增长理论是一般的理论,任何国家都需要增长的因素,都需要有劳动力、资本、制度、知识,四大要素。
这是一般性的,当然增长都要搞教育,都要搞科研,都要创新,哪个国家要想增长都要有这些东西,这是一般性的。
而发展,什么叫发展?发展经济学特殊研究的问题是什么?落后国家的增长。什么意思?英国200年先,我们跟英国的差别大概200年,1780年瓦特蒸汽机标志着工业革命开始,我们是1980年改革开放开始经济起飞,他200年前或者150年前,他的增长不叫发展,因为他不落后。他那时候就是最先进的国家。他没有我们现在落后国家面临的各种特殊问题,因此发展经济学研究的是什么?研究的是落后国家的增长。而落后国家的增长,特殊的难处在什么地方?你处处落后,你还得比发达国家增长的快,才能够实现追赶,才能够趋同。
刚才刘遵义教授讲了中国大概2060年才能够和美国的人均GDP趋同,我看我们的书上胡永泰教授写的,胡永泰教授最近一直在研究追赶指数,我说我们中国人,中国到2030年追赶指数如果上到30%到了40%,如果能到30%—40%之间,就是一个伟大的成就,这个追赶指数怎么比的?是中国的GDP比上美国的GDP,中国人均GDP比上美国人均GDP。如果我们那时候都到30%、40%,了不起的成就。
现在世界上,二战之后除了四小龙以外,没有哪个发展中国家真正到了30%以上。日本不算,日本是战败国重新崛起。日本达到我们下来追赶指数的那个年代,他当时跟英国比,当时最近的国家,我们现在追赶指数13%,日本到13%的时候是1929年。他战后50年代、60年代是战败国重新崛起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从一个落后的状态当中追补追赶的过程。这是我们中国现在面临的问题,有些问题属于一般性的增长率问题,而我们要在当中看到的,需要研究的是哪些是我们特殊发展的问题。
早年发展经济学就是研究落后国家,怎么落后,怎么跳不出那个怪圈,怎么跳不出那个怪圈,发达国家统治市场,发达国家有各种优质的生产要素,然后在世界贸易当中,落后国家处于落后状态,依赖于发达国家的发展,其实现在我们仍然有这些问题。那时候发展理论大概都是讲这些东西,现在也有这些问题,就是差距造成的压力,差距造成的特殊困难,这也是我们发展经济学真正要研究的问题,所以发展经济学一定要研究增长理论,一定要有增长理论为基础,一定要有各种增长模型,但是我们要思考哪些是我们落后国家特殊的东西。
比如说,我们讲发展理论一定要讲刘易斯模型,刘易斯模型在一般意义上是一般性的增长理论,任何国家开始要经济起飞,一定会出现一个劳动力转移的过程,一定需要有一个新的部门开始成长,一定要有一个新的技术,或者新的市场,或者一种新的机遇等等,开始有一个部门能够使传统社会得到改变,传统的劳动力的分布得到改变。一定是这个过程,所以刘易斯模型在一定意义上是一般性的。但是他所描述的国家是发达国家在200年前,150年前所发生的事情,在今天正是我们发生的事情,但是这是一般性。
到了我们今天哪些是特殊的,落后国家当出现,发达国家和落后国家之后,落后国家特殊问题在刘易斯模型当中体现什么问题?这是我们研究的发展经济学研究的问题。
在我看来一个重要的问题就在于,当你是一个落后国家的时候,你的增长的过程,你的起飞的过程。
第一往往借助的是一些外资,借助的是一些现在世界上已经存在的科学技术成果,而这些科学技术成果不是你所发明的,而这些科学技术这些知识,包括这些资本,它的价格可能更高,因为它对你来讲它的稀缺度更大,发展国家稀缺度比较小,在你这儿稀缺度比较高。结果是什么?这些要素的回报率往往就更高,比正常情况下还要高。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们发展中国家,落后国家在发展的初期,利润率特别高。
刘易斯模型工资总是恒定的,如果你资本要素差别不是那么大,稀缺度不是那么强,那些要素回报率没有那么高,而我们的回报率特别高。我们中国的利润率这三十年来在世界上都处于高水平,尽管我们现在说中小企业利润率不高,而这个利润率高解释的是什么?当然后面还有一个国别要素,我们要达到刘易斯拐点,最后不断累计,这个利润率就越来越高,解释什么问题?解释我们中国这么储蓄率问题。大家现在都知道,中国的储蓄率高,不是因为中国人作为消费者特别爱存钱,是因为我们的企业储蓄特别高,企业储蓄高从哪儿来?企业利润高。未分配利润就高,未分配利润就是企业的储蓄。这是我们落后国家的特殊解释。
落后国家如果你实现增长了,如果你有制造业,你的这些企业的制造业的利润率特别高,外资的回报率也特别高,然后我们的稀缺要素,因为稀缺要素现在掌握在世界比较先进的这些知识,我们的白领,受过教育的人,高等教育的人,因此差别就特别大,这是一个因素。
第二点,中等收入陷阱。中等收入陷阱现在是争议最大的一个概念,通常的说法是什么?通常说法就是,你的工资提高了,因此你现在已经竞争不过工资比你低的人,但是你又没有高新科技能力,你只有廉价劳动力,你还没有高新科技能力,因此你又没法跟发达国家竞争,高不成低不就,你就掉入中等收入陷阱,中等收入陷阱通常定义就这么定义,我在国际会议上跟世行写这个报告的专家辩论过两次。我说第一世界上不是光有低端技术和高端技术,有大量属于中间的技术,大量的产品也不是卖的很贵,像德国那么高,也不像我们以前过去产品这么低,大量是中间。可以看一下淘宝,不都是低端的吧,价格也是中端的,技术也是中端的,质量的也中端的,这是一个连续的光谱。
第二你怎么可以要求一个刚刚走出贫困,刚刚走出低收入的国家,刚刚进入中等收入的国家,就变成有发达国家那样创新竞争能力的国家呢?怎么可能?
第三世界上就是很多国家,他们用着中等的技术,挣着中等的钱,持续在发展。所以中等收入陷阱这个定义是不对的,我不去讲其他。他们还跟我辩论,你们没有这些问题你们有其他问题,你们有ZF管制。我说你们可以命名为其他陷阱,ZF陷阱、国企陷阱也好,这些问题早就存在,没到中等收入的时候一直存在,今后可能还存在,高等收入可能还存在,你管它还能叫中等收入陷阱吗?中等收入的特殊问题是什么?在中等收入阶段,收入差距特别大。
相当于什么?刘易斯拐点的前后,收入差距是最大的。过去劳动力收入压的非常低,又没有实现充分就业,你的工资还不能跟着劳动生产率提高而不断提高。这时候,整个社会差距是最大的,一切国家到了这个阶段,到了刘易斯拐点的这个阶段,我是用刘易斯拐点去解释库兹涅茨曲线,库兹涅茨曲线有一个倒U字,有一个低端,收入再往前发展,收入水平再高慢慢又逐渐平等了,中等收入的时候收入差距最大。收入差距最大可能导致两方面问题使经济陷入陷阱,一方面可能社会进入动荡,政治危机,政治革命。另一方面因为要处理这个问题,可能就搞了过大的社会福利,入不敷出,导致债务危机,导致经济危机,也使经济掉入陷阱。
这是一般性的问题,就像刘易斯拐点对于任何经济来讲都会发生的问题。落后国家特殊问题是什么?我们就可以对比一下,比如说英国、欧洲。150年前法国大革命,法国第二次大革命的时候,实际上相当于我们现在,那时候当时贫富差距最大,工人没有权利,收入非常低,社会动荡,整个欧洲都在起义。后来是被镇压下去的,当时工人都还没有选举权。而那个时候,发达国家不是落后国家,那时候的英国,不叫中等收入,那时候的英国仍然是最高收入。我们现在的中等收入,这个概念是因为有了发达国家跟我们比着,有了这种差距的比较,我们叫中等收入国家,他从来没当过中等收入国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结果就出现两方面的结果。
第一方面可能我们出现了贫富差距,贫富差距特别大可能有腐败的原因,跟这个对比也有关系,但是我们不说它。还有两方面,可能使我们在中等收入这个阶段掉入陷阱的危险性特别大。第一有发达国家那儿比着,他们已经比较平等了,他们的社会福利已经比较高了,我们天天比着。落后国家的人特别不幸福,现在大家想想,网上天天传的什么东西?都是传着发达国家最美好的事情,来比我们最糟糕的事情,比得大家都不幸福。有这个参照系,有发达国家好的参照系,落后国家特别容易发生政治动荡,社会不满的政治动荡。
第二方面,想想英国那个时候,他们坚持不搞社会福利。德国最后是先搞的,社会保障这些东西。而我们现在,发达国家那些优惠的福利政策,天天我们那儿大家在比,看看人家走进医院ZF全包。很多人在说这个话,于是落后国家就特别容易在人均GDP2000美元的时候,3000美元的时候,要实现人家20000美元、30000美元的时候搞的社会福利制度。而那些发达国家的人天天跑到你这儿来也跟你宣讲,题落后差距,你看看我们的福利制度,你好好学习学习。现在他不说了,因为他财政危机了。
然后我们就特别容易掉入福利陷阱,入不敷出。这就是拉美,大家想想。我们现在一说中等收入陷阱,我们就想到拉美。你想想拉美的例子是不是,从贫富差距开始,要么社会动荡,制度动荡。要么入不敷出,高额债务陷阱,当然除了这个以外还有其他因素,这就是重要因素。
因此中等收入这个阶段的特殊问题是各个国家都容易发生的,法国第二次大革命的时候,那个阶段相当于我们这个阶段,各种问题爆发,包括污染等等,都差不多。但是他过去了,他因为没有各种比较,拉美没过去,失去十年,可以说他调入陷阱,这是我们发展经济学的特殊问题。我说我们在这个阶段,我们能够体会这些问题,感受这些问题。这是负面的这些因素。
讲讲正面的,发展经济学我们落后国家怎么发展,我们怎么才能增长?
我们落后又要增长的比别人快,我们靠哪些要素增长?哪些是我们发展经济学可以研究的特殊问题?在差距当中来思考的问题,落后国家特殊问题,特殊的一些增长的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