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搜肠刮肚的“交代”
交代自己生平罪恶,真是搜肠刮肚,从祖宗三代的罪认起,也没有那么多可认的。
不能说别人的逻辑怎样糊涂,自己实在也够瞧的。那时候,我们这些“专政对象”天天“上班”,任务除了扫厕所擦地之外,还要天天写交代。有的是外单位来调查别人情况的,尚可按题回答。至于自己的交代,交代自己生平罪恶,真是搜肠刮肚,从祖宗三代的罪认起,也没有那么多可认的。例如我交代的,就有我的父母抽鸦片烟。我父亲做铁路局长,盖了房子,一定是贪污。我九妹和苏联有关的维吾尔人结婚,十妹常和住香港的姐夫联系,她们一定一个是修正主义,一个是资本主义……如此给自己一家大戴帽子,还算轻的。我本人在旧社会确实只是一个学生,无帽可戴。记得翻译家孙用,年龄较大,在旧社会当过一个小镇的邮政局长,这可就不得了。承认自己是贪官污吏还不行,还得承认旧社会的邮政系统全都是特务系统,所以自己又与特务有关。可怜那孙用,生平在群众面前讷于言语,直逼得他满脸血红血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实在没有得说了,就从思想、文化、作品上来“挖”。原主管外国文学的翻译家郑效洵说:“毛主席说我们文化部是帝王将相、外国死人部。那我搞的外国文学部就是外国死人部。”这话使我触类旁通。后来,我的女儿团团对我说:“以后我们什么书也不念了,只念一本——《毛泽东选集》,别的书都是反动。”小孩子这句话更使我一通百通。原来如此.一切文化,不是封建文化就是资产阶级文化,新的是修正主义文化。我从小接受的一切教育,自己推行的一切文化工作,全是百分之百“封资修”。照此向每个古人头上打一个叉子,则打不胜打,有何难哉?从此,我就天天手不绝书,在那里认罪。我还悄悄看过别人的认罪书,例如郑效洵的,就比我的还厉害,他骂高尔基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连高尔基也骂,他大概是想开了。反正统统骂倒,一个不留,斩草除根。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没有根了,只请用剃刀剃就是,管什么革命知识分子?
我那洋洋十万言的“作品”,后来没有全还给我,不知被造反派弄哪儿去了,但是也必然如此。我们全体罪犯约达七十人,平均即按每人每天二百字计,一天也要交上去十四万字。而管制我们的造反派多数是炊事员、司机们,还有一群初试自己文笔的大学生,一天哪里看得完这十四万字?所以,后来写来写去,我也知道了这些根本没有读者,写不写两可。懒得写,我就闭目养一会儿神,再看看别位难友的表情,或木然,或庄严,或悲,或笑,倒也有点意思。
(www.earm.cn/田成杰/ 2015-1-14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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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思痛录(增订纪念版)思痛补录》,韦君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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