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杂家于光远
老熟人于光远最近好像挺出风头,一会儿给这个报题字,一会儿给那个刊物取名。有人说他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有人说他是经济学家,也有人说他是科学家。他到底是什么家啊?
一
我认识他的那会儿,他还是清华大学的学生,比我高两班,是民先队员。我只知道他是物理系的。他比我早毕业,抗战开始时他已经在广州中山大学当助教了。在名牌大学执教,按说这很令人羡慕,可是抗战的炮声一响,他就离开学校,直奔武汉——我们民先队员集中的中心,重新自称学生,跟着流亡的学生们一起活动开了。
在武汉,他当上了党的长江局青委,跟鲁明健一起办了个青年刊物叫《呼声》。后来湖北省青委搞了个“青年救国团”,刊物叫《战时青年》。《战时青年》集中了北平时代办刊物的能手,很得好评,上级决定《呼声》不再办了。老于依然以流亡学生的身分到处活动。
我是在延安中央青委又看见他的。他在这里不是中央青委委员,而被委派当了中山图书馆馆长,大约相当于一个科长吧。他干得很带劲,从来没见他流露过任何不满。好些书是他介绍我看的。他自己在这一时期大概也读了不少的书。
二
延安失守以后,我一度跟着青委的队伍到了晋察冀。他这时成了中宣部的干部,我们又在晋察冀边区的西柏坡会面。这一阵从北平、天津跑到晋察冀来的学生很不少,他们是为追求真理来的。为着他们,边区就办了些训练班,开了些报告会。老于多次担任做报告的角色,常常讲得眉飞色舞的。有一次,有个学生在大操场上听完他的报告,说听他讲简直神了,他简直就是共产主义的化身。中宣部的王惠德听见了大笑:“那就不用听光远讲了,看看他这人就行了,是共产主义化身了嘛!”
三
进了北京以后,于光远在中宣部当了科学处处长,又当理论宣传处处长,似乎什么都管。建国初期我在《中国青年》杂志做主编,请他写文章。他那时大概还没有结婚,天天忙得很,对我们的约稿几乎有求必应。他写的大都是关于青年思想修养的文章。记得他经常应邀到我们杂志社办公室,熬夜赶写文章。我请编辑丁盘石和一个小文书给他当助手。没什么东西招待他,只是一筒饼干、一包花生、一瓶开水。他就这么喝着开水,就着饼干、花生写起来。小文书给他抄稿子,丁盘石在一旁照应着,天亮交卷,他也其乐陶陶。就这样,一篇篇关于青年思想修养的文章从他笔下流出。他写得可真不少啊,简直成了我们现在所称谓的“专栏作家”。当时,中国青年杂志社的有些同志提倡走群众路线,请工农兵来写文章,我则老是请他写,一时间在杂志社传开了一句笑谈:“办《中国青年》没有‘群众’可以,没有光远兄可不行。”
四
于光远写文章有个特点,就是热情磅礴地讴歌己所是,无所畏惧地抨击己所非。人所共知的人体特异功能问题,他不顾个人毁誉,坚持己见,坚决反对所谓耳朵识字、隔墙传物之说。尽管有人说是亲眼所见,说是超过一般科学知识之上的高层科学,于光远仍坚持这不是什么高层低层科学之类,而是人们是否承认科学根本公理,推翻了公理即无科学。多少拥护他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为他惋惜,他也毫不为之所动,坚持撰文宣讲他的关于科学的思想和见解。这是说作为科学家的于光远。
有一次,我从上海出差回北京,碰巧他也在我乘坐的同一趟班机上。只见他居然在短短两三个小时的空中旅途中,还摆开摊子,在那块才半尺多宽的机座小桌板上写将起来。更有意思的是,他一边写着,一边还在不停地指挥他的秘书为他查这查那,使同机的人看了实在惊诧。我上前招呼他,他一抬头见是我,马上递过一叠刚写好的稿子。我笑着说:“对不起,我可没有你那本事,在飞机上我干不了活儿。”原来他刚在上海参加完一次关于经济学的大讨论,这是在改他的经济学论文呢。这是说作为经济学家的于光远。
五
于光远越到晚年,似乎越开朗、越乐观。每次他来都是大笑而至,大笑而归,使你不由得和他一起开心。只记得唯一不同的一次是从干校刚回北京不久,我和杨述见到他。杨述议论被开除党籍的干部即将失去革命前途时,他脸色骤变,我们就没有再谈下去。
“文革”后,他离开中宣部到了社会科学院,领导马列所,总有一套与人不同的见解。此时他作为著名经济学家的名衔已到处可见。有一段时间,他的思想、文章不被接受,经常受到批评——有时甚至很严厉,但他仍谈笑风生,坦然自若。人家议论,他毫不在乎,还告诉大家:“我年轻时干革命不是为了做官,现在和年轻时一样。”八六年以后我因患脑溢血已不能走动,只是头脑还算清楚。他有时会打个电话向我问候,有时上门来看我,每次都会兴致勃勃地谈到他的新作。这已经成为他的生活趣味。
去年,他得了不治之症——癌症,仍然到处走,光是到我家就来了两三次。我问他:癌症是真是假?他说是真。我问为什么不住院治疗?他解释:“刀已经开过,但是这个病与别的病矛盾,不能做化疗,我早已经活够本了,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何必住在医院等死?”他回了家,仍到处做讲演,出差开会,写文章。最近又对散文感起兴趣,写开了头便一发而不可收,连续在《环球企业家》、《羊城晚报》上刊登了好几篇长篇散文,一改经济学论文和随笔、杂文的文风。打电话给我时,他不无得意地对我说:“哈哈,看我算不算个文坛新秀?”
他是个什么家啊?
我说,是杂家。
一九九四年四月
(www.earm.cn/田成杰/ 2015-3-29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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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思痛录(增订纪念版)思痛补录》,韦君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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