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邓小平的南方谈话刚发表没多久。还不记得是哪个季节，还不记得东方明珠有没有竣工，一家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上海。对，是一家人！而且是三代十余人！除了爷爷。我没问过父母怎么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决心，仅从促膝长谈中获得的只言片语，我猜就一个答案，穷！家住河边，满眼沙地，庄稼也没得种；家徒四壁，吃鸡蛋靠借，妈在怀了我五六个月的时候为了满足两口人的需要，坚持去冰冷的沙河里采集铁砂来卖。她总是对我讲，我小时候眼睛不好，可能是娘胎里营养不够。当然，幸而医生否决了她的所有顾虑，幸而，我对过往的痛苦近乎一无所知。

我所知的是模模糊糊的，那一段漫长的旅途，从家乡到上海。。。他们告诉我那是一段卖光了能抵卖的一切所换来的旅途，结果只换来一路的呕吐。妈跟我讲，是她坚持要出来，而且一家人都得出来，一个不能少！舅舅给我买了个铁皮青蛙，小姨给我一顶帽子，我并不相当珍惜，只是在后来懂事后才知道，在艰苦的岁月里，我原来这么幸运！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只搬过一次家，之后一直住在上海房东从猪圈改成的民房里，二十余年，一住至今！我还能记得，那时候父母能和上海人打成一片，工作之余帮他们种种庄稼，帮他们做些杂活计。那时候上海的外乡人还不多，外乡人虽不被看在眼里，但爸妈备受敬意。鄙意来自对人的地位，而非人品。有一对爷爷奶奶，我常在下雨天去他们带着檐角的屋子里，看着他们烧茶水，做针线，都没有什么交谈，就是打发打发阴暗的时光。他们唯一的调笑来自我的小辫子，拽到它就像拽住我的睾丸，进退两难，哭笑不得。后来上大学期间，假期回去没从来碰不到他们，一问之下，才知这一对爷爷奶奶都离了人间。在我印象里还有好多这样的上海老人，他们中多数的慈祥与热切为这个城市的误解鸣了不平。

是外婆一手带大了我，也是她一手带大了表弟表妹。他们都在上海出生，我看着他们长大，也看着自己长大。我跑啊跑，跟在妈的自行车后面，意志那么坚定，比高考神马的要坚定多了！脚下的路还是煤渣铺的，我跑掉了鞋，栽了跟头，划伤了皮肤，但没有一点顾忌，居然追随了那么远。妈哭着用石头远远地扔我，对我吼，让我回家！我不肯，我也哭，喊道，让我跟你去厂里吧，我低着头，不让门卫看见！在这段路上，我跑着跑着就长大了。晒得一脸的黑，腿上遗留下些许伤疤。也有那么几次，我能再次有幸去到厂里面，看到妈在那里打包装，爸在那里和叔叔们扳手腕。我不会说什么话，真的很幸福！就像现在的我，过年喜欢家人在一起，一大家，他们讲话，我听，说什么我都喜欢听！

那时候，上海形容自己的发展是“日新月异”，这个描述我是在课本里读到的。当时的我也就一掠而过，不觉得自己在亲历世界奇迹。老师上课对我们讲的最多的是，“要竞争，落后要被淘汰！”现在恍然，对市场机制的认可从民众开始。门前的路从泥巴变成煤渣，又从煤渣快速变成水泥。从偶尔看见一辆桑塔纳，老爸骗我说，那是厂长开的，无人驾驶的。到满地的汽车，也就几年的时间。路早都不够用，外环线很快就修好了，拆了大片的民房，圈了令人瞠目的绿地。上海很重视绿化。村里的小学开始合并，去了镇上的中心小学，老师常说，看看你们多幸福，好多领导来考察，说学校简直就是五星级宾馆！有了东方明珠，还没来得急去看，转眼来了金茂大厦。春游的时候要去参观，是自愿的，交五十块钱。我照例地不去，直到初中有一次，班主任对我说，这次和以后的春游和秋游，我都给你免了吧，你不要告诉其他同学，这是“学校的政策”。

从高中开始，我在上海的日子少了，在学校的日子越来越多。我每次回去，就像穿越了一样，我有些感觉到和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了，虽然还是那么亲切。有些眼前物已非当年，有些从来没有什么变化。我想到儿时的玩伴，想到儿时看到的那么多工人血汗淋漓的场面，我看到邻居家的孩子还和我当年一样，我看到我的家庭，每个和我类似的家庭，他们的生活模式，没有什么变动，就像和外面翻天覆地的奇迹隔绝一样。我想到这里有所荒唐。我想到我来自这里，我想到张五常在某本书里所述说的情形，大意是，“我站在这里，我往往会想到当年我在广西逃难的时候，和我一起在地里捡东西的小朋友，他们的眼神，尤记我心。我想如果他们能有和我一样的机遇，可能早已超越我。”

我在这里，我就是我自身的研究对象。这个位置让我好似跳出了这个圈子，去追忆和揣摩身在其中的我能有的感受。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受，他们犹如在交谈，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讲，“我把你的故事说给世界，我为你代言！”

4月24日午于逸夫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