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泥巴起来得可真快,看着地还是原来的地,路还是原来的路,可房国春的双脚一踏进去,觉得往下一陷,就陷落下去。稀泥自下而上漫上来,并包上来,先漫过鞋底,再漫过脚面,继而把他的整个脚都包住了……”
刘庆邦的《黄泥地》自此开篇,那不动声色的铅字却像无边漫延的沼泽,扯住你的目光你的心,愈挣扎愈往下陷。是的,我们都来自黄泥地,都逃不脱这眷恋,这牵绊,这甩不掉的脏与累!作品的起笔很慢,越往后越紧张甚至于惊心动魄,主人公房国春的经历与奋争,他周围的看客的言行,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
或者可以说,《黄泥地》是一部向鲁迅致敬的作品。
事物的运行都有节奏,一般都是先慢后快,快到一定程度,再慢下来。这是自然规律。文学作品的节奏也是这样,先是“转轴拨弦三两声”,再是“铁骑突出刀枪鸣”。如果一上来就紧锣密鼓,进入快节奏,后面就不好写了。
不能不承认,这部长篇小说的一些人物的确有原型,不仅主要人物有原型,其他有的人物也有原型。小说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塑造人物,特别是一部长篇小说,总得有几个人物能给读者留下印象。而要把人物写得好,我们脑子里须装有很多人物,供我们挑选。好比我们要酿酒,手里得有粮食才行。如果粮食不够,一味掺假使水,再兑点酒精,造出来的只能是假酒。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脑子里储存的没有一些我们所熟悉的人物,写起来就会捉襟见肘。不知别人怎样,我个人的体会,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必须有生活中的原型作为支撑。如果没有原型在我心目中活跃着,人物就很难立起来。也许我比较笨,对生活经验比较依赖,我已经写了好几部长篇小说,每部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
故事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切入,时间的跨度将近二十年。我写长篇都是向后看,是一种回忆的状态。越是熟悉的事情,越不能急着写,须放一放,沉淀一下。有句话说来也许显得不够厚道,我得等小说中的主要原型人物下世之后,才能动手写这部小说。因为活着的人还是动态的,我们对其往往看不清楚。只有这个人死去了,盖棺了,并埋进土里去了,我们才能把这个人稍稍看得清楚一些,这个人才会在我们脑子里活起来。与当下的生活是否脱节,不是衡量小说成败的标准。我们不必把小说绑在目前高速前行的列车上,“列车”它跑它的,我们慢慢写我们的就是了。小说虽说是时代的产物,并不是时尚的产物,而是反潮流、反风气的产物。小说不是新闻,不见得越新越好。小说是故事形态,故者,往也,过去的事才称得上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就是为抗争而生,与环境、灾难、邪恶、压迫、剥削、歧视、非公平、非正义等等抗争。在抗争中成长,在抗争中生存,在抗争中发展。如果没有抗争,人类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也不会有如今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抗争意味着付出代价,甚至是付出牺牲,还常常以失败告终。抗争的教训和预期,使多数人望而却步,一些抗争就变成了少数人的抗争,或一个人的抗争。这样的抗争当然更加艰难,更加严酷,它不仅需要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精神,还具有某种英雄主义的色彩。英雄几乎都和悲剧结伴,但英雄主义仍不失积极意义。
《黄泥地》里所描绘的村民对事件的围观,与鲁迅所批判的国民的看客心理不同,它比看客的心理又进了一步,它不再是消极的看客心理,而是积极的看客心理;看客不再是冷漠的旁观者,而是热情的参与者;看客与争斗的双方不是无关,而是利益相关;这样一来,看客不是害怕房国春和宋建英打起来,而是害怕他们打不起来。他们一旦打起来,看客们既可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也可以获得渔翁之利。这样的看客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