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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值得反思,未来任重道远:中国的经济改革和经济学
李辉文
2008年过去了,2009年来了。
虽然经历了冰灾(好多人说是雪灾,那至少是不太准确的)、动乱、恶性袭警、大地震和股市的飞流直下,对中国人来说,2008年仍然充满了喜庆。让很多中国人感到兴奋和快乐的原因包括:北京举办了奥运会,“大家都说好”;回顾过去30年中国的进步,大家都觉得“那是相当地好”;美国爆发了次贷危机,而我们似乎还好,等等。
2009年又是一个充满了成绩回顾和经验总结的年份。如果说2008年回顾和总结的主题是改革开放以来30年的话,那2009年就是回顾和总结建国以来60周年。
在这样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年份里,说一些漂亮的话,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完全应该的。人之常情嘛,好日子,大家都会拣好听的说,比方说满月、结婚和过年。鲁迅先生曾经写过一个故事:有人家里添丁,抱了小孩出来展示,一人说这孩子将来会发财,假话,东家喜欢;一人说这孩子将来会升官,假话,东家喜欢;一人说这孩子将来会死,对不起,乱棍打出!又不想说真话,又不想说假话,就只好打哈哈:“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关于这个故事,有很多解读。但我想,无论作者如何立论,无论如何众说纷纭,这时候,说丧气话挨打,并不冤枉。
不过经过了2008年整整一年的回顾和总结,到2009年再来一遍的时候,我想多一点反思是非常必要的。
第一,有必要非常认真地反思一下“文革”。对于中国的改革开放来说,劳民伤财、搅得神州大地天翻地覆的“文革”,最大的正面价值在于,它让中国人异常深刻、异常沉痛地认识到,那种错误再也不能犯了。但是,历史的经验常常是,人们在巨大的灾难之后,总结出深刻的经验教训,然后被下一代或者两代人记住,接着:忘掉!在中国,忘掉文革的教训,并不是潜在的威胁,而是现在的威胁。我就不止一次亲耳听到,被冠以“著名经济学家”头衔的先生,公开宣称文革时期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比改革开放之后的还要好,现在朝鲜的经济一片光明之类,并且,最麻烦的,他博得了如雷的掌声!
第二,有必要反思一下过去30年留下的教训。这方面的教训其实是很多的。一个例子是最近几年的宏观调控。宏观调控本身就是值得争论的问题:有没有必要。考虑到中国的国情,暂时放一下,先假定宏观调控是天然合理的。宏观调控有个说法,叫做总量调控。总量调控是和结构调整相对应的。结构性的调整,涉及到资源配置,是微观层面的问题。总量调整的对象,是总需求,目的是为了把经济周期熨平一点(当然,结果自然是加剧波动,我们姑且对此视而不见),这是个短期的波动问题。而结构调整,涉及到生产的效率和长期的增长潜力,是个长期的趋势问题。短期的波动问题,是有周期性的:过热了紧一点,太冷了刺激一下。换句话说,随着经济的周期性摆动,宏观经济政策也相应地反周期地来回摆动。但是结构性问题要靠市场来解决,而且它是趋势性的问题,不能来回摆的。可是我们的宏观调控里头,总是要把结构调整扯进来,不仅在一个总量的货币政策上,反复地提要“有保有压”,在具体的政策上,还把废弃了10多年的行政干预这个古董又祭了出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而且还不断地调整产业政策,在过热的时候,限制劳动密集型产业,而就业问题一突出,劳动密集型产业又成了香饽饽了。想想看,一个这么大的国民经济,加上一个介入经济如此之深、财政收支和政府干预经济的权利都如此之深的政府,如果不能有效地控制政府干预经济的欲望,必然形成经济的大起大落。
另外一个例子是对民间自发合约和价格机制的漠视。当年中国的改革之所以成功,让民间合约合法化和推动价格机制发挥作用,是两个很重要的原因。而最近十来年,尤其从1998年为应对“通货紧缩”而采取所谓“积极的财政政策”以来,政府对经济的干预事实上加深了。其中除了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急升之外,还有行政干预的程度也在很快地增加,相关部委的权力也在相应的增加。于是,相应地,民间自发合约的缔结和执行受到阻碍,价格机制的作用也就相应的受阻。而且在进行宏观调控的过程中,政府还对物价进行了较大范围的直接管制。或许从数据上,这是一件小事,而且相关当局不难找到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开这样的头,对于市场经济建设来说,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当然,不容否认,在政府对经济干预增加的过程中,中国经济也经历了一轮快速的增长。和很多经济学家不同,我认为,以收入差距扩大、国际收支失衡、粗放型发展模式没有转变等为由,猛烈地批评这一轮经济增长,是不恰当的,即使这些问题的确存在并且造成了负面影响。但是,这一过程中市场化进程在一些重要方面受到阻碍,特别是来自行政方面的阻碍,是经济学家应该高度关注的。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未来的可持续性和稳定性,长期而言,与次贷危机、出口市场波动和调整等关系都不大,但是与此密切相关。
再比如,中国已经越来越深地融入全球经济,中国经济不仅已经成为全球经济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在很多方面,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经济中的一个“大国”,也就是说,她不再是世界市场价格的一个单纯的“taker”,而是一个“maker”。更直白地说,很多时候,中国卖什么什么便宜,买什么什么贵。这也就是政治课教科书上说的,中国在世界经济舞台的地位上升的体现。如此一来,自然地,中国经济的脉搏和世界经济的脉搏,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但是从世界经济的大背景出发来理解中国的经济现象和问题,中国的一些决策部门和企业,仍然比较陌生。中国依然有不少企业和政府官员,是带着局外人的心态,甚至是某种幸灾乐祸地心态来看待从华尔街出发的金融危机。
像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包括不久前4万亿财政刺激计划匆匆出炉,并且“一分钟也不能等”、“出手要快,出拳要重”,是否妥当,都值得商榷。中国的宏观经济状况是否真的到了“一分钟都不能等”的危机关头?一两个月之内,新上马价值数以千万计项目,这些项目真的都不需要认真论证?2007年的货币政策是“适度从紧”,十余次的上调存款准备率和利率,还不够,2008年去掉“适度”两个字,说要“从紧”。现在看来,这也是出拳比较重的了。但是出拳重,出手快,效果不一定好。最近几年我们在不断地提,要防止经济大起大落,但如果总是向相反的方向来回出重拳,而且每次都那么果断,宏观经济要不大起大落是很难的。
政策当局出拳总是比较重,反映的是当局对宏观经济脉搏的把握和政策效果的预测充满信心。但是这样的信心不一定靠谱。宏观经济学自从货币学派崛起之后,数十年的发展是在论战中度过的,并且对一些传统的问题获得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其中一个关键的结果是,人们对政府和市场关系的认识,不断地远离早期的凯恩斯主义,而向亚当·斯密回归,也就是说,在市场机制这只看不见的手的力量面前,经济学家总体上变得越来越谦虚了。虽然新凯恩斯主义仍然在不断发展,但是人们对于市场自身调节的能力,是越来越肯定和重视了。翻一翻中级宏观经济学的教科书,即使是Dornbusch这样的新凯恩斯主义者,都在强调要尊重市场的力量。
虽然中国从上个世纪末开始,大规模地引入西方主流经济学,但是实际上,无论经济学教育、经济学研究还是经济政策的决策,都反映出我们对于世界上经济科学发展的新成果还很陌生。对此没有必要悲观。理论落后于现实,是历史发展的常态。如果我们认为理论已经超前发展,已经能够为实践提供强有力的指导了,那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以前由于错误地应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认为未来已经被清楚地描述了,剩下的只是照着既定的目标前进,结果酿成了巨大的悲剧。后来改革开放过程中著名的“猫论”和“摸论”,实际上体现的就是对于自身智慧的局限的承认。这个认识和市场经济的思路如出一辙:既然大家都不知道未来的方向,那就分头去猜好了。这就是市场的分散决策背后的理论依据。但是,无论如何,更加深入地了解现代经济学的成果,是至关重要的。
于是,就回到本文的主题了:中国改革开放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绩,而且还将继续快速的进步。现有的经济增长模式或许会终结,但是增长仍然会持续。但是,中国的未来改革开放,还面临着巨大的障碍和挑战,在中国,对于现代经济的运行规律的理解还远远不够,中国的经济学教育和研究,还面临着学习、引进、本土化的艰巨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