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与对称性
村上式爱情世界的另一特性当属“物质性”,这和他的文本多为城市文学而分不开。文本中对冰啤酒的描述不下一次,最值得激赏的是去深夜大海边一个人喝的那种。姜汁汽水总是小说中女孩子喝的,或是用于正在戒酒的主人公。切去土司边角的精致三文治也多次出场,香菇菠菜三文治也不止一次描述,于此几乎可以想象日本人对待吃食近乎变态的精细。咖啡,极其香醇的咖啡,也是他爱情小说中的重要道具,特别如果是男主角在价值不菲的东京高层公寓里喝的,接着再出现一个俯瞰东京夜景的寂寥背影。质量很好的三文鱼也经常出现,厚薄均有。还有切三文鱼的刀,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强调,也极其重要。
波本威士忌是他很喜欢的一种饮品,也是美国中上阶层男性最喜欢的威士忌。村上春树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写,波本威士忌是“我”每翻译完一份稿件“都要喝掉大拇指那么宽的”。他的主人公经常抽七星香烟,《舞!舞!舞!》中讯问“我”的其中一个警察抽的就是这种(另一个抽的是“希望”)。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春树本人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个成功的戒烟者,他是通过惊人的长跑来戒烟——这表现了他性格中极其强大的自我控制力。还有他最爱的爵士乐、披头士乐队、古典音乐——整个《挪威的森林》后半部基本就是一部披头士歌曲普及史。《托尼瀑谷》叙述了一个购物狂妻子最终因为退新买的衣服而出车祸死去的故事,在现代社会中,只是某种普遍在小说中得到了夸张的放大,借以让人们警醒。
种种这些物质特性,导致了村上春树小说在城市人群中的受欢迎。诚然,物质当然构成了都市男女恋爱所不可缺少的一环。没有物质,爱情,乃至生活,都无从谈起。不过,村上春树也适时在作品中点出,现代人很可悲的一点是,用各种物质定义了我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中悲哀的是,物质,已经束缚了人们的灵魂,导致他笔下的很多主人公,都有着某种不可言喻的“缺失”。但是某种程度上,村上春树又不掩饰自己对于物质的喜爱和倚赖。在《舞!舞!舞!》中,主人公在被看守所关了两夜吃了数天难以下口的低营养食物后,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地道”的餐馆,好好地吃一顿。“这才是食物啊!”主人公边吃边想。
对称性,是村上春树爱情世界中的另一维度。这首先表现在他对双胞胎的迷恋。村上春树在很多作品中都塑造了和主人公同居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形象。《1973年的弹子球》首次出现“我”在高尔夫球场附近和一对双胞胎姐妹同居,1988年出版的《舞!舞!舞!》再次写到了这件事。他甚至写了篇散文叫《双胞胎及其所创造的》,基本很浓烈地诉说了自己的双胞胎情结。这篇文章写于村上春树约37岁的时候,全篇对于“完全平等”的描述,非常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处女座。
“五官也好声音也好发型也好,全都毫无二致。加之既没黑痣又无青斑,真个叫人束手无策。完美的复制。对某种刺激的反应程度也毫厘不爽,就连吃的喝的唱的以至睡眠时间、月经周期都如出一辙。”他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这样描述那对双胞胎。近乎处女座水准的“一模一样”,表达了作者内心潜藏的某种追求“对称性”的强迫症。
此外,村上创造的女主角几乎都有“不真实”的特点。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她们的相貌、性格、语言都描述得很抽象。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那对年轻貌美的双胞胎,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哪里,她们只莫名住在男主角的公寓里,和其一起生活。她们每周似乎什么事都不干,只需买咖啡、奶油饼干、洗衣和陪伴男主角。并且她们连衣服都不要多余,每人只一件商场送的上有标号208、209的T恤即可。小说发展到最后,他们三人参加了配电盘的葬礼。配电盘就是在日本相当于中国电表的一种无生命物体。“我们三人或喝咖啡,或找丢失的高尔夫球,或傍晚在高尔夫球场散步,或在床上嬉闹。”他写道。在这部作品里,她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连“现在”,都很模糊。
“弹子球”中的双胞胎显然是理想化的。因为她们从来不会制造问题,而只会解决问题。反言之,即是“顺从”。她们顺从着男主角的思想、行为,在现实生活中,这类女子显然是不存在的。村上春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极清醒普通的日本男子。
人们满以为村上春树创造的爱情世界剔透迷离,现实生活中也应该是一样的男子。但是,村上春树现实生活中却是一个“平凡而脚踏实地”的人。他22岁就结婚,写作日程也是每天4点起床,晚上22点就寝,十分规律。他本人还曾上过亚洲十大居家好男人的评选排行榜。
村上春树在日后的采访中坦言,如果一定要说,绿子的原型或许是妻子阳子,而他真正理想中的女性形象直子,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不存在的。村上春树是作家中少有的将幻想和现实分得很开的一类,这也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他在世俗世界的成功。
女性
村上春树虚构中的“爱情世界”,随着他的写作顺序,一点一点建立。处女作《且听风吟》几乎没有叙述出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只是有着出场几次的九指女孩和三个模模糊糊的旧爱,他甚至“回想不出她们的样子”。而《且听风吟》的续篇,《1973年的弹子球》,就已经出现了日后中国读者最熟悉的“直子”。大多数人知道“直子”是通过《挪威的森林》,但是殊不知,直子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就已模糊出现。
他的前三部长篇小说,以及《挪威的森林》,一直在叙述“我”与一个男性好友,以及好友自杀的故事。“很早以前所共同拥有的死去的时间的残片”,在他所构筑的爱情世界,一直占有极重要的地位。通俗来说,即是回忆。当然,最受欢迎的《挪威的森林》加入了直子和绿子的女性角色,从而使小说本身变得更加通俗,这也是它最受欢迎的原因。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他终于走出了纠缠自己多年的这一青春期故事,开始创造出一些新的虚构世界。可是,青春期死去的朋友的影子却一直贯穿在他的很多作品,到《寻羊冒险记》,乃至《舞!舞!舞!》,村上春树似乎一直为自己年少朋友的死去寻找某种出口,为亡友构筑出一个又一个虚构的世界,合理想象他为什么要自杀,以及死后究竟去了何处。
《舞!舞!舞!》的故事情节较之他之前的小说更丰满。出现了演艺界现象,一个极酷极美的少女以及她的母亲,最终,一切在温柔的宾馆女服务员由美吉那里找到了终点。但是由美吉显然又是一个虚构的女性形象。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部小说里,主人公的年龄开始提升,设计成为一个34岁的离异男子,脱离了他以往小说18——25岁的主人公年龄。可以说,这部作品,相对于他以往的作品,更“现代”,更“当下”。
有些意象,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重复出现。如果不是真实发生,则必是他本人对于那个画面有着极强的执念。譬如:双胞胎姐妹;出口和入口;他和死去朋友常去的一间小酒吧;死去的朋友鼠;配电盘。对于女子耳朵的迷恋——《挪威的森林》中细致描述直子的耳朵,《舞!舞!舞!》中喜喜是耳部模特。
那间总是出现的酒吧形象,在《且听风吟》中叫“爵士酒吧”。《1973年的弹子球》中也曾出现。其实这两部小说都在诉说一个“从大学退学的富有青年同孤独的中国调酒师”的故事。当然其间包含的内涵还有很多。在这两部几乎自传性质的小说中村上春树赋予了太多东西。这个酒吧本身似乎和爱情并无关系,只是他和鼠两个人交流的一个地方,但却是村上春树平行世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真实生活中就开过酒吧的村上春树而言,在他的虚构世界,他赋予这座酒吧浓重的哲学意义。有时,甚至寓示过去和未来,是他非常看重的,某个“连接点”。像“海豚宾馆”那样的连接点。
“入口和出口”,也是村上春树爱情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个意象,至于连接“入口和出口”的,当然是另一个世界。换句话说,村上春树也是对“另一个世界”充满迷醉的人,这点在三部曲《1Q84》中达到了登峰造极。《1973年的弹子球》中的配电盘有很明显的入口出口概念,《寻羊冒险记》里羊男的形象开始出现,到《舞!舞!舞!》中海豚宾馆作为一个连接点,《海边的卡夫卡》里中田也突然产生了“寻找入口之石”的念头。由此渐渐道明,村上其实不是为写爱情而写爱情的作家,他其实是将爱情作为叙述自己更深层命题的一种点缀。这世界上重要的,已不是爱情本身,他开始思索整个存在与虚无的意义。
村上春树的爱情作品还会凸现一些别的小说家所注意不到的细节,比如《且听风吟》中,他就描述了远处一个广告牌的冰箱从第一层到第三层,究竟含有哪些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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