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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入仕编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唐〗朱庆馀
中国古代的官吏,是所谓的“牧民者”,高踞于百姓之上。“牧”义何在?“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因此,只要进入这个特权阶层,就有了对百姓的几乎无限的支配权力,从而至少获得两个特权利益。其一,尊贵:出则车轿浩荡,入则官衙壮丽,惊堂木响,一声“大刑伺候!”当真是威风八面。其二,发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们多半是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的行家里手。于是,古代的读书人或不屑读书的人,尝过甜头的官宦子弟和炫于富贵的世代布衣,都渴望当官。
然而,如何才能当官?
周武王攻灭殷商之后,大封同宗子弟和功臣,形成周王、诸侯、卿大夫、士的贵族等级序列。这些大小领主分土而治,父祖相袭。周王朝的执政卿士,也大致父子传袭,不容外人染指。这种纯以血统取官的制度——“龙生龙,凤生凤”,“老子英雄儿好汉”——虽极不合理,执行起来却简单明了:农便世代种田,工便世代劳作。下层贵族,“士”,便只能世代作些乡闾小吏,不会梦想出将入相。待到西周灭亡时,已是“礼崩乐坏”,周室日渐衰弱,诸侯相互攻伐不休,形势迫使他们弃安逸腐化的旧贵族不用,而选拔受过良好教育、勤奋干练的士来辅佐他们图强称霸。士人遂挟其知识才干,奔走于诸侯王庭之间,出谋献策,也为自己谋取富贵,拉开了士人大批当官的序幕。
春秋战国时代,是士人游说求官的黄金盛世。此后的秦汉魏晋隋唐直至元明清,君主选官之制代有变化,而士人求官之法术也层出不穷。于是,就有了这一部色彩斑斓的“入仕篇”。
能够见到有进取心的君王,献上自己精心准备的国家发展战略,或提供解决危机的方案,一夜之间就可以布衣而将相。这是绝对的诱惑,也是极端的考验。关键在于,如何才能直入人心,击中窍要,获得君王的赏识?
《麦肯锡方法》为我们展现了这样一个场景:
凌晨两点,一个尽善尽美的解决方案完成了。第二天一早,名列《财富》50强的客户高层主管们,在摩天大楼顶层的董事会会议室里各自就座,急于聆听麦肯锡的伟大创意。这时,首席执行官大步走进会议室说道:“对不起,伙计们,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我们正面临一场危机,我必须去见咱们的律师。”接着,他转过身来问道:“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乘电梯下去,把你的发现讲给我听呢?”
坐电梯大约需要30秒的时间,你能不能在这段时间里把自己的解决方案推销给他?这就是著名的电梯测验。
像麦肯锡这样业内最著名的公司也要争取30秒的时间,一个普通人如何才能成功地把握机会,推销自己的方案,或推销自己?
苏秦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成功的说客,他的经历可以告诉你麦肯锡方法中所没有的智慧。
走进洛阳城门,苏秦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一头栽倒了。
有多久不曾吃过一顿饱饭,是3个月还是4个月,已记不分明。他只记得上一次有食物入口,还在昨天早晨。喝下的小半碗稀豆粥,非但不曾让他的肚皮有饱胀之感,反惹得饥火越发难挨。起初,饥饿只是一种强烈的欲念,一种希望食物入口的难以抑制的欲望。后来,就饿得实实在在:肠胃抽搐,仿佛有一把尖针扎在上面。灌些凉水下去,便剧痛稍减。肩头的担子一步重过一步,像两块大石头。两腿却像面条,抖个不停。喝下的凉水全化作虚汗,从头上背上流下来。耳朵里有些从来不曾听过的古怪声音,面前的行人都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他心中明白,只要眼前一黑,跌下去,就再也休想爬起来。
苏秦正是洛阳人。远在2300多年前的战国时代──苏秦走进城门的时候,洛阳就是个繁华的都市。苏秦的父亲和哥哥都是买卖人。虽然只是辛辛苦苦的小本生意,家中也还过得去。苏秦在都市长大,自幼读书,耳闻目睹过许许多多王公贵族、巨商富贾的奢侈豪华,也跟别人一样艳羡,但他却与父兄和左邻右舍不同,并不指望循规蹈矩一点点挣钱过活。当时天下大乱,士农工商的界线已打破,人人以弄钱为务,正可谓“发财英雄,受穷狗熊”。然而,以他父亲的家业,想要大富大贵,却绝少可能。虽说世人皆曰:“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经商比起农夫风吹日晒从黄土地里刨食要强,但小本经营,一家老小男女齐上阵,起早摸黑,终日赔着笑脸忙来忙去,只不过赚得几毫蝇头小利,比农夫的胼手胝足、挥汗如雨,不过手足衣衫上少沾些黄泥牛屎,一饮一食,却也相差无几,而其劳心劳力,则似乎尤有过之。苏秦毕竟读书明理,他所看准的是另一条道──做官发财。于是,他便到齐国求学,拜在著名学者鬼
洛阳繁华依旧,首先瞧见的是一家又一家饭铺。他急忙低头,只怕忍不住去偷去抢。偏偏此时的嗅觉格外敏锐,一丝一缕香味都分明可辨。左首这一家,案上堆着麦饭。麦子不脱皮,煮熟了晒干,食用时再煮软,或用水泡一泡,乃是士卒的干粮,寻常百姓出门也带了充饥,味道并不好。但苏秦此时想着倘若齿牙间有几粒咀嚼,必定是莫大的享受。右首一家飘出一股带土腥的香味,分明是锅里煮了肉。他嗓子里霎时间似乎伸出了一只手,一直往前,伸到了锅里,汤水淋漓地抓起一大块……
苏秦不敢再停,慌忙向前挣扎,一边想道:进了家门,先让妻子拿块饼,压压饥火。然后,炖只鸡……这美景给他平添了一股气力,走过几条街,终于进了家门。
妻子正在织布,首先瞧见他,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惊讶之色敛去,露出一脸的失望与羞惭,扭过头去,织机又哐啷、哐啷响起来。嫂子在窗口探头望见他,只顾掩嘴偷笑,并不问“吃了吗?”且半点下厨弄饭的意思也没有。父母俱在堂前,各自手头摆弄着什么活计,仿佛不曾看见他。院子里倒有十来只鸡踱来踱去,苏秦此时也不再痴心妄想,去动他们的念头。
哥哥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双烂草鞋,用脏布带绑住,才勉强挂在脚上;衣衫上满是泥灰,有三五十个破洞裂口;头脸又黑又瘦,枯槁如皮包骨头;担子一头是个行李卷,另一头是一箱竹简——这害人的东西,居然当宝贝一样,千里迢迢挑了回家。
苏秦讪讪地问候过父母兄长。哥哥一脸三年早知道的神气,教训道:“咱们洛阳人最善于治产业,做买卖挣那20%的利润。你却舍本逐末,想凭一张嘴三寸舌致富,怎么能不穷困?”苏秦本就羞愧得无地自容,见家里人这般嘴脸,反倒生出一番感慨来:“大丈夫已经屈首读书,却不能以取富贵,虽然读书多又有何用?”
当天晚上,他把筐子里的书全部翻出来,细细检阅,找到了一部老师送的《阴符》。相传,这是姜子牙姜太公所著的一部阴谋诡计大全。苏秦览书大喜,当即伏案诵读。遇到精彩的段子,便摘录背熟,反复揣摩其中的精奥之处。有时候,实在瞌睡得不行,就预备一把锥子,在大腿上狠狠地扎一下,精神为之大振,接着再读。伤口的血一直流到脚上,也不管不顾。如此发疯一般苦读一年后,他自己觉得已经掌握了揣摩君王心理而加以利用的游说方法。
第二次出山,他首先去见就在洛阳的周显王。显王的左右一贯讨厌这个危言耸听的家伙,都在显王面前诋毁他。所以,他在这里游说不成。苏秦又西出函谷关,劝秦惠王攻打兼并诸侯,称雄天下。当时,秦国刚刚车裂了商鞅,正厌恶他这一类辩士,没有采用他的计策。苏秦不辞辛苦,再次风尘仆仆赶到赵国。当时赵肃侯以其弟赵成为相,而赵成也不喜欢苏秦,又是无功而返。
公元前334年,苏秦北上来到燕国,求见燕王。整整1年时间,都没有成功,甚至连燕王的面也没见着。一系列的挫折使他觉得还应当再研究一下天下大势,重新调整自己的策略。
当时正是战国中期,周王室早已名存实亡,势力还不如一个三等诸侯。经过几百年的剧烈兼并,只剩下齐楚燕韩赵魏秦7个强国争雄天下。这7国最初实力相差不大,各国称雄华夏混一宇内的欲望都极强烈,兼并战争更加频繁残酷。他们为了吞灭敌国,或仅仅为了夺取一城一地,不惜使用诡诈阴谋、卑鄙手段。今日信誓旦旦结为盟友、交换王子为人质,明日便会背盟偷袭,大动干戈。战国初期,西部的秦国与东方各国大体势均力敌,抑或稍弱。而东方各国忙于互相攻打,对秦国无暇顾及。到战国中期,由于秦国用商鞅变法修刑而富国强兵,国力大增,与东方六国比较,高下已判。但如果六国南北联合与秦抗衡,秦则仍处于劣势,这便是所谓的合纵。而如果秦国与六国中任一国或几国东西联合打击其他国家,即可占据优势,这便是所谓连横。当时的策士大多分为两派:主张合纵的“纵人”和主张连横的“横人”。苏秦考虑到无法接近秦王,遂决定作个“纵人”。当他托人引荐终于见到燕王之后,便以合纵学说进行游说。
但当时燕国已有几十年没有发生战事了,国泰民安,怎样才能说动燕王?苏秦说:“燕国物产丰饶,百姓虽不辛苦却可丰衣足食,此所谓天府。近数十年安乐无事,没有覆军杀将,大王知其所以然吗?这是因为赵国在南边作屏障的缘故呀。秦赵相敌,燕制其后,所以不受侵犯。秦距燕千里,对燕构不成威胁。但如果赵国攻燕,则战于百里之内,朝发夕至于都城之下,赵国才是燕国真正的威胁。大王不注意与赵国交好,反而去巴结千里之外的秦国,不够妥当。我愿为大王游说赵王,使燕赵结盟,燕国方能永远不受侵犯。”燕王居安思危,对他的话深以为信,当即给他车马金帛,让他出使赵国。
也是天助苏秦,赵国的丞相赵成碰巧在不久前死了,苏秦少了这个游说赵王的大障碍。更何况苏秦此时作为燕王的使者,身份自不同于往日的一介布衣,见到赵王已不成问题。但赵秦之间有韩魏两国为屏障,当时并无战祸,用什么说辞才能让赵王动心?苏秦故伎重演,说:“赵国有没有危险呢?现在赵国没有遭到秦国侵犯,是因为韩魏两国挡在中间。但韩魏境内没有名山大川,无险可守,经不住秦国蚕食侵略,很快就会臣服于秦,则战祸必延于赵。这是我为大王感到非常忧虑的事情。六国之地5倍于秦,士卒10倍于秦,为什么各国都要害怕秦国,都要割地臣事于秦呢?这是因为横人的诡计蒙蔽了各
苏秦先到韩国。针对韩国常受秦祸而屈事于秦又不甘心的特殊情况,苏秦对韩宣王说:“韩国盛产良弓利剑,韩卒勇不可挡,大王贤名播于天下,却西面事秦,羞社稷而为天下笑。大王事秦,秦国必求割地以见实效。韩地有尽,而秦之扩张欲望无穷。一旦开始割地,则不能停止,否则就弃前功而受后祸。这正是割地买怨结祸、不战自弱的问题。俗语说:‘宁为鸡首,无为牛后’。大王西面事秦不仅会导致韩国越来越弱,而且无异于牛后。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我暗中为大王羞愧啊。”韩王勃然作色,攘臂嗔目,按剑仰天叹息道:“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秦!”遂率先加入纵盟。
苏秦游说魏、齐、楚3国之辞,大略如上。或言连横之遗祸无穷,或言不合纵则秦祸不远,或言合纵成则某国可成霸业,使各国妙音美人充后宫,天下良马实外厩等等。三国皆同意合纵。
公元前333年,六国诸侯在赵国的洹水上盟会,正式订立合纵盟约,公推苏秦为纵约长。苏秦佩戴着六国的相印,俨然当今之联合国秘书长。自此,秦兵不敢东出者15年。
合纵初成时,苏秦北归赵国,诸侯所送之车骑辎重拟于王者。经过洛阳时,周显王闻之恐惧,为之清道并派使者在郊外迎劳。苏秦的家人,也来迎候。他的妻子和嫂嫂见到他时不敢抬头仰视,只能跪拜谢过。苏秦笑着对嫂嫂说:“嫂嫂为什么前倨而后恭?”嫂嫂跪着往前挪了几步,赔笑说:“因为叔叔位高多金呀!”苏秦喟然叹息道:“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在世,对功名富贵可以忽视吗?”
正可谓:
富贵如龙,游尽五湖四海;
贫穷似虎,惊散九族六亲。
张仪是魏国人,青年时曾与苏秦同在鬼
张仪学成后也四出游说求官。有一阵子,他在楚国停留,在楚相门下为食客。楚相丢失了一块珍贵的玉璧,怀疑是张仪偷了,令人对他严刑拷打,直打得奄奄一息。他的妻子看到后流泪劝道:“如果你不去读书游说,怎会有此羞辱?”张仪不以为然,挣扎着说:“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妻子怒道:“舌头不在,你还能在这儿胡说八道吗?”张仪傲然说道:“舌头还在,就足够了。”由此可见他想凭借口舌求取功名富贵的决心和信心。当时,苏秦正在游说赵王合纵,担心合约未成时秦国进攻,遂资助张仪去秦国,在秦王手下做事,以阻止秦国攻伐诸侯。
秦国要想扩张,必须设法拆散合纵联盟。公元前328年,张仪建议秦王将夺取魏国的几座城池还回去,以示交好。魏国果然叛纵约而亲秦。秦惠王遂以张仪为相。公元前323年,魏又背秦。张仪免相东还,相魏以事秦。他想劝魏王再次事秦以让诸侯效法,魏王不听。公元前318年,5国共伐秦,不胜。张仪暗中让秦国出兵,大败韩国,诸侯震恐。张仪借机游说魏王道:“魏国境内四面平川,无险可守,强敌环伺四周。大王以为加入纵盟便可无患,其实不然。亲兄弟同父母尚且会争夺钱财,何况各个诸侯呢?纵盟依靠诈伪反复的苏秦而成,其不可靠自明。大王如不事秦,秦国大军进攻,魏亡指日可待,哪里等得到诸侯援助?何况他们也不会真心出力。大王如事秦,其他诸侯必不敢侵魏。魏国尚可攻楚以弥补贿赂秦国的损失。嫁祸安国,是一件好事。大王如不听我此言,一旦秦兵东伐,到那时虽欲事秦也已来不及了。”于是魏国复背纵约而事秦。张仪还秦,复为相。
齐楚两大国纵亲与秦抗衡,秦欲伐齐,必须先拆散两国联盟。公元前313年,张仪出使楚国,劝诱楚王与齐国绝交,秦国将献地600里,还要把秦王的女儿嫁给楚王。楚怀王大喜,派使者随张仪去秦国接受土地。到了秦国,张仪假装堕车受伤,3个月不办公。楚怀王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绝齐尚不够决绝,又派勇士去辱骂齐王。齐王大怒,抢先事秦。这时张仪才对楚国使者说:“我有封地6里,愿献给楚王。”怀王闻报大怒,发兵攻秦。秦齐两国一齐出兵攻楚,斩首8万,夺走大片土地。楚国再战,大败,只得割两城与秦求和。战后,秦国想索取楚国黔中之地,诈称以武关外之地交换。怀王恨透了张仪,竟然愿意以黔中之地交换张仪以杀之。张仪胸有成竹,到楚国后贿赂楚王宠臣靳尚,让他言于楚王爱妃郑袖:“你知道大王很快要不宠爱你了吗?”。郑袖说:“为什么?”靳尚说:“秦王很喜欢张仪,打算以6县之地和美人换回他。大王惧怕秦王,必然格外宠爱秦女,夫人必然被疏远。为夫人着想,不如放掉张仪。”郑袖于是流泪撒娇,日夜不停劝说怀王:“人臣各为其主。大王如果杀了张仪,秦王必然大怒攻楚。妾请母子俱迁江南,免为秦鱼肉。”怀王后悔,对张仪厚礼如故。张仪摇唇鼓舌,终于说得楚王亲秦。
张仪离楚去韩,以秦国兵源雄厚、士卒勇猛来恐吓韩王。他说,以强秦攻弱韩,“无异垂千钧之重于鸟卵之上,必无幸”……“先事秦则安,不事则危”,劝韩国西面事秦,同时攻楚夺地,转祸而取悦秦国。楚王十分昏庸,诸侯都看到了这一点,宁愿攻楚不愿招惹秦国。韩王听从张仪计谋,亲秦。
张仪归报,秦王封他为
对于六国来说,只有合纵抗秦才可免于被秦各个击破,也才能免于灭亡,这十分清楚。但正如横人所说,亲兄弟尚且争夺财产,诸侯又怎能始终如一维持联盟?这是由人的自私天性所决定的,因此合纵终不成功。而横人在逞口舌之利的同时,辅以军事攻伐,软硬兼施,利用六国相互想夺地争利的矛盾,各个击破。因而连横终能成功。公元前270年,范雎向秦昭王献远交近攻之策,执行50多年,至公元221年终于吞灭六国,统一天下。此乃大势所趋,非六国人力可以逆转的,司马迁称之为“天所助焉”。
苏秦与张仪,皆“穷巷桑户贫寒之士”,能“凭口舌之利游说人主,得为相侯,富贵拟于王者”,说明他们才智过人,事业非常成功。因此后人效法者不可胜计。然而,“时势造英雄”,正是当时的诸侯争雄,才使他们脱颖而出。在春秋战国的大动乱中,各国都面临严峻的生死存亡挑战,只能在富国强兵中强国图存;且七国争雄,人才不用于此国则用于他国,可以自由流动;而一位贤能之士的得失则往往关系到一国的兴亡。是以各
然而,我们从苏秦发达前后的经历,尤其是他家人的态度转折,不仅可以知道他如何求官,更可知道他为何要锲而不舍、百折不挠地求官。
当时列国纷争,游士谋官极为盛行。
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贽。(《孟子·滕文公下》)
孔夫子失业三个月,就要带着礼物去推销自己。儒家的老祖师如此,徒子徒孙更不待言。其他各门各派,如法家、兵家、纵横家等,不论为了实施自己学派的主张,还是为了谋生求富贵,也都将游说求官视为要务。
游说谋官,有时似乎极为容易,往往因一次谈话投机,即以布衣而卿相: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史记·
虞卿穿着草鞋,戴着竹笠,去赵国游说,可见相当贫困。但只与赵王一次谈话,就得到赏识,获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第二次见面,就被任为上卿,因此人们称之为虞卿。虞卿求见赵王的过程没有记载,给后人的感觉是只要有才,游说求官非常容易。
淳于髡是另一个成功的范例。
淳于髡是齐国人。他博闻强记,所学不专于一家一派。淳于髡有一个本领,就是在与人交往时非常善于察言观色,并能够根据对方的言行推知其内心活动。靠着这一点,他把梁惠王给镇住了。
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责备)客曰:“子之称
有人推荐淳于髡去见梁惠王,称赞淳于髡是管仲、晏婴那样的人才。梁惠王屏除左右,单独接见他。接连两次,淳于髡都没说什么。梁惠王为此责怪了引荐之人。引荐人将此事告诉淳于髡后,这家伙却说出一番惊人之语:
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同上)
淳于髡说,梁惠王第一次接见他,心里想着骑马的事;第二次接见他,又想着听歌的事:所以我默然无语。
那人把这话转陈于惠王。惠王听后很是吃惊,说:
嗟乎,
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同上)
原来,梁惠王第一次接见淳于髡,恰巧有人献了良马,他还没来得及看。第二次接见淳于髡,又有人献了歌唱艺人,他还没来得及听。所以,梁惠王虽然在接见淳于髡时摒除了左右,但心里却还想着马呀歌呀的。梁惠王因此而佩服淳于髡的才能,第三次接见了淳于髡。这一次,两人一口气谈了三天三夜也没有觉得累。
后来,梁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之”,淳于髡没有接受,梁惠王便送给淳于髡“安车驾驷(4匹马拉的舒适车子),束帛加璧(5匹缯帛外加璧玉),黄金百镒”。
淳于髡后来终身未仕。
但是,这一时期多数人游说求官的经历却并不顺利。
孟子在后世名气大、地位高,但他在世时却求官无门。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喜欢)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
孟子师从于子思的门人,是比较正宗的儒家弟子。他学问有成之后,外出求官,却接连在齐国、梁国碰壁,人们多认为他的想法不切合目前的实际,大而无当。当时,秦国用商鞅,楚国用吴起,齐国用孙膑、田忌,纷纷有成。孟子讲述唐尧虞舜的旧制度,各
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请以遗之”。(《左传·宣公三年》)
灵辄外出3年,与家人不通音讯,困顿而归,竟落得3日不得食,是一个谋官失败的例子。
范睢虽然最后非常成功,但其谋官的过程漫长而曲折,惊险之处过于苏秦和张仪。
范雎是魏国人,希望能够辅佐魏王,但他苦于家中贫困,没有办法接近魏王,便先在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谋了个差事。
那一年,魏昭王派须贾出使齐国,范睢是随从之一,他们在齐国滞留了几个月。齐襄王听说范雎有辩才,赐给范睢10斤金子和一些酒肉,范雎没敢接受。须贾知道后,以为范雎将魏国的机密告诉了齐国,齐王才赏赐了他,大怒。他让范雎接受了酒肉,退还了金子。回到魏国后,须贾将此事告诉了魏国的丞相魏齐。于是范雎大祸临头:
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雎,折胁折齿。雎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雎,故僇(侮辱)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雎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魏齐让人将范雎打得肋骨牙齿折断。范雎为躲过此难,只好装死。魏齐派人用草席把他卷起来,扔到了厕所里;还让喝醉了宾客,往他身上撒尿,希冀以此等侮辱惩戒后人。范雎设法请看守救了他。逃出来范雎被郑安平藏了起来,并改名为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
就在这个时候,秦昭王的信使王稽来到了魏国。郑安平设法接近王稽,向王稽推荐了改名为张禄的范雎。夜里,郑安平带张禄见到了王稽,略一交谈,王稽就明白了这范雎是个真正的贤才。回国时,王稽就偷偷地把范雎带走了。
范雎进入秦国,又经历了一场风险:
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范雎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范雎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雎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于是范雎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雎入咸阳。(同上)
范雎一行西去秦都咸阳时,遇到了秦相穰侯。范雎知道这个人不喜欢六国的游士来秦国,就藏起来不露面。穰侯过去后,范雎猜到穰侯刚才已经怀疑王稽车中藏了人,只是忘了搜,于是下车步行。走了十多里,穰侯果然派人来搜了车。
王稽向秦王推荐范雎,秦王并没有重用他,只是将他按下客对待。这时的秦王是秦昭王,已经在位36年,也已对天下辩士不感兴趣。范雎在秦国一年多,无所作为。
当时,秦国当权的是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穰
于是范雎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嫔妃居住的地方)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故意)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乃拜范雎为客卿,谋兵事。(同上)
范雎在秦国连续立功,主要有废昭王母宣太后之权,驱逐穰侯﹑
范雎使反间计让赵国以赵括代廉颇,秦大破赵于长平,又进言迫使秦国名将
(应侯)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跪在草垫子上)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高兴)。(同上)
郑安平所犯重罪,以秦国法律,范雎当灭三族。王稽当河东太守,也犯了重罪被杀。虽然秦昭王不许追究,但范雎内心十分不安。
这时候,另一个人才登场了。
有一个叫蔡泽的,听到范雎处境窘迫,赶到了秦国。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于诸侯小大甚众,不遇。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同上)
蔡泽此前非常不顺,到处碰壁。曾在去韩国、魏国的路上,被人抢了锅。他到了秦国后,就对人说要代范雎为秦相。范雎果然召见了他。于是,蔡泽劝范雎吸取商鞅﹑吴起﹑文种等三人的教训,功成身退,辞职保命。范雎是个真正的智者,于是向秦昭王推荐了蔡泽,自己则称病辞职。
秦昭王召见蔡泽,与他交谈,大悦,拜为客卿。昭王还要挽留应侯范雎任职,范雎坚称病重,终于获准免相。昭王欣赏蔡泽的谋划,于是拜蔡泽为秦相。
蔡泽相秦数月,有人诋毁他。蔡泽在秦国没有什么根基,害怕为人所害,也称病辞去了丞相职位,被秦封为纲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游说能力)少也。及二人羁旅(旅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恶(如何)能激乎?(同上)
当年,秦国处于西部的偏僻之地,文化没有东部的六国发达,人才没有六国那么多,人才之间的竞争也不太激烈。范睢﹑蔡泽在东部各国不能得意,到了秦国后就很快受到了重用。同时,秦国国力强盛,也为范睢﹑蔡泽的才能的施展提供了广阔的舞台,让他们立下了显赫的功勋。而许许多多比他们更有才能的人,却滞留在东部各国,一生无所作为。当然,这两个家伙如果不是混得太惨,太狼狈,也不会铁了心的“走西口”、“闯关东”。
苏秦、张仪、范睢、蔡泽、虞卿、淳于髡之辈,是游说谋官的成功者,享受了巨大的荣耀,为后世长久传颂。而无数失败者,则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为人知。
现代社会,政府官员虽然已经不能一言而决人生死,但仍然掌握了大量的资源。日本的退职官僚到企业任职被称作“天神下凡”。当一个项目的审批或否决可以使一个商人发横财或破产,一项任命可以使一个下属青云直上而另一个下属却困顿潦倒时,政府高官当然会有“神”的感觉。
“小贾贾于市,大贾贾于朝。”在政治权力主宰一切的专制社会,商人接近权力走廊,有时候是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很多时候也只是出于恐惧——没有权力保护的人,不仅没有自由,也没有财产和生命的安全。
然而,投资于政治权力也有极大的风险。秦始皇处死吕不韦于中国古代,普京逮捕俄罗斯首富霍多尔科夫斯基于当代,均是明鉴。投资于政治权力,也就卷入了政治的争斗,这是一个比商场更肮脏也更残酷的旋涡。
秦昭王四十三年(公元前265年)。
街市繁华,行人如流。
吕不韦衣袍华贵,满面春风,高坐于一辆富丽簇新的马车上。辕前肥壮的骏马,昂首阔步于邯郸大街,道上的行人商贩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转过街角,迎面看到三匹瘦马拖一辆油漆剥落吱吱嘎嘎乱响的马车,上面端坐一个年轻人。吕不韦认得,此乃是秦国的王孙异人。但见异人脸色蜡黄干枯,更瘦于辕前之马,且隐隐透出一道青气。他双目散漫无神,呆滞地盯着前方,对路人憎恨厌恶的目光视而不见;身上的衣袍质地华贵,但因多穿了些时日,袖肘俱已破损,袍襟还有几团醒目的污渍。一眼望去,这人、衣、车、马,无不露出一股穷途末路的沉沉暮气,正是那种自幼锦衣玉食尊贵惯了,一朝失势潦倒便束手无策垂头等死却又硬撑门面的落难贵胄子弟。
吕不韦摇头叹息,心道:“这家伙直如一条丧家狗,只怕挨不了多久了”。忽然,他心中一动,似乎有一大快黄澄澄的金子在眼前晃了一晃。吕不韦急忙抓住这一线灵光,凝神细思,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脱口说了一句商人的行话:“奇货可居,奇货可居啊!”
吕不韦,韩国阳翟(今河南禹县)人,自幼曾读过些杂书,年长后接手家业,于列国之间贩贱卖贵,委实赚了不少,成了家累千金的大富豪。他胸怀大志,精明强干,往来于齐赵韩秦诸国之间,广识达官贵人,探听各国宫闱内外机密,明了天下大势,投机生财。他对这位秦王孙异人的来历处境确实是颇为熟知。
原来,秦国自商鞅变法而富国强兵,用张仪等人连横之计使山东六国争相宾从,至秦昭王时,又用范雎远交近攻之策,安抚齐燕而猛攻楚韩魏。昭王四十年(前267年),秦国已有虎狼之军百万,吞灭六国之势已成。恰在这一年,秦国在魏国作人质的太子死了。两年后,也就是吕不韦遇见异人这一年,昭王立其次子
然而,
吕不韦一路之上肚子里劈劈啪啪,精打细算,马车到了家门口,一桩冒险投机计划已盘算就绪。进入内厅,见了他父亲,吕不韦劈头问道:“耕田之利是几倍?”他父亲不明白他为何问起这等浅显之事,随口道:“春种秋实,十倍之利”。吕不韦道:“收贩珠玉宝物呢?”他父亲道:“咱们就以此致富,你还不清楚?百倍之利啊。”吕不韦洋洋自得道:“立人主定邦国,赢利几倍?”他父亲看着他,茫然道:“无数倍吧”。吕不韦道:“如今农夫一年辛劳,尚不得暖衣饱食。若能操纵
当下吕不韦华车骏马,来见异人。双方见礼毕,吕不韦神秘地说:“我能光大你的门庭,使你发迹腾达”。异人心想:“你一个商贾,不过有几斤金子,有何能为。”但还是微微一笑说:“你先光大你自己的门庭吧。”吕不韦摇摇头说:“你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我的门庭待你的门庭光大之后才能光大。”异人一怔,听出他话中有话,忙引入密室,屏去左右。
吕不韦说:“秦王很老了,
吕不韦与异人达成协议后,又细细谋划了一番,遂拿了500斤黄金给了异人,让他作为日常财用,广交宾客,以在诸侯中扩大影响;又用500斤黄百金购置了灵奇珍物,亲自带了去秦国,求见
当时秦国刑法严峻,秦王在世时,太子不得私自立嗣,立嗣的活动只能暗中开展,要施加影响或加以操纵极为困难。吕不韦却胸有成竹。在
昭王四十七年(前260年),吕不韦娶了邯郸一位姿容绝美且善于歌舞的女子,名叫赵姬。不久,赵姬便有了身孕。一日,异人到吕不韦家宴饮,见了赵姬,大悦,遂向吕不韦敬酒祝寿,求赠赵姬。乍一听这话,吕不韦大怒。转眼一想,自己已经为了这家伙破尽家财,倘若反目成仇,必使一番心血外加千金之资尽付东流,他只得献出了赵姬。异人就以
秦赵长平大战时,异人处境十分危急,却不敢私自脱离赵国回到秦国。此时,秦国的国政掌于昭王王后的弟弟
不料此时秦将王齮正围攻邯郸,赵人要杀异人。吕不韦用600金贿赂守城吏,使异人得以脱身,奔归秦国。赵人没抓住异人,便欲杀其妻小,但因赵姬是赵国的豪家女,也许吕不韦也想了办法,那母子竟也得以活了下来。
异人逃回秦国后,由
异人成为太子,吕不韦的投机计划可算顺利实施完毕,剩下的事情就只有等待了。但不知是否是他的一片苦心得到了皇天明鉴,抑或是他本人的主观努力,总之,这个等待的过程大大地缩短了。
秦孝文王元年(前250年)十月,
庄襄王三年(前247年),秦王异人一命归西。公元前246年,太子政代立,尊吕不韦为相国,称为“仲父”。是时,秦王政年仅13岁,国事皆决于吕不韦。
当初吕不韦投千金扶助异人,此时他食封10万户,加上相国的俸禄、秦王的巨额赏赐、使用万余奴隶的收益,以及敌国的战利品、奉献和本国官僚豪富的进贡等等,每年获利少则数万金,多则数十万乃至百万金。他秉持秦国国政十数年,果然是一本万利。若以商人的买卖而论,此实乃中国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大投机。
但这吕不韦果然不是个寻常商贾。他当政后,积极对列国用兵:灭天下共主东周,伐韩赵,攻魏楚,拔城取地,兼并战争以更大的规模更快地速度展开,使天下大半并入秦国。他又招纳宾客3000余人,编《吕氏春秋》20余万言,声名压倒了
原来,异人死后,太后(赵姬)难耐寂寞,对吕不韦旧情未断,时时窃相私通。秦王政是吕不韦的私生儿子,此事只有他和赵姬心中明白,后来一直不敢透出一丝半点风声,否则秦王政会视为奇耻大辱,将他的大恩大德一笔勾销,然后将他车裂碎尸;秦国的贵族也放他不过,会将他的满门杀得干干净净,以正视听。秦王生性刚愎暴戾,刻薄残忍。8年后,秦王政21岁时,吕不韦惧怕秦王政发觉这段私情,想要设法摆脱太后。他私下征求性欲强盛之人,得嫪毐为舍人,平日让嫪毐放纵淫乐,使太后得知此人阳物伟岸坚挺,以引诱太后。太后得知后,果然私欲得之。吕不韦暗中关照太后,可将此人假施腐刑,留在宫中。太后照计而行,暗中厚赐主持腐刑的小吏,将嫪毐拔去须眉作为宦者,陪侍宫中。就这样,太后得以与嫪毐私通成奸,并十分宠爱他,封他为长信侯,封国为太原郡。嫪毐恣意享受着宫室车马衣服苑囿,朝中事无大小皆决于嫪毐。吕不韦用此金蝉脱壳之计,总算暂时度过了难关。
不料嫪毐其人粗鄙狂妄,远不如吕不韦精细远虑,乱子更大了。他与太后私通后,竟使太后怀孕,遂迁去雍宫(在今陕西凤翔)生孩子。秦王政22岁时,按秦俗在雍宫举行冠礼,簪发带剑,准备亲自执掌国政。有与嫪毐争宠者告发了其与太后的奸情。当年九月,秦王政车裂嫪毐,枭首示众,灭其三族;杀太后所生子,迁太后于咸阳宫。此事牵连了吕不韦这个相国,秦王政本也欲诛杀他,但念他侍奉先王功大,又有许多宾客辩士为他游说宽解,便没有下手。第二年十月,免吕不韦相国之职,令他回到了封地河南。
这一次,吕不韦却被他显赫的声名所累。两年后,因山东六国探望问候他的使者络绎不绝,相望于道,而他门下的宾客也仍未散去,四处活动,引起了秦王政的猜忌。秦王赐书曰:“君何功于秦?
商人均有从政的欲望,这是由其逐利的本性所决定的,因为与经商比较,从政可获取更丰厚也更长远的利润。在中国,商人从政之俗由来已久。周以前无史可考,但在周幽王(前781~前771年)时,大商人可以做官受爵,社会地位优于破落贵族。春秋时齐桓公任用商人出身的管仲为相,成就一代贤臣。纵观吕不韦的一生,可以说他的事业非常成功。筹划谋略后,一步步实施,结果尽在预料之中。可见他有胆魄,精权变,具有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机敏清醒的头脑。他游说
吕不韦的政治投资能够成功,与列国纷争的环境有关。当时各国争战,虽然战火可能阻断商路,毁坏资财,但官府对商人的压迫却不太严厉。资本对环境最为敏感,且流动能力极强。当时的列国,虽然未必会给出各种优惠条件来“招商引资”,但也不敢过度迫害商人,因为商人可以携财转往他国,影响本国的“繁荣稳定”,商人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
孔了走到那里都没人理,如丧家之犬。子贡带着大批随从,送重礼给各国诸侯,从而得到
天下一统之后,国家重农抑商,农耕的“本业”得到鼓励,经营和制造奢侈品的“末业”要加以限制,目标是建立一个靠满足现状和定居的农民的劳动和不受追逐利润的商人和手工生产者的活动干扰的静态的农业社会。而此时资本已无处可去,商人无处可逃,官府对商人的迫害就再无任何顾忌了。
不过,秦朝时的商业环境还不算太坏。一则是秦灭六国,尽取其金银宝物,国家财政一时之间并不太窘迫;二则秦祚短暂,诸多限制商业的政策并未来得及出台。西汉初年,开始打压商人:“天下已平,高祖(刘邦)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商人虽富,不能穿丝绸衣服,不得乘车,地位低于官吏;再征收重税,让他们经营困难——既贬低商人的身份,又使他们难以经营,迫使有才能的人去从事其他行业。但是,“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刘邦死后,吕后当权时,虽然放松了对商业的压制,只是还留了个尾巴,那就是商人的子孙不能入仕为官。当然,这一时期西汉王朝动荡不定,这些法律不太可能严厉执行,所以,从战国末年至西汉文景以及武帝初年,还有许多豪富和著名的商人。
乌氏倮:
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绘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
乌氏倮做的是外贸,利润极为丰厚。他从中原搜寻奇异之物和丝绸等偷偷运出边境送给蛮族首领,结果蛮族回赠给他的是价值十倍的牲畜,致使他的牲畜多到以山谷相量的地步!秦始皇让他像有采邑封地的臣子一样,定时到京城拜见皇帝。
巴寡妇清:
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计量)。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同上)
这位叫清的巴地寡妇,祖上因占有朱砂矿获利,几代之后,家产无数。寡妇清善于利用她的财富,竟然结交了秦始皇,秦始皇为她筑“怀清台”。想一想吧,有本事结交国家最高领导人,谁还敢惹她。
太史公司马迁感叹说:“夫倮鄙人牧长,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乌氏倮不过是个放牧的,巴是个穷乡寡妇,却能够得到帝王的礼敬,可见当时商人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
蜀卓氏:
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秦破赵,迁卓氏。卓氏见虏略,独夫妻推辇,行诣迁处。诸迁虏少有馀财,争与吏,求近处,处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狭薄。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大芋),至死不饥。民工于市,易贾。”乃求远迁。致之临邛,大喜,即铁山鼓铸,运筹策,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
秦灭赵国后,卓氏被迫迁移到蜀地。别的人只要有点余财,就送给官吏,以求能在交通便利的葭萌安置下来,唯独卓氏反而要求迁到远处。结果,他们被送到临邛。于是,卓氏重拾祖业,采矿炼铁,终于致富。
程郑:
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椎髻之民,富埒(等同)卓氏,俱居临邛。(同上)
程郑虽属盘着椎型发髻的少数民族(应是与椎髻之民做生意),可也是个巨富呢。
宛孔氏: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连车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然其赢得过当,愈于纤啬,家致富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同上)
宛孔氏也以炼铁致富,他家经商的风格与普通商人不同:在大事冶炼并规划经营陂塘堤坝的同时,他还结交诸侯官吏,对人慷慨,可能还做一些慈善活动,得到的名声也与富家子弟相当,而他实际的赢利却超过了吝啬的商人,这种境界类似于现在一些慷慨捐赠的著名企业家。
曹邴氏:
鲁人俗俭啬,而曹邴氏尤甚,以铁冶起,富至巨万。然家自父兄子孙约,俯有拾,仰有取,贳(音shì,借贷)贷行贾遍郡国。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者,以曹邴氏也。(同上)
曹邴氏与宛孔氏相反,勤俭而吝啬,但父子兄弟也非常有操守,不取意外之财。
刀间:
齐俗贱奴虏,而刀间独爱贵之。桀黠(凶暴狡猾)奴,人之所患也,唯刀间收取,使之逐渔盐商贾之利,或连车骑,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终得其力,起富数千万。故曰“宁爵毋刀”,言其能使豪奴自饶而尽其力。(同上)
普通人家都喜欢奴仆老实忠厚,刀间却专门收取一些凶暴狡猾的奴仆。刀间发财致富的手段非常独特,是让网罗来的奴仆做生意。如果这些奴仆有能力与高官结交,就会更加得到重用。结果奴仆得利后竟然得出“与其求取官爵,不如去刀家为奴仆”的经验。
任氏:
宣曲任氏之先,为督道仓吏。秦之败也,豪杰皆争取金玉,而任氏独窖仓粟。楚汉相距荥阳也,民不得耕种,米石至万,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富人争奢侈,而任氏折节为俭,力田畜。田畜人争取贱贾,任氏独取贵善。富者数世。然任公家约,非田畜所出弗衣食,公事不毕则身不得饮酒食肉。以此为闾里率,故富而主上重之。(同上)
任氏致富的秘诀似乎是一种反向思维:秦亡时,别人争抢金玉,任氏囤积粮食。楚汉在荥阳相持不下的时候,米价达到一石万钱,结果,众豪杰手中的金玉都到了任氏手中,任氏因此发了财。富人往往生活奢侈,而任氏却屈己从人,崇尚节俭,致力于耕田放牧。普通人买田畜,都尽力取低价的,任氏却买质优价高的。任家数代都很富有。但任氏的家约规定,不是自家种田养畜得来的物品不穿不吃,公事没有做完自身不得饮酒吃肉。他们以此而成为乡里的表率,所以他富有而皇上也尊重他。
无盐氏:
吴楚七国兵起时,长安中列
无盐氏大发横财,在于眼光毒辣。汉景帝时,发生七国之乱,长安城里的列
太史公的这个“秦汉豪富榜”上的每个人,取财之道都有其独特之处,有些手法甚至现在的企业家也未必懂得,由此也可以看出当时商业的发达程度。
商人真正的灾难始于汉武帝时。而商人的财产和生命没有保障,从当时的税收制度即可见一斑。
汉代商人上交的税主要有三种:
第一种称算赋或口算,是一种人头税。前汉初期的税率为每人一算(120钱),对商人和奴隶的人头税是二算(240钱),为普通人的两倍。
第二种称算訾,即财产税。
诸贾人末作(从商)贳贷卖买,居邑稽诸物,及商以取利者,虽无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缗钱二千而一算。诸作有租及铸,率缗钱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边骑士,轺车(轻车)以一算;商贾人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史记·平准书》)
这是在个人自报财产价值的基础上计算征收财产税的办法,税率是每一万钱的财产交一算(120钱)的税。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政府对商人和制造商的税率猛烈提高,商人的财产税是每2000钱付一算(即普通人家的5倍),制造商是每4000钱付一算。同年,对一般人的车征税一算,对商人的车征税两算,所有长过五丈的船征税一算。
制定这些措施一方面是为了抑制商业,另一方面是为了改善国家因军事花费而引起的财政不足。政府以强力推行这些措施,对那些自报财产不全或不报的人处以流放边境一年的惩罚,并没收他们的财产,检举人可得到没收财产的一半:
匿不自占,占不悉,戍边一岁,没入缗钱。有能告者,以其半畀(音bì,给予)之。(同上)
汉武帝的这些法令执行得极为严厉:
告缗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杜周治之,狱少反者。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监分曹往,即治郡国缗钱,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馀顷,宅亦如之。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产业,而县官有盐铁缗钱之故,用益饶矣。(同上)
朝廷鼓励告发隐瞒财产税的人,于是各地的中等以上的人家都被告发。而酷吏杜周审这些案子,被告的富人很少有能够洗脱罪名的。朝廷又派遣御史和廷尉的下属官员去各地处理这些案子,结果,价值万亿钱的财产被没收,其中包括几千名奴隶和每县按其大小从一百到几百顷的土地。所得到的奴隶被分配于政府各部门,土地则分归少府和大司农。(原文无此意)于是中等以上的商人大都破产了,百姓不再节俭积蓄财产,但官府的收入却日渐宽裕。
第三种是市租,即营业税。营业税以家长提出的收入报告为基础进行估价。上报不实和家长不自己上报的人处以两斤黄金(两万铜钱)的罚款并没收犯者的财产。各种货物的税率不详,只知道酒的税率在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停止国家专营时是每升(
商人的税负如何沉重这一点且不谈,这样的税收方式却实造成了许多问题。
现代社会,有发达的会计记账方式,据此来征收营业税。征收财产税更复杂一些,一般的西方国家都有中介机构进行家庭资产的评估,然后据此征收。隐瞒资产或营业额,只会适量处以罚金,数量巨大者可能也会坐牢。
但汉代的商人要自报家产和营业额,官家据此征收财产税和营业税。上报不实,则没收财产,并流放边境或处以巨额罚金。那么当时家长上报后,官府是如何核定呢?可以说,是否申报不全,是否瞒报,只在执行官员的一句话。可见商人的财产,甚至生命,完全没有保障。古人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绝非虚言。
当时,商人的出路有两条:一是把经商所得投于土地而成为地主,从而改换身份。这就是司马迁所指出的“以末致财,以本守之”。但这种作法是有风险的,因为官府的政策可能会变。武帝时,就有这样的限制:有市籍的商人及其家属,皆不得有田地。敢犯令者,没收田地和奴仆。二是找一个官员作为经商的保护伞。在普通的商人大量破产后,留存下来的,多半是这类人,或直接就是有势力的官僚权贵也同时经商。
因此,秦汉以后,虽然商人从政为官的心情更为迫切,但再也没有吕不韦这样的大手笔了。原因部分是因为官吏对商人几乎已经有了予取予求的权力,而商人对官府再无抗衡之力。在官吏与商人的合作中,商人不再具有相对平等的地位。
汉武帝时,也有几位商人出身的人极为显贵,那是因为武帝发挥他们的特长,让他们为政府理财。
以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领盐铁事。桑弘羊以计算用事,侍中。咸阳,齐之大煮盐,孔仅,南阳大冶,皆致生累千金,故郑当时进言之。弘羊,雒阳贾人子,以心计,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豪矣。(同上)
这3个人都出自商人家庭。东郭咸阳和孔仅都是以前的大煮盐冶铁致富,盐商,被任为大司农(财政部)的官员。桑弘羊出身于洛阳一个商人家庭,任为侍中。他们3个人对商业活动知之甚详,对商人如何取利也明察“秋毫”,出台的政策细致入微,既有操作性,又无不中其要害,如盐铁专营、平准等策。
盐的政府专营办法是:官府招募盐户煮盐,提供产盐的滩田、作坊、盐灶等;官府向盐户提供盐盆,并以盆为单位收购盐,支付报酬。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实行盐铁的政府专营,以政府的垄断经营获利,并对私铸铁器和煮盐者实施严厉惩罚。而管理盐铁政府专营的官员多数是以前经营盐铁致富的人。
铁的官营由于民众在深山私自炼铁无法禁止,只得废除。盐的官营则由于盐场、盐井非常有限,官府方便控制,历朝历代沿用不绝,成为政府的一项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但盐价却因此贵了几倍乃至几十倍,贫苦百姓多吃不起盐。
所谓“平准”、“均输”,是官方成立的商业机构。他们在货物的市场价格低时买入,价格高时卖出,以平抑物价。这项措施实行的初期,为朝廷赚到了大量的收入。但长期执行,官营商业机构必然无法与私营者竞争,除非动用政府力量打击排挤私营企业,否则必然会大量亏损。这一点只要看看2000多年后的国有商业企业的经营状况就明白了。
后来,官府又出台新的政策:小吏可以向官府交纳粮食补官,罪人可以交纳粮食赎罪。民众向官府交纳粮食可以终身免役,并不受“告缗”之害。这些政策实施后,官府得到了大量的粮食。
汉武帝的盐铁官营及严厉打击商业的政策,从表面上看,极为成功:“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即农民没有增加赋税,却极大地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这样的手段简直如同天上掉下来个吃不完的大馅饼,妙不可言。用现在的话说,这样的改革符合帕累托最优。所以,制定这些奇妙政策的人,努力实施这些政策的人,都得以快速升官。
当时的人认为,只要农业发展了,农民不增加赋税,政府手中有粮,农民没有受到过度的压迫就不会造反,天下自然太平。但是,天上不会掉馅饼,人间也没有免费的午餐。被政府重视的农民确实没有直接受到损害,但被政府轻视的商人却几乎被斩尽杀绝。而朝廷动员巨大的人力物力从民间搜刮的十分财富,往往只有三分进入国库,七分倒装入了各级官吏的腰包。这一时期出现了一大批集贪酷于一身的官员,武帝更为一时的财政丰裕所迷惑,四处巡游,赏赐无度。他不理解这种国富民穷的状态是一种杀鸡取卵的行为,是不可持续的。武帝晚年,商业凋敝,农业停滞,民变四起,朝廷岁入也掉了下来。
[注]上述汉代赋税资料取自:《剑桥中国秦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
尽管公务员的录取有所谓“逢录必考”的说法,公司录用员工也越来越多地采用了考试的方式,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一个有力的推荐,会发生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哪里有机会结识位高权重之人,又如何能得到他们的推荐?
一个真正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有为青年,不会做白日梦,他宁可剑走偏锋,去捕捉机遇:
高官自然无缘结识。不过他老婆却只是一个清水衙门里不起眼的小主任,常跟他三姑夫的小姨子打麻将……
某某的秘书,是他小学同学的哥们,前天晚上大伙在一起喝了几杯……
隔壁张三家的二小子,成了某某的司机……
今天才知道,三姑夫他大哥,竟然在某某衙门当门房……
我们这篇故事的主人公,也正盯着几个门房,要从他们身上得一场富贵……
孟佗远远站在一棵大槐树下,望着张让府邸的大门。他身后的狗肉馆里热气腾腾,飘出阵阵浓香。
张让的府邸巍峨壮丽,气势宏大。七八条锦衣汉子挺胸腆肚,罗列在大门的两旁。
放眼望去,数不尽的冠盖车马,挤满了大半条街。车上的马夫个个气度不凡,主人更是峨冠博带,显然皆为达官显贵。但见这些人下车时个个神情俨然,踩着方步,走向府门,仿佛一串串螃蟹一般。接近大门时,他们仰望那些威严的奴仆,脸上会毫无例外地绽出恭顺柔和的媚笑,霎时间肚腹内收,脊背弓下,变作了一队大虾,趋步而前。然后,他们双手捧起名刺,直过眉顶,如孟光之举案。有豪仆接过,转身入内,众客恭立静候。
良久,豪仆出门,口宣“张常侍请某某、某某”,便有数人腿脚伶俐,健步而入。余下的人则嗒然若丧,垂头默默而退。
孟佗已在张府门外窥视了五六日,知道这几个人已接连来过三四天,仍不能见张让一面,心道:“这阉狗当真是嚣张跋扈之极”。
此时正当东汉末年灵帝之时(公元168~190年),十二阉官已挟持太后谋杀了皇太后之父大将军窦武、元老重臣太尉陈蕃、名士李膺等。灵帝论功行赏,给阉人张让赵忠等10个首功——史称十常侍,封了侯。灵帝常说:“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对他们的信重可见一斑。于是天下权柄皆操于阉人之手,尤以张让赵忠势焰熏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此每日登门求拜者,常拥满半条街,停车数百辆。
忽见一车急驰而来,车中之人意态骄横,双目向天,更不向满街冠盖稍瞥一眼;而那府门前的众奴更是霎时间神态全变,个个都急忙抢上。只见一奴小步急跑在前引导,另两奴在旁扶持,那马车竟不稍停驻,直弛入府门。府前众人脸上尽皆露出极度艳羡之色,或啧啧称羡,或窃窃相议。孟佗伸长脖颈,奋力竖起双耳,终于听了个明白:这人就是赵忠赵常侍。孟佗心道:“难怪,难怪!”
天色已晚,府前车马已渐渐散去,只尚有三五十人不肯离去,巴巴地望着府门。孟佗抬起头来,但见浓浓的暮色中百十只乌鸦盘旋翻飞,“哇”—“哇”乱叫。他知道张府的夜宴就要开始了,另有大批客人将要来到。不过,他可没指望张常侍会请他共饮一杯,转身往家走去。
孟佗垂头丧气地走着,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见到张让,见面之后又该如何恳求,琢磨着自己备的这份礼只怕是太轻了……一时心中烦恼,忧思如潮,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弄个一官半职也太难了。”
当时士人求官,多半通过两条途径。一条称为辟除,就是郡太守州刺史等地方官自己选拔下属官员,朝廷的三公九卿也可自选自己下属的办事人员。只是他们选的人,必定是自己的亲朋好友子弟门生,寻常读书人连这些达官的面都见不着,哪里巴结得上,被提携拔用就更别指望了。第二条道路称为察举,是由地方官或朝廷大员推荐,并在京城集中考试,然后量才授官。考试分为对策和射策两种,前者是出定了题目做文章,后者是按抽签抽得的题目做文章。读书人学的就是写文章,因此考试是不怕的。难就难在先得有达官推荐才有资格参加考试,而寻常读书人却又去哪里找人推荐?
孟佗家本来富有资财,日子倒也过得平顺。只因他读过一二十年书,不免生出些妄想,盼着求得一官半职,一则光宗耀祖,日后说不定还会封妻荫子;另外,他也不想辜负了自己这一肚皮学问。这几年他也曾奔走周旋于京城达官势要的府门之前,直碰得灰心丧气,那些要人等闲也难见到一面。好不容易见到了,人家必定要问他父祖是何官职。这时候,被查问的倘若也是官宦人家,便可互相援引推进,一起升官发财,自然乐意与他交往,求官亦不在话下;倘若是平民百姓,便于人家毫无用处,人家自然不屑交游。可怜他家祖辈并无一人做官,人家听后立马便露出了鄙薄之色。到如今,他钱财破了不少,却仍是个布衣读书人,且眼见得就要变作个穷读书人了。有时他想,既然祖上不积德,无人做官,我孟佗这辈子岂不也休想做官了?转眼一想,我做不了官,岂不又要累得儿子也做不得官?难道孟家祖祖孙孙一代又一代就真要与官绝缘?颠来倒去,便觉心有不甘。近日得知宦官阉人重又得势,而这些家伙多半出身微贱,倒也不讲究什么门第声望,只是贪财得紧,只要送钱便一切好说,甚或可能一手交钱一手得官。此等事虽使士大夫痛心疾首,孟佗倒觉来得痛快——总算给他这种人的求官之望露了一线缝隙。几日来他在张让府门外徘徊窥探,便是想知道点市价行情。
回到家中,妻子迎了上来,一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今日又是一无所获,当下令仆人摆上酒菜。孟佗连喝了几杯后,长叹了一声。妻子忙安抚说:“这事本来也难,夫君不必太过着急。”孟佗又喝了一杯才说:“夫人有所不知,这几天我细心察看,唉,这张常侍是见不着的。”遂将张府看门奴才的威势学说了一番。
妻子听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奴才这一关也过不了?”孟佗道:“是啊,咱们这样的人,奴才连名刺也不肯收。他们不去通报,这孟佗二字怎么也到不了张常侍的面前,还谈什么见面。再说了,见着了又能怎样?这厮眼中只有黄金珍宝,咱这点儿家当全拿出来,咳咳,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别说张让,只这些看门的奴才,眼头都不低,一点小钱不会放在眼里。咱们卖田卖屋,全喂了这几只看门狗,只怕他们也未必肯去通禀一声……”忽然,他心头一震,犹如满天乌云之中,有一道闪电划过,依稀有一条出路在眼前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陷入茫然。孟佗只觉得方才自己说的话十分重要,似乎隐含着什么成功的大诀窍,但细细回味,却又不得要领。他立起身,在地上团团转着。满脸诧异的妻子,眼光随着他转了七八圈,只见孟佗猛地一拍巴掌,大声叫道:“啊,有了!哈哈,有啦!”妻子嗔怪道:“叫什么?想官想得疯了!”
只见孟佗双眼放光,满面春风,笑着说:“我已想到一条绝妙好计,就要着落在这几只看门狗上,定要大大弄个官做。”妻子问他详情,孟佗道:“妇人家口风不紧,倘若泄露了,计策就不灵了。只要你一切照我说的办,我日后的行踪作为绝不向人提起,嘿嘿,到时候夫贵妻荣,保你心满意足。”妻子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第二天晚上,孟佗兴冲冲回到家中。只见他满口酒气,脸色通红,神情甚是兴奋。妻子才要问,孟佗就抢先说道:“想不到竟出奇地顺手!张府斜对面有家狗肉馆,我打听到那些奴才中有个叫张富的,平日常到那里吃狗肉。我便送给店主200钱,要他帮我请张富到店中一叙,说是要请他吃一顿。”妻子问:“人家肯来吗?”孟佗道:“他是什么东西,不过狗仗人势罢了。那些要进张府的人虽然为了巴结送钱给他们,可从心底里谁真能瞧得起这伙奴才?我一个读书人陪他们喝酒吃狗肉,可就难得了。张富这小子见我肯跟他面对面喝酒,高兴得不得了。啃了一只狗腿,十来杯酒下肚,竟跟我称兄道弟起来。我乘势要他把另外几个奴才一起约来,再聚一回,每人打点些礼物,嘿嘿,这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孟佗在灯下算账,妻子满面愁容说着:“上次给张富他们送礼,已把田卖光了。你又要请他们到家里来,哪里还有钱?”孟佗沉思了片刻说:“一不做,二不休,即使把家里的器具屏风帷帐统统卖了,也要好好备办一次,嗯,一定要十分丰盛,显出诚意。”妻子急道:“那怎么成?日后不过了?”孟佗苦笑道:“这时候还说什么。当日我求官不成,你成日抱怨叨叨,你倒算算,这几年我为这个花了多少?连这次算上,总有两百万钱了吧。家产已去了九成,难道就此算了不成?”妻子道:“早知如此,不如不求官了。咱家不愁吃不愁穿,何必非得当官。”孟佗说:“咳,真是妇人之见。不当官吧,你觉得脸上没光彩。如今要当官了,你又舍不得这些家当。”妻子辩称:“我就怕两边都耽搁了。”孟佗怒了:“怕什么?早干什么来着?”妻子见他发怒,不敢再说。
半月之后,孟佗在家里大摆宴席,请了张富等8个张府的奴才。众人饮过几杯后,张富四面望望,说道:“孟兄居处倒也十分宽畅,怎的空落落的,一件像样的家什也没有?”孟佗站起身,给客人杯中斟满,笑道:“诸位大哥都是见过世面的,今日赏光来到舍下,小弟只怕招待不周,委屈了诸位。一时手头紧,挪移不开,就把那些……咳,给卖了。只要诸位今日满意,小弟就面上有光了”。张富惊道:“孟兄为了这顿酒,卖了……卖了……”孟佗摆摆手道:“算不了什么。来来来,喝!喝!”见此情景,张富与众奴面面相觑,脸上均露出了惭色。张富道:“我们只道孟兄这个……十分的富有,哪想到这个……为了我们兄弟几个吃顿饭,倒让你破了家,这……这可让兄弟过意不去了。直说吧,孟兄必定是有事求我家主人,孟兄只管说,只要是咱们办得到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有个瘦子道:“不过咱们是下贱之人,只能为孟兄通禀一声,主人要不肯见,可也没办法。再说,孟兄如今可也没东西孝敬我家主人了,只怕……只怕……”
孟佗向众奴团团一揖,笑道:“小弟确实有事相求诸位,此事对诸位来说,绝无为难之处,容易之极。只需如此如此,以后的事,诸位就不必管了。”众奴轰然道:“此事好办,明日定叫孟兄风光一回。”当日众人饮得尽欢而散。
孟佗谋划已久,眼见得成功指日可待,他连一日也不肯等了。当夜便去一个朋友家借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连车夫一起接到家中。第二天天光未亮,夫妇俩便起了身,孟佗梳洗完毕,取出他最体面的一套衣袍巾履,穿戴得齐齐整整,又让妻子再三再四前后左右看了几遍,才觉放心。车夫已套好了马车,等在院子里,孟佗看看天色尚早,还去不得,却又在屋里坐不住,只好在院子里一圈圈踱步。想着这几年的艰辛磨难,今日终于到了头,既有兴奋,也觉辛酸。
日上三竿时,孟佗在院子里已经转了四五十个圈了,双脚都麻木了,这才登上马车。只见那车夫一挥马鞭,马车出门,径奔张府。
此时正是张府门前最热闹的时刻,冠盖云集,填塞街市。数百位客人恭恭敬敬肃立在门侧,伸长脖颈盼着晋谒张让。孟佗的马车离得张府大门还有十余丈,站在门口的张富早已瞧见,大声叫道:“啊呀,
门前陡然变得一片寂静,稍顷,才听得有人悄声打听:“这位是什么人?”“
在众人的纷纷议论中,张富站起来,连声道:“
马车进了大门,又远远走了一程,众奴才笑嘻嘻去了,只剩下张富一人领着孟佗的马车向前行去。又走了十多丈远,马车左拐,驶入侧院停下。孟佗下车,抱拳道:“多谢张兄。”张富道:“这算不了什么。孟兄,咱们平日叨扰得你多了,今日小弟也请你喝几杯。来,这是小弟的下处。”孟佗四面望去,皆是低矮的平房,想必张府的奴仆杂役多半都住在这里。
屋子里已设了酒菜,两人对坐,饮了几杯。张富突然一拍脑门,道:“啊呀,我怎么忘了!我这里还有一样好东西,孟兄来一趟不容易,可该尝一尝。”便站起身来去屋角捣鼓了一阵子,喜滋滋地捧了一把酒壶过来,另取了两只酒杯,各斟了一杯。但见那酒色艳红,浓若血汁。张富笑道:“这是西域的葡萄酒,我家主人最为喜爱。只是近年却见得少了。”
孟佗饮下,确实醇美至极。张富道:“这酒得了还真舍不得喝,也是孟兄好口福啊。昨天晚上,我去厨房,嘿嘿!你猜怎么着?正赶上主人夜宴散了,往下撤酒菜。几只酒杯里,酒没喝完,有剩半杯的,有剩个底的,还有一杯满满的。我见了就想尝尝,张贵这小子够义气,顺手拿把壶,全折在里头,嘿嘿,怕有四五杯呢。这酒我家主人近来也不大喝得着,偏偏给我碰上了。孟兄好好品一品,也好知道我家主人是何等样的人物,那真叫天大的富贵!”孟佗尚未听完,只觉喉头一痒,心中烦恶,几乎吐出来,心中连连叫苦:“怎么?是人家喝剩的残酒?老子今儿个可下贱到家了。”忙吸了一口气,把喉头的污物压了下去,脸上仍挂着笑容。
张富提起壶来,又要往他杯里倒。孟佗忙道:“别……别……”张富停住手,抬起头来,诧异地问:“怎么了?”孟佗忙道:“张兄这酒……来……来之不易,我……我怎好一下子全喝了,也给他们几个留点。”张富一边继续向他杯中斟酒,一边笑着说:“他们也时常溜过去偷一点,来,来,还是你干了!”孟佗无奈,只得捧杯,略一犹豫,便高高仰起头,尽力张大嘴巴,将酒直倒进嗓子眼里,咕——咽了下去。但觉嗓子里似乎爬过了几只绿头苍蝇,又是一阵恶心,虽尽力忍住了,脸上的苦恼却再也掩饰不住。好在张富此时正闭了双目,将一口酒在舌尖上滚来滚去,细细品味,倒没顾得上瞧他的神情。良久,张富才睁开眼睛,口中犹自嗒嗒有声。孟佗不等他再让,取过原来的大酒壶,在自己杯中斟满了,一口喝干。连饮了几杯,才觉得嗓子眼里的苍蝇没了。
两人喝了一个时辰,张富才送孟佗出门。此时日方过午,府门口依旧车马填塞。众人见孟佗乘车而出,莫不肃然起敬。孟佗不去理他们,径自回到了家里。
这天午后,接连有5个人来拜见孟佗,各备了厚礼。客人们各自捧上名刺,报了籍贯官职。其中有3个客人谦虚地追溯了自家的族谱——各有三五位长辈曾任显官,另两位客人的门第无可炫耀,言谈中则频频暗示家中的数百万资财。客人们见了孟佗,都说往日虽不曾见到
当天晚上,孟家又来了10多位客人。第二天,更来了20余位。此后几日,孟家宾客盈门,客人携来的礼物摆满了3间屋子。其中有些珍物孟佗非但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
这一日深夜,客人散尽,妻子瞧着这无数的金银珍宝,明晃晃亮闪闪,黄的白的红的绿的,又是欢喜,又是惊讶,问道:“他们为什么给你送礼?”孟佗哈哈大笑,得意至极:“他们那天见到张府奴才一起对我下拜,格外地恭敬客气,只道我与张让的交情非同小可,所以送了厚礼,盼着我在张让面前替他们说句话儿。哈哈,哈哈!”妻子接着问:“以后怎么办?”孟佗说:“还能怎么办?有钱了什么不好办?我把这些珍宝统统送给张让,借花献佛,顺水推舟,还怕没有官做吗?”妻子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为何要费尽心机结交张府的奴才,笑着说:“难为你想出这么个计策。”孟佗笑道:“这便是读书的好处。我这妙计是从前朝一个典故中化出来的。当年察举制刚刚盛行,有位郡太守名叫韩延寿,最喜欢结交有才学的读书人,经他推荐,许多贫寒之人都举了孝廉。有个士人素来不曾与韩太守结识,想请他推荐也无门路,便情急生智,去韩府当了个门卒,也就是张富这种角色。久而久之,居然与韩太守熟悉了,遂讲了原委。韩太守怜他一片苦心,便荐举他做了官。我那天见张府众奴的气派,就想起了这典故,琢磨琢磨,生出这条妙计,可比前人高明多了,哈哈!”
第二天晚上,孟佗回到家,妻子见他居然又哭丧着脸,忙问道:“怎么?人家不收你的礼?”孟佗恨恨地说:“张让这厮,礼物倒照单全收了,也挺高兴,官却不给,老子这一场心机全白费了。”他长叹一声,又说:“也难怪,如今天下珍宝倒有一半去了他家,这五六百万钱珍宝,在咱们说来一世也吃不尽,他却哪里放在眼中。不行,我还得想办法,须得投其所好。这小子好点什么……”说着,孟佗又在地上转起了圈子。妻子生怕惊走了他的妙计,大气也不敢出。
转到十三四圈,孟佗猛然一顿足道:“嘿,我怎么忘了,哈哈,这件事怎么会忘了。这小子最爱喝西域葡萄酒,我只需献上一斛葡萄酒,保准让这小子晕晕乎乎给我个大官。”
此后几日,孟佗就以重金搜求葡萄酒。果然是金多好办事,竟买到了两大桶,足足有一斛(10大斗)。此酒献上,张让大喜。不几日,京兆尹得了张让意旨,举孟佗为孝廉。又数日,孟佗竟一举拜为凉州刺史,那可是掌一州监察,握成千上万人生杀予夺大权,威震一方的高官。100个小官,勤勤恳恳干一辈子,倒有99个做梦也不敢指望升到如此高位上去,孟佗轻而易举谋得此职,自然心花怒放,当下收拾剩余的珍宝,带了妻子赴任去了。
西汉东汉数百年间,朝廷任官的方式大致便是辟除察举两途,其要害均在须得现任官僚荐举才能做官。至东汉末年,地方豪强与朝廷显贵互相勾结、互相包庇,朝政极为腐败黑暗。达官势要把持了仕进之途,只肯荐举推进他们的亲友宗族子弟,或以权势,或以财贿,官职唾手可得。史载每当察举之时,“公府门巷,宾客填集,送去迎来,财货无已”,是公然的请托贿赂。所拔用的官员都是什么货色呢?当时有一首童谣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正是官场现实的写照。在这种情况下,贫寒读书人仕进无望,多半只能发发“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之类的牢骚,终生潦倒,与做官无缘。也有一部分士人积极钻营,谋官求职,但毕竟既无权势又无财货,成功者极少。孟佗能不拘常规,以奇谋得手,其经历不但反衬出当时政治上的腐朽恶浊,也让后人看到了历史上“举贤”的“伯乐”们都是些什么嘴脸。
尽管公务员的录取有所谓“逢录必考”的说法,公司录用员工也越来越多地采用了考试的方式,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一个有力的推荐,会发生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哪里有机会结识位高权重之人,又如何能得到他们的推荐?
一个真正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有为青年,不会做白日梦,他宁可剑走偏锋,去捕捉机遇:
高官自然无缘结识。不过他老婆却只是一个清水衙门里不起眼的小主任,常跟他三姑夫的小姨子打麻将……
某某的秘书,是他小学同学的哥们,前天晚上大伙在一起喝了几杯……
隔壁张三家的二小子,成了某某的司机……
今天才知道,三姑夫他大哥,竟然在某某衙门当门房……
我们这篇故事的主人公,也正盯着几个门房,要从他们身上得一场富贵……
孟佗远远站在一棵大槐树下,望着张让府邸的大门。他身后的狗肉馆里热气腾腾,飘出阵阵浓香。
张让的府邸巍峨壮丽,气势宏大。七八条锦衣汉子挺胸腆肚,罗列在大门的两旁。
放眼望去,数不尽的冠盖车马,挤满了大半条街。车上的马夫个个气度不凡,主人更是峨冠博带,显然皆为达官显贵。但见这些人下车时个个神情俨然,踩着方步,走向府门,仿佛一串串螃蟹一般。接近大门时,他们仰望那些威严的奴仆,脸上会毫无例外地绽出恭顺柔和的媚笑,霎时间肚腹内收,脊背弓下,变作了一队大虾,趋步而前。然后,他们双手捧起名刺,直过眉顶,如孟光之举案。有豪仆接过,转身入内,众客恭立静候。
良久,豪仆出门,口宣“张常侍请某某、某某”,便有数人腿脚伶俐,健步而入。余下的人则嗒然若丧,垂头默默而退。
孟佗已在张府门外窥视了五六日,知道这几个人已接连来过三四天,仍不能见张让一面,心道:“这阉狗当真是嚣张跋扈之极”。
此时正当东汉末年灵帝之时(公元168~190年),十二阉官已挟持太后谋杀了皇太后之父大将军窦武、元老重臣太尉陈蕃、名士李膺等。灵帝论功行赏,给阉人张让赵忠等10个首功——史称十常侍,封了侯。灵帝常说:“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对他们的信重可见一斑。于是天下权柄皆操于阉人之手,尤以张让赵忠势焰熏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此每日登门求拜者,常拥满半条街,停车数百辆。
忽见一车急驰而来,车中之人意态骄横,双目向天,更不向满街冠盖稍瞥一眼;而那府门前的众奴更是霎时间神态全变,个个都急忙抢上。只见一奴小步急跑在前引导,另两奴在旁扶持,那马车竟不稍停驻,直弛入府门。府前众人脸上尽皆露出极度艳羡之色,或啧啧称羡,或窃窃相议。孟佗伸长脖颈,奋力竖起双耳,终于听了个明白:这人就是赵忠赵常侍。孟佗心道:“难怪,难怪!”
天色已晚,府前车马已渐渐散去,只尚有三五十人不肯离去,巴巴地望着府门。孟佗抬起头来,但见浓浓的暮色中百十只乌鸦盘旋翻飞,“哇”—“哇”乱叫。他知道张府的夜宴就要开始了,另有大批客人将要来到。不过,他可没指望张常侍会请他共饮一杯,转身往家走去。
孟佗垂头丧气地走着,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见到张让,见面之后又该如何恳求,琢磨着自己备的这份礼只怕是太轻了……一时心中烦恼,忧思如潮,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弄个一官半职也太难了。”
当时士人求官,多半通过两条途径。一条称为辟除,就是郡太守州刺史等地方官自己选拔下属官员,朝廷的三公九卿也可自选自己下属的办事人员。只是他们选的人,必定是自己的亲朋好友子弟门生,寻常读书人连这些达官的面都见不着,哪里巴结得上,被提携拔用就更别指望了。第二条道路称为察举,是由地方官或朝廷大员推荐,并在京城集中考试,然后量才授官。考试分为对策和射策两种,前者是出定了题目做文章,后者是按抽签抽得的题目做文章。读书人学的就是写文章,因此考试是不怕的。难就难在先得有达官推荐才有资格参加考试,而寻常读书人却又去哪里找人推荐?
孟佗家本来富有资财,日子倒也过得平顺。只因他读过一二十年书,不免生出些妄想,盼着求得一官半职,一则光宗耀祖,日后说不定还会封妻荫子;另外,他也不想辜负了自己这一肚皮学问。这几年他也曾奔走周旋于京城达官势要的府门之前,直碰得灰心丧气,那些要人等闲也难见到一面。好不容易见到了,人家必定要问他父祖是何官职。这时候,被查问的倘若也是官宦人家,便可互相援引推进,一起升官发财,自然乐意与他交往,求官亦不在话下;倘若是平民百姓,便于人家毫无用处,人家自然不屑交游。可怜他家祖辈并无一人做官,人家听后立马便露出了鄙薄之色。到如今,他钱财破了不少,却仍是个布衣读书人,且眼见得就要变作个穷读书人了。有时他想,既然祖上不积德,无人做官,我孟佗这辈子岂不也休想做官了?转眼一想,我做不了官,岂不又要累得儿子也做不得官?难道孟家祖祖孙孙一代又一代就真要与官绝缘?颠来倒去,便觉心有不甘。近日得知宦官阉人重又得势,而这些家伙多半出身微贱,倒也不讲究什么门第声望,只是贪财得紧,只要送钱便一切好说,甚或可能一手交钱一手得官。此等事虽使士大夫痛心疾首,孟佗倒觉来得痛快——总算给他这种人的求官之望露了一线缝隙。几日来他在张让府门外徘徊窥探,便是想知道点市价行情。
回到家中,妻子迎了上来,一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今日又是一无所获,当下令仆人摆上酒菜。孟佗连喝了几杯后,长叹了一声。妻子忙安抚说:“这事本来也难,夫君不必太过着急。”孟佗又喝了一杯才说:“夫人有所不知,这几天我细心察看,唉,这张常侍是见不着的。”遂将张府看门奴才的威势学说了一番。
妻子听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奴才这一关也过不了?”孟佗道:“是啊,咱们这样的人,奴才连名刺也不肯收。他们不去通报,这孟佗二字怎么也到不了张常侍的面前,还谈什么见面。再说了,见着了又能怎样?这厮眼中只有黄金珍宝,咱这点儿家当全拿出来,咳咳,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别说张让,只这些看门的奴才,眼头都不低,一点小钱不会放在眼里。咱们卖田卖屋,全喂了这几只看门狗,只怕他们也未必肯去通禀一声……”忽然,他心头一震,犹如满天乌云之中,有一道闪电划过,依稀有一条出路在眼前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陷入茫然。孟佗只觉得方才自己说的话十分重要,似乎隐含着什么成功的大诀窍,但细细回味,却又不得要领。他立起身,在地上团团转着。满脸诧异的妻子,眼光随着他转了七八圈,只见孟佗猛地一拍巴掌,大声叫道:“啊,有了!哈哈,有啦!”妻子嗔怪道:“叫什么?想官想得疯了!”
只见孟佗双眼放光,满面春风,笑着说:“我已想到一条绝妙好计,就要着落在这几只看门狗上,定要大大弄个官做。”妻子问他详情,孟佗道:“妇人家口风不紧,倘若泄露了,计策就不灵了。只要你一切照我说的办,我日后的行踪作为绝不向人提起,嘿嘿,到时候夫贵妻荣,保你心满意足。”妻子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第二天晚上,孟佗兴冲冲回到家中。只见他满口酒气,脸色通红,神情甚是兴奋。妻子才要问,孟佗就抢先说道:“想不到竟出奇地顺手!张府斜对面有家狗肉馆,我打听到那些奴才中有个叫张富的,平日常到那里吃狗肉。我便送给店主200钱,要他帮我请张富到店中一叙,说是要请他吃一顿。”妻子问:“人家肯来吗?”孟佗道:“他是什么东西,不过狗仗人势罢了。那些要进张府的人虽然为了巴结送钱给他们,可从心底里谁真能瞧得起这伙奴才?我一个读书人陪他们喝酒吃狗肉,可就难得了。张富这小子见我肯跟他面对面喝酒,高兴得不得了。啃了一只狗腿,十来杯酒下肚,竟跟我称兄道弟起来。我乘势要他把另外几个奴才一起约来,再聚一回,每人打点些礼物,嘿嘿,这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孟佗在灯下算账,妻子满面愁容说着:“上次给张富他们送礼,已把田卖光了。你又要请他们到家里来,哪里还有钱?”孟佗沉思了片刻说:“一不做,二不休,即使把家里的器具屏风帷帐统统卖了,也要好好备办一次,嗯,一定要十分丰盛,显出诚意。”妻子急道:“那怎么成?日后不过了?”孟佗苦笑道:“这时候还说什么。当日我求官不成,你成日抱怨叨叨,你倒算算,这几年我为这个花了多少?连这次算上,总有两百万钱了吧。家产已去了九成,难道就此算了不成?”妻子道:“早知如此,不如不求官了。咱家不愁吃不愁穿,何必非得当官。”孟佗说:“咳,真是妇人之见。不当官吧,你觉得脸上没光彩。如今要当官了,你又舍不得这些家当。”妻子辩称:“我就怕两边都耽搁了。”孟佗怒了:“怕什么?早干什么来着?”妻子见他发怒,不敢再说。
半月之后,孟佗在家里大摆宴席,请了张富等8个张府的奴才。众人饮过几杯后,张富四面望望,说道:“孟兄居处倒也十分宽畅,怎的空落落的,一件像样的家什也没有?”孟佗站起身,给客人杯中斟满,笑道:“诸位大哥都是见过世面的,今日赏光来到舍下,小弟只怕招待不周,委屈了诸位。一时手头紧,挪移不开,就把那些……咳,给卖了。只要诸位今日满意,小弟就面上有光了”。张富惊道:“孟兄为了这顿酒,卖了……卖了……”孟佗摆摆手道:“算不了什么。来来来,喝!喝!”见此情景,张富与众奴面面相觑,脸上均露出了惭色。张富道:“我们只道孟兄这个……十分的富有,哪想到这个……为了我们兄弟几个吃顿饭,倒让你破了家,这……这可让兄弟过意不去了。直说吧,孟兄必定是有事求我家主人,孟兄只管说,只要是咱们办得到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有个瘦子道:“不过咱们是下贱之人,只能为孟兄通禀一声,主人要不肯见,可也没办法。再说,孟兄如今可也没东西孝敬我家主人了,只怕……只怕……”
孟佗向众奴团团一揖,笑道:“小弟确实有事相求诸位,此事对诸位来说,绝无为难之处,容易之极。只需如此如此,以后的事,诸位就不必管了。”众奴轰然道:“此事好办,明日定叫孟兄风光一回。”当日众人饮得尽欢而散。
孟佗谋划已久,眼见得成功指日可待,他连一日也不肯等了。当夜便去一个朋友家借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连车夫一起接到家中。第二天天光未亮,夫妇俩便起了身,孟佗梳洗完毕,取出他最体面的一套衣袍巾履,穿戴得齐齐整整,又让妻子再三再四前后左右看了几遍,才觉放心。车夫已套好了马车,等在院子里,孟佗看看天色尚早,还去不得,却又在屋里坐不住,只好在院子里一圈圈踱步。想着这几年的艰辛磨难,今日终于到了头,既有兴奋,也觉辛酸。
日上三竿时,孟佗在院子里已经转了四五十个圈了,双脚都麻木了,这才登上马车。只见那车夫一挥马鞭,马车出门,径奔张府。
此时正是张府门前最热闹的时刻,冠盖云集,填塞街市。数百位客人恭恭敬敬肃立在门侧,伸长脖颈盼着晋谒张让。孟佗的马车离得张府大门还有十余丈,站在门口的张富早已瞧见,大声叫道:“啊呀,
门前陡然变得一片寂静,稍顷,才听得有人悄声打听:“这位是什么人?”“
在众人的纷纷议论中,张富站起来,连声道:“
马车进了大门,又远远走了一程,众奴才笑嘻嘻去了,只剩下张富一人领着孟佗的马车向前行去。又走了十多丈远,马车左拐,驶入侧院停下。孟佗下车,抱拳道:“多谢张兄。”张富道:“这算不了什么。孟兄,咱们平日叨扰得你多了,今日小弟也请你喝几杯。来,这是小弟的下处。”孟佗四面望去,皆是低矮的平房,想必张府的奴仆杂役多半都住在这里。
屋子里已设了酒菜,两人对坐,饮了几杯。张富突然一拍脑门,道:“啊呀,我怎么忘了!我这里还有一样好东西,孟兄来一趟不容易,可该尝一尝。”便站起身来去屋角捣鼓了一阵子,喜滋滋地捧了一把酒壶过来,另取了两只酒杯,各斟了一杯。但见那酒色艳红,浓若血汁。张富笑道:“这是西域的葡萄酒,我家主人最为喜爱。只是近年却见得少了。”
孟佗饮下,确实醇美至极。张富道:“这酒得了还真舍不得喝,也是孟兄好口福啊。昨天晚上,我去厨房,嘿嘿!你猜怎么着?正赶上主人夜宴散了,往下撤酒菜。几只酒杯里,酒没喝完,有剩半杯的,有剩个底的,还有一杯满满的。我见了就想尝尝,张贵这小子够义气,顺手拿把壶,全折在里头,嘿嘿,怕有四五杯呢。这酒我家主人近来也不大喝得着,偏偏给我碰上了。孟兄好好品一品,也好知道我家主人是何等样的人物,那真叫天大的富贵!”孟佗尚未听完,只觉喉头一痒,心中烦恶,几乎吐出来,心中连连叫苦:“怎么?是人家喝剩的残酒?老子今儿个可下贱到家了。”忙吸了一口气,把喉头的污物压了下去,脸上仍挂着笑容。
张富提起壶来,又要往他杯里倒。孟佗忙道:“别……别……”张富停住手,抬起头来,诧异地问:“怎么了?”孟佗忙道:“张兄这酒……来……来之不易,我……我怎好一下子全喝了,也给他们几个留点。”张富一边继续向他杯中斟酒,一边笑着说:“他们也时常溜过去偷一点,来,来,还是你干了!”孟佗无奈,只得捧杯,略一犹豫,便高高仰起头,尽力张大嘴巴,将酒直倒进嗓子眼里,咕——咽了下去。但觉嗓子里似乎爬过了几只绿头苍蝇,又是一阵恶心,虽尽力忍住了,脸上的苦恼却再也掩饰不住。好在张富此时正闭了双目,将一口酒在舌尖上滚来滚去,细细品味,倒没顾得上瞧他的神情。良久,张富才睁开眼睛,口中犹自嗒嗒有声。孟佗不等他再让,取过原来的大酒壶,在自己杯中斟满了,一口喝干。连饮了几杯,才觉得嗓子眼里的苍蝇没了。
两人喝了一个时辰,张富才送孟佗出门。此时日方过午,府门口依旧车马填塞。众人见孟佗乘车而出,莫不肃然起敬。孟佗不去理他们,径自回到了家里。
这天午后,接连有5个人来拜见孟佗,各备了厚礼。客人们各自捧上名刺,报了籍贯官职。其中有3个客人谦虚地追溯了自家的族谱——各有三五位长辈曾任显官,另两位客人的门第无可炫耀,言谈中则频频暗示家中的数百万资财。客人们见了孟佗,都说往日虽不曾见到
当天晚上,孟家又来了10多位客人。第二天,更来了20余位。此后几日,孟家宾客盈门,客人携来的礼物摆满了3间屋子。其中有些珍物孟佗非但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
这一日深夜,客人散尽,妻子瞧着这无数的金银珍宝,明晃晃亮闪闪,黄的白的红的绿的,又是欢喜,又是惊讶,问道:“他们为什么给你送礼?”孟佗哈哈大笑,得意至极:“他们那天见到张府奴才一起对我下拜,格外地恭敬客气,只道我与张让的交情非同小可,所以送了厚礼,盼着我在张让面前替他们说句话儿。哈哈,哈哈!”妻子接着问:“以后怎么办?”孟佗说:“还能怎么办?有钱了什么不好办?我把这些珍宝统统送给张让,借花献佛,顺水推舟,还怕没有官做吗?”妻子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为何要费尽心机结交张府的奴才,笑着说:“难为你想出这么个计策。”孟佗笑道:“这便是读书的好处。我这妙计是从前朝一个典故中化出来的。当年察举制刚刚盛行,有位郡太守名叫韩延寿,最喜欢结交有才学的读书人,经他推荐,许多贫寒之人都举了孝廉。有个士人素来不曾与韩太守结识,想请他推荐也无门路,便情急生智,去韩府当了个门卒,也就是张富这种角色。久而久之,居然与韩太守熟悉了,遂讲了原委。韩太守怜他一片苦心,便荐举他做了官。我那天见张府众奴的气派,就想起了这典故,琢磨琢磨,生出这条妙计,可比前人高明多了,哈哈!”
第二天晚上,孟佗回到家,妻子见他居然又哭丧着脸,忙问道:“怎么?人家不收你的礼?”孟佗恨恨地说:“张让这厮,礼物倒照单全收了,也挺高兴,官却不给,老子这一场心机全白费了。”他长叹一声,又说:“也难怪,如今天下珍宝倒有一半去了他家,这五六百万钱珍宝,在咱们说来一世也吃不尽,他却哪里放在眼中。不行,我还得想办法,须得投其所好。这小子好点什么……”说着,孟佗又在地上转起了圈子。妻子生怕惊走了他的妙计,大气也不敢出。
转到十三四圈,孟佗猛然一顿足道:“嘿,我怎么忘了,哈哈,这件事怎么会忘了。这小子最爱喝西域葡萄酒,我只需献上一斛葡萄酒,保准让这小子晕晕乎乎给我个大官。”
此后几日,孟佗就以重金搜求葡萄酒。果然是金多好办事,竟买到了两大桶,足足有一斛(10大斗)。此酒献上,张让大喜。不几日,京兆尹得了张让意旨,举孟佗为孝廉。又数日,孟佗竟一举拜为凉州刺史,那可是掌一州监察,握成千上万人生杀予夺大权,威震一方的高官。100个小官,勤勤恳恳干一辈子,倒有99个做梦也不敢指望升到如此高位上去,孟佗轻而易举谋得此职,自然心花怒放,当下收拾剩余的珍宝,带了妻子赴任去了。
西汉东汉数百年间,朝廷任官的方式大致便是辟除察举两途,其要害均在须得现任官僚荐举才能做官。至东汉末年,地方豪强与朝廷显贵互相勾结、互相包庇,朝政极为腐败黑暗。达官势要把持了仕进之途,只肯荐举推进他们的亲友宗族子弟,或以权势,或以财贿,官职唾手可得。史载每当察举之时,“公府门巷,宾客填集,送去迎来,财货无已”,是公然的请托贿赂。所拔用的官员都是什么货色呢?当时有一首童谣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正是官场现实的写照。在这种情况下,贫寒读书人仕进无望,多半只能发发“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之类的牢骚,终生潦倒,与做官无缘。也有一部分士人积极钻营,谋官求职,但毕竟既无权势又无财货,成功者极少。孟佗能不拘常规,以奇谋得手,其经历不但反衬出当时政治上的腐朽恶浊,也让后人看到了历史上“举贤”的“伯乐”们都是些什么嘴脸。
1.二十四孝
汉代察举制的考试以儒家经典为主,促成和巩固了儒学的独尊地位。但儒学成为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后,也露出了它偏执和僵化的一面。
在我国秦汉以来两千多年的农耕社会里,孝道是家庭养老的主要支柱,对社会稳定起着重要作用,符合社会各阶层的利益,是主流意识形态的不可缺少的组织部分。忠臣出于孝子,后世更有所谓的“忠孝难以两全”的说法——为了实现忠君,某些时候可以牺牲对父母的孝,也就是说,“忠”出于孝,也高于“孝”。于是,孝道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基础,维护孝道就是维护王朝利益。但不论何朝何代,对于这种主流意识形态的官方宣传都有许多虚浮甚至荒诞的内容。
由元代郭居敬辑录编写的二十四孝收有故事:虞舜孝感动天,汉文帝亲尝汤药,曾参啮指心痛,闵损单衣顺母,子路为亲负米,郯(音tán)子鹿乳奉亲,老莱子戏彩娱亲,丁兰刻木事亲,董永卖身葬父,郭巨为母埋儿,姜诗涌泉跃鲤,蔡顺拾椹供亲,陆绩怀橘遗亲,江革行佣供母,黄香扇枕温衾,王裒(音póu)闻雷泣墓,吴猛恣蚊饱血,王祥卧冰求鲤,杨香打虎救父,孟宗哭竹生笋,庾黔娄尝粪忧心,唐氏乳姑不怠,朱寿昌弃官寻亲,黄庭坚涤亲溺器。这24位孝子孝女的事迹,有的真有其事,有的颇有后人的附会之词,有的甚至夹杂了一些神怪灵异之事。
2.二十四孝子中有三位孔子的弟子
周曾参,字子舆,事母至孝。参尝采薪山中,家有客至。母无措,望参不还,乃啮(音niè,咬)其指。参忽心痛,负薪而归,跪问其故。母曰:“有急客至,吾啮指以悟汝尔。”
曾参母亲咬自己的手指,曾参能感觉到心痛,真是母子连心啊!
曾参是孔子七十二门徒之一,著有《大学》、《孝经》等书,在儒家学派中地位很高,战国时期名气很大。韩非记载了曾参的一个故事:曾参的妻子要去集市,儿子哭着也要跟去。他的妻子哄儿子说,你先回去,我回来给你杀猪吃肉。曾参的妻子从集市上回来后,曾参就要杀猪,他妻子说,刚才是哄小孩呀。曾参说,小孩子不能哄骗。小孩子还没有思考和分辨的能力,要向父母学习。你现在骗他,就是教他骗人。于是就真的把猪杀了,给孩子煮了肉吃。
周闵损,字子骞,早丧母。父娶后母,生二子,衣以棉絮;妒损,衣以芦花。父令损御车,体寒,失镇(控制)。父查知故,欲出(休)后母。损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母闻,改悔。
这种孤儿受后母虐待的故事在古代流传很广。闵损后母的招术也很奇特:亲生儿子的棉衣里面填的是棉絮,闵损的棉衣里填的是芦花,外表上还看不出来。
周仲由,字子路。家贫,常食藜藿(野菜)之食,为亲负米百里之外。亲殁,南游于楚,从车百乘,积粟万钟,累茵(褥垫)而坐,列鼎而食,乃叹曰:“虽欲食藜藿,为亲负米,不可得也。”
“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许多人的感慨。不过,子路仅仅因去百里之外背米,就进了二十四孝,全凭他是孔夫子的弟子。
3.二十四孝中的先秦贤者
周郯子,性至孝。父母年老,俱患双眼,思食鹿乳。郯子衣鹿皮,去深山,入鹿群之中,取鹿乳以供亲。猎者见欲射之,郯子具(详细)以情告,以免。
郯子是春秋时期郯
郯子虽是大贤,但他这样孝敬父母,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周老菜子,至孝,奉二亲,极其甘脆(美味佳肴)。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尝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
老莱子是楚国人,出生于周康王时期,卒于周惠王时期。他著书立说、传授门徒,是春秋晚期著名的思想家。著作有《老莱子》16篇,汉魏时亡佚。少数言论在《子书》、《战国策》等书籍中有所收录。史籍记载,孔子困于陈、蔡后,由楚昭王迎至楚国,孔子曾见老莱子,并请教于他。
老莱子的孝亲行为,一般人也做不出来,顶多给父母讲讲笑话吧,要“彩衣娱亲”就太难为人了。
4.二十四孝中的灵异故事
汉丁兰,幼丧父母,未得奉养。而思念劬(音qú,劳苦)劳之恩,刻木为像,事之如生。其妻久而不敬,以针戏刺其指,血出。木像见兰,眼中垂泪。兰问得其情,遂将妻弃之。
曹植所著的《灵芝篇》中对这件事情有记载:“丁兰少失母,自伤早孤茕,刻木当严亲,朝夕致三牲。”这里说丁兰少年丧母,似乎表示他只刻了母亲的像,同时,要“朝夕致三牲”,他应该相当富有。二十四孝中却说他“幼丧父母”,后文也没有明确说为何只为母亲刻像。他妻子久而不敬,也合乎人情。但以针刺木像的手指,就太过分了。至于木像居然流出了血,且眼中落泪,就成了灵异之事。
作者小时候也听母亲讲过“丁兰刻母”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广远,后来丁兰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农夫,孝事也被加上了许多细节,内容丰富,一个地方和一个地方的版本还略有不同。
汉姜诗,事母至孝。妻庞氏,奉姑(婆婆)尤谨。母性好饮江水,去舍六七里,妻出汲以奉之;又嗜鱼脍(肉),夫妇常作;又不能独食,召邻母共食。舍侧忽有涌泉,味如江水,日跃双鲤,取以供。
《后汉书·烈女传》记载此事更为详细,但主要情节相同。
广汉人姜诗的妻子,是同郡之人庞盛的女儿。姜诗事母至孝,他妻子庞氏侍奉婆母尤为恭顺。姜诗的母亲喜欢饮江水,取水的地方离他家有六七里里,庞氏常去江中取水。有一天,风很大,庞氏取水没有按时回来,这位婆母竟然因此让姜诗将庞氏赶走了。庞氏并没有离去,她借住在邻家,昼夜纺绩,然后买来美食,请邻居
这位婆母还特别喜欢吃鱼脍,又不愿意一个人独食。姜诗夫妇经常设法做鱼脍,还请来邻
西汉末年,天下大乱。有赤眉军经过姜诗的村子,竟弛兵而过,不敢骚扰,说“惊大孝必触鬼神”。当时正发生饥荒,赤眉军送了米肉给姜诗。后来,姜诗举孝廉,任江阳县令,卒于任上。
晋孟宗少丧父,母老病笃,冬日思笋煮羹食。宗无计可得,乃往竹林中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须臾地裂,出笋数茎。归持作羹奉母。
孟宗的母亲年老病重,冬天想吃笋羹。如果是普通人,想不出办法也就算了,说不定还会抱怨老太太几句。孟宗想不出办法,却到林子里抱竹痛哭。结果,孝感天地,不一会儿地上就长出了几根竹笋。
5.天仙配
董永的事迹,始见于曹植的《灵芝篇》,是魏晋时民间传说中的人物。
汉董永,家贫。父死,卖身货钱而葬。及去偿工,路遇一妇求为永妻,俱至主家。令织缣(音jiān,细绢)三百疋(音shū,匹)乃回。一月完成,归至槐阴会所,遂辞永而去。
这是一个更为神奇的民间故事,甚至未必真有董永其人。不过,民间传说里这种天上掉下来个仙女给孝子当媳妇的故事多得很,牛郎织女,田螺姑娘,都是。
6.乱世孝子
后汉江革,少失父,独与母居。遭乱,负母逃难。数遇贼,或欲劫将去,革辄泣告有老母在,贼不忍杀。转客下邳,贫穷裸跣(音xiǎn,赤脚),行佣以供母。母便身之物(日常所用),莫不毕给。
《后汉书·江革传》的记载比较简单:江革,东汉济阳人,以事母至孝,乡里称之。明帝时,举孝廉。
汉蔡顺少孤,事母至孝。遭王莽乱,岁荒不给,拾桑椹,以异器盛之。赤眉贼见而问之。顺曰:“黑者奉母,赤者自食。”贼悯其孝,以白米三斗牛蹄一只与之。
蔡顺其人也没有留下其他史料,可能是民间流传的一个奇事。黑色的桑葚是成熟了的,味道较好,蔡顺的孝真是体贴入微。
7.闻雷泣墓
魏王裒事亲至孝。母存日,性畏雷。既卒,殡葬于山林。每闻雷,即奔墓所,拜泣告曰:“裒在此,母勿惧。”
此事得以流传,一是因为故事本身颇为奇特,二是由于王裒本人在当时颇为知名。史载:王裒,博学多能,善书。他隐居授徒,每当读《诗经》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一句时,就思念双亲,痛哭流涕。后来,他的弟子都不忍再读《诗经》中的这一篇。王裒的孝行得以流传,可能与他的弟子们的称颂传扬有关。
8.隋唐以后进入二十四孝的孝子
唐崔山南曾祖母
唐朝人崔山南家的这件事也相当罕见:当年,他曾祖母
宋朱寿昌,年七岁,生母刘氏为嫡母(父亲的正室妻子)所妒,出嫁。母子不相见者五十年。神宗朝,弃官入秦,与家人诀,誓:不见母不复还。后行次同州厂得之,时母年七十余矣。
《宋史》中记载:朱寿昌,字康叔,宋朝人,官至司农少卿、朝议大夫、中散大夫,年七十而卒。
宋黄庭坚,元祜中为太史,性至孝。身虽贵显,奉母尽诚。每夕,亲自为母涤溺器(便盆),未尝一刻不供子职。
9.伪孝扬名败露
《后汉书·陈王列传》记载,东汉名臣陈蕃曾为乐安太守时,曾遇到过一件奇事:
民有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音yánsuì,墓道),因居其中,行服(穿孝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郡内以荐蕃,蕃与相见,问其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蕃大怒曰:“圣人制礼,贤者俯就,不肖企及。且祭不欲数(祭祀的次数不要求多),以其易黩故也。况及寝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诳时惑众,诬污鬼神乎?”遂致其罪。
赵宣的父母去世埋葬后,他不关闭墓道,住在里面,穿孝服居丧二十多年,结果孝名远扬。陈蕃任乐安太守,有人向他推荐赵宣。陈蕃接见赵宣时,问起他的家人,发现他有5个孩子,都是在这20多年住在墓道里时生的,于是大怒,将赵宣治罪。
中国现在的城市,生活方式已经高度西化,父母与子女的关系,跟美国人差不多。美国人说,他们的社会是“孩子的天堂,老人的坟墓”,我们与他们相比,还要差很多:家家都是独生子女,家庭养老当然不可能。社会保障不健全,社会养老似乎也做不到。孩子要中考、高考,也绝不是生活在天堂里。
在这样的环境里,孝道大概不可避免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不过,在任何社会,都有主流的意识形态,做人做事符合主流,总会顺利一些。
发一点其它部分的:
第三部、争权篇
一日不朝,其间容刀。
──〖北齐〗阳休
中国老百姓有句经验之谈:“官官相护”。这是官吏面对草民时的面孔。因为官与官之间可能获得的好处,通常总是多于一个平头百姓:可以相互捧场,相互包庇,相互援引。彼此手中都有大权,常有相互用得着的地方,可以用权力交换权力。更何况,欺侮冤杀一个百姓,总比得罪一位官儿来得安全。因此,官官相护源于利害的权衡。
事实上,官场上更常见的是“相斗”。同样源于利害:功名富贵虽好,可惜有限,不能使人人餍足,──何况人永远无法满足。这就必然引起争夺:为了从蛋糕上切下更大的一块,为了踩倒别人自己快点上去,……得失重则妒忌生,倾轧起而睚眦之怨必报。所谓“投骨于地,犬必争之”。谚云:“女无美恶,入室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则嫉。”盖势有必然。而且斗起来全力博击,过于勇夫;深心陷害,如对世仇。倘能淡泊名利,又何必混迹于这是非之地?
远在春秋时代,中国人的智慧已经非常地惊人。尤其是人与人斗的智慧,更是任何其他国度的人们所望尘莫及。
有位学者经过对比之后发现,在欧洲,堂吉诃德失去了庄严而变成小丑,是在十七世纪初。日本武士沦落为浪人,变为海盗,也大致在同一时代。因此到了二十世纪,欧洲人还讲fairplay,日本人也留下一点武士道的碎片。而在中国,二千多年前的宋襄公便已显得非常愚蠢可笑,因为他坚守决斗式的战法:“不鼓不成列”(敌军未排好整齐的战阵,便不肯冲击厮杀),不击敌于半渡,不杀“二毛”(头发花白的老年士兵)。结果呢,兵败身死而成为千古笑柄。他其实上是个落伍的旧绅士,还遵守着旧贵族武士精神的遗老。什么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捕捉机遇等等,他本就不懂,懂得也不屑于干,那是君子不耻的“诡道”。
古武士重然诺,轻生死,复仇决斗,宁愿如子路一般结缨而死,绝不肯诡计伤人。然而,随着封建制的崩溃,古代武士如子路、宋襄公者也注定了要为历史所淘汰。“适者生存”,留下来的是另一类人。
武士决斗,胜则胜,败则败,此后不可以暗算胜利者,那是卑怯者的作为。但句践可以卧薪尝胆,──据说他还尝过夫差的粪,然后,捕捉时机,从背后向夫差刺一刀。当夫差战败后也提出与句践当日类似的请求时,句践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于是夫差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句践是后世颂扬效法的楷模,夫差身死为天下笑。查良镛先生说:“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其典型当首推句践。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其实,胜者生,败者死。胜败之际亦是阴阳之界,这是中国古代政治斗争的铁的法则。投降认输都是没用的,宽容大度是愚蠢可笑的。因为败者不会死心塌地认输,明着不行暗着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死灰亦可复燃。“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是个与夫差同样的失败者,所以,也同样可笑,──同样是个大花脸。而根绝“卧薪尝胆”这一古老历史剧重演的最简洁,也最有效的办法只有一个:从肉体上消灭政敌,并且杀光他的宗族、妻党、朋友、师生……灭三族乃至灭九族,“斩草除根”。
于是,改朝换代后的末帝,虽然仍不失封王封侯,但随即而来的多半是一杯鸠酒。李斯与赵高的争斗败北,期望与儿子牵一条黄狗悠游于田间村头,亦成为不可企及的奢望。渐渐地,胜利者对失败者不仅要斩尽杀绝,还要践踏、凌辱,以酷刑折磨。投降的君王在饮下毒酒前还要被迫演一幕“青衣行酒”。政敌不会痛痛快快而死,会遭鞭笞、杖击、黥劓、削趾……批斗,死的方式惨不忍睹:烹、车裂、千刀万剐,──这并不是因为仇恨,而是由于恐惧。胜利者怕有朝一日自己也失败了。他要用最恶毒最残酷的手法侮辱和折磨失败者,以吓退任何挑战。
然而,如此暴戾恐怖的氛围,只能产生更恶毒残酷的斗争手法。因此,牺牲的不仅有真正的敌手,还有潜在的敌手,癔想的敌手。
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分离了政治与道德,令西方绅士奉为《圣经》一般的宝典。其实,《韩非子》早已将那些东西讲过了,精辟和犀利尤有过之,更早了几千年。关于政治斗争,关于争权夺利,中国人的传统实在太悠久了。“物老成精”,许多政治家都可以喜怒不形于色,都善于肚里做文章,桌下动手脚。等到形之于色,拔刀动剑之际,早已决了胜负,也判了生死。
于是,这部《争权篇》便充满了诡计、卑鄙、毒药、暗箭,充满了血雨腥风。
〈争权篇第一〉
【奸近杀】
历史上最著名的父夺子妻,是唐玄宗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故事。其次,大概就要算李元昊了。
西夏开
非常不幸的是,太子宁令哥却是个深受汉文化熏陶的年轻人。在汉人看来,“夺妻之恨”,与“杀父之仇”,都不可戴天,是直到一方从天空下彻底消失才能结束的死结。于是,太子夜闯禁宫,杀了李元昊。
所以,中国古代有“奸近杀”之说。潘金莲、西门庆和武大郎的故事,虽是小说情节,却绝对符合生活的逻辑。
掘墓鞭尸
春秋末期,楚平王二年(公元前505年)。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望着前面这辆华贵富丽的马车,费无忌鼻端仿佛飘过一阵醉人的幽香,不禁脱口诵出这句称颂美女的经典名句,心中暗恨:“太子倒有福气,可我辛苦这一遭,又有什么好处?”
这一次奉楚平王之命,出使秦国为太子求亲,非常顺利。如今,秦公主带了大笔嫁妆,大批随从,已进入楚国地界,克日完婚,便大功告成。但费无忌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平王刚刚即位,立即策立长子熊建为太子。派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共同教导辅佐太子。能够侍奉追随太子,是众臣艳羡之事。太子日后即位,对当日旧属自会另眼看待。高爵显职,皆可轻取。费无忌烦恼者,乃是前面还有个太傅伍奢。
伍姓一族,是楚国大族。其祖上有个名人,叫伍举。楚国臣民至今津津乐道的“一鸣惊人”的典故,便与伍举这老家伙有关。
当年楚庄王即位,三年不发布政令,只知日夜享乐。众臣谏劝,庄王发怒道:“有敢再进谏者,罪死无赦!”众臣噤口,不敢言语。独大夫伍举闯入宫中,要求晋见。庄王左手搂着郑姬,右手抱着越女,坐于钟鼓之间,狂饮美酒,欣赏音乐。见伍举近前,便怒冲冲地瞪住他。伍举不慌不忙道:“臣不敢进谏,只想给大王讲一个隐语。”庄王脸色稍和,摆摆手道:“请讲。”伍举道:“有一只大鸟,栖于高山之上,三年不飞不鸣。请问,这是什么鸟?”庄王微微一笑道:“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伍举又惊又喜道:“臣明白了。”不久,庄王停止淫乐,治理朝政。这三年他暗中观察,对朝中大臣了若指掌,立即下令处死了一班阿谀奉承之徒,将政事委于伍举等鲠介大臣,于是楚国大治,更为强盛。
伍奢跟他的这位老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刚直孤介,从心里瞧不起费无忌,偏偏太子对他又格外信重。费无忌想到这一生要给伍奢压得抬不起头来,直觉得前途漆黑,没一星半点亮光。如今太子将娶秦公主,有了强秦为外援,日后的王位又稳了三分。但他费无忌的日后呢?
马车笨重的木轮在黄泥道上滚动,颠得他左摇右晃,前仰后合,刚刚下肚的美味佳肴沉甸甸地上下翻腾,费无忌的思绪也翻翻滚滚,一会儿到了太子处,一会儿又到了王宫。
黄昏时分,车仗停下。秦公主下车,由侍女扶着去歇息。费无忌望着美艳绝伦的公主,喉头咕咙一声,暗暗叹息。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他略略细想,顿时狂喜。当即唤过随从,令他们小心侍侯公主,他有急务,须得马上赶回都城。
费无忌轻车简从,星夜回到楚都郢城。第二天一早,便入宫晋见平王。他屏开众人,对平王道:“秦公主绝美,犹如巫山神女,大王何不自己纳了,另给太子到别国求亲?”平王欣然应允。
太子熊建哭丧着脸,在大厅中直打转。伍奢震惊莫名。秦公主虽与太子未成大礼,但名分已定。父夺子妻,如此丑行,岂不令天下耻笑?太子颜面何在?伍奢继而大怒。费无忌竟敢出卖太子,去向平王献媚,真正可杀。他手按剑柄,猛地站起身,走出几步,又长叹一声,颓然停足。生米煮作了熟饭,一切都晚了。
太子佝偻着腰,脸色一时通红,一时苍白,眼光如同受伤的野兽,饱含屈辱羞愤,又闪出浓浓的恐惧。伍奢望着他,猛然打个寒噤。他也想到了此事的后果。
他默默地走出大厅,推想着这桩丑行今后的演化,额头渗出冷汗。他明白,太子和自己已落入了一个又深又黑的陷阱,此后的岁月,不论是一年两年,还是八年十年,只能等着被宰杀烹煮。
太阳快下山了,西天霞光如火,映红了整个郢都。平王的宫殿,大夫的官邸,百姓的草舍,都笼罩在一片怪异的红光中。伍奢耳边仿佛响起了战车的奔驰声,铁戟的交鸣声,恍惚看见君王、大夫和百姓被战车追逐,狂乱地奔逃。一群群士兵被铜剑铁戟刺杀,房舍街道溅满了殷红的鲜血,郢城浸在血泊中。伍奢苍老的脸上,显得肃穆而悲怆。[1]
平王纳了秦公主,宠爱绝顶,生一子,取名珍。费无忌离开了太子,在宫中任职。
费无忌早已想明白了日后的出路。太子一旦继位,自己绝没有好下场。他反复向平王进言,平王遂派太子去了边境的陈父城,有了废太子的迹向。费无忌道:“太子因秦公主这件事,必定对大王心怀怨愤。如今他在城父拥有重兵,联络诸侯,就要叛乱了,请大王提防。”平王疑惑,费无忌建议他召来太子太傅伍奢询问。
伍奢早已料到有这一天,愤然道:“大王为何因谗贼小臣而疏离骨肉之亲?”平王犹豫不决。费无忌在旁道:“大王莫非忘了成王吗?”
楚成王是平王第五代先祖。成王四十六年,立长子商臣为太子。几年后,又想废商臣而立幼子职为太子。商臣隐隐约约听到一点风声,但不知是否确实,便向太傅潘崇问计,如何才能探得实情。潘崇献计道:“太子可宴请大王最宠爱的妹妹江芈,却对她不恭敬。”商臣照办,江芈果然怒道:“大王要杀你而立职,太对了。”商臣归来道:“是真的了。”潘崇道:“如果职继位,你能低下头来侍奉他吗?”商臣道:“不能。”潘崇道:“你愿离楚国,终生漂泊流浪吗?”商臣道:“不能。”潘崇盯着他,良久,才缓缓道:“你能行大事吗?”商臣捏紧拳头,道:“能。”冬十月,商臣率兵围攻成王。成王正要吃饭,没一点准备。他请求熊掌蒸熟,吃了再死。熊掌难熟,颇费时间,他可能还想拖延一会,等待救兵。商臣不答应,让他立即自缢而死。
平王不愿重蹈覆辙,于是囚禁伍奢,派城父司马奋扬去杀太子。
奋扬同情太子,走在途中,悄悄派人去通知太子。于是太子逃往宋国。
费无忌道:“伍奢有两个儿子,都极有才干。若不除掉,必为楚国大患。可以用伍奢为人质,迫使他们前来。”平王对伍奢道:“你若能让两个儿子来郢都,就可活命。否则,立即处死。”伍奢道:“长子伍尚仁慈,叫他,一定来。次子伍员为人刚暴忍辱,能成大事。他知道来了之后必然被擒,一定不会来。”平王不听,派人召伍氏兄弟。
伍尚见到平王使者,果然想去见父亲。伍员道:“他们召我们兄弟,并不是真地要让父亲活命,只不过怕咱俩走脱,成为后患。咱们去了不过父子同死,却令大仇不得报。不如逃奔他国,借兵雪父之耻。统统死了,毫无用处!”伍尚道:“我也知道去了终究救不得父亲,但父亲见招,倘若不去,日后又不能报仇,徒然令天下耻笑。你逃走吧。你一定能为父亲雪耻。”遂坦然被捕。伍员弯弓搭箭,对准使者。使者胆寒,不敢逼近。伍员于是逃离楚国。时乃楚平王六年。
伍奢听到伍员不来,叹道:“楚国君臣要遭刀兵之苦了。”伍尚到达郢城,父子一起被杀。
伍员独自踏上了逃亡复仇之路。然而,一个臣子,如何向君王复仇?一般人不敢存有妄想,只能从此隐居于穷乡僻壤,苟全性命。但伍员却不然。他首先想到可以利用太子建。他要扶助太子回国争位。听到太子建去了宋国,便也赶到宋国。不巧,宋国发生内乱,他们又到了郑国。郑国人对他们颇为友善,但无力帮助他们。后来,伍员和太子建投奔了强盛的晋国,希望争得晋君的支持。晋顷公听说郑国对他们友好,便要太子建回到郑国为内应,晋出兵灭郑,然后封太子建于郑。太子建返回郑国,事情败露,被郑定公和子产诛杀。伍员携太子建之子胜,逃往吴国。
吴国是当时的强国,而且为楚国世仇,正是恰当的外援。但由郑去吴,必须经过楚国的昭关。昭关守将奉命缉捕伍员,出了巨额悬赏,盘查甚严。伍员与熊胜分开行走,佼幸偷过昭关。守将发现后,派兵急追。伍员荒不择路,逃到了江边,但见江水滔滔,阻住了去路。正在惶急,江上有一个渔父将他载了过去。伍员死里逃生,十分感激,解下佩剑道:“此剑价值百金。”要酬谢渔父。渔父道:“楚国悬赏,捕得伍子胥者,赏粟五万石,封爵拜上卿执圭,岂徒百金之剑。”不肯接受他的赠送。
伍员走在路上,想到父兄之死,大仇久不能报,而自身处境危险,悲痛、内疚、愤恨、忧急,兼之途中风霜雪雨,竟然大病。一路乞食,挣扎到了吴国。
当年吴王寿梦共生四子:诸樊、余祭、夷昧和季札。幼子季札最贤,寿梦想传位于他。季札谦让不肯受,才立了长子诸樊。诸樊即位后,想让位于季札,季札仍然坚辞。诸樊便不立太子,要传于二弟,日后传至三弟,终究传位给季札。于是,诸樊死后,传余祭。余祭死,又传夷昧。夷昧死,要传季札,季札逃走,不肯为王。夷昧之子僚便即位为王。诸樊之子光认为,如若兄终弟及,季札应为王。如果父死子继,他公子光应该为王。因此,一直暗中结纳死士,图谋夺位。
伍员历尽苦难到达吴国后,先结识了公子光。由公子光引荐,见到了吴王僚。伍员劝吴王伐楚。公子光对吴王道:“伍子胥父兄为楚王杀害,他劝大王伐楚,为报私仇。伐楚 不利。”伍员不得吴王僚信重,劝不动他。他想,只要助公子光夺位成功,得到重用,才能复仇,于是伍员向公子光推荐了他的朋友专诸,自己和熊胜退居边野之地,静观变化。
五年之后,即楚平王十三年,平王病死,秦公主所生熊珍即位,是为昭王。
昭王元年,楚国大臣因费无忌进谗言而使太子熊建出亡,又害死了伍奢父子,都怨恨他,设计诛了费无忌。
这一年,吴王僚乘楚国大丧,派他的两个弟弟盖余和属庸率军伐楚。楚发兵断绝吴军后路,吴军不得还,国内空虚。公子光决定乘机发动政变。
四月的一天,公子光让专诸率甲士埋伏在府邸地下室,然后摆了酒席,请吴王僚宴饮。吴王僚对公子光早有猜疑,虽答应赴宴,但防范极严,从王宫到公子光家门,一路设置了军队;大堂门窗台阶,均有亲信护卫;他身旁站满了武士,皆手执长柄两刃刀。公子光与吴王僚畅饮一阵,便诈称脚痛,离开酒席,潜入地下室。由于吴王僚戒备禁严,刺客无法接近。公子光便将一柄锋锐的匕首藏在烤鱼腹内,让专诸扮作端菜的厮役,进入大厅。专诸走到吴王僚面前,猛然掰开烤鱼,握住匕首,刺杀了吴王僚。吴王左右的武士也乱刀砍死了专诸。公子光发动甲士出击,杀光了乱作一团的吴王随从,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
阖闾即位,重用伍子胥,连年伐楚,攻陷楚国大片土地。阖闾九年,吴王起倾国之兵,率领唐、蔡两个附庸国伐楚,与楚军夹汉水大战,楚军崩溃,吴军乘胜追击,五战五胜,攻克楚都郢城,楚昭王逃走。
伍员没能抓住昭王,便掘了平王坟墓,挖出尸体,鞭三百,直至尸体碎烂。他要让仇人的灵魂不得安宁,让他在坟墓中也追悔莫及。
楚昭王逃出郢都,被伍员追杀,几次差点丧命。后来,申包胥从秦国请得救兵,与楚国残兵一起反攻,吴军败退。恰在此时,阖闾弟弟夫概自立为王。阖闾急忙回兵,击败了夫概,夺回了王位。
阖闾在位十八年,伐越受伤而死,子夫差继位。夫差二年,大败越国,越王句践派大夫文种赂贿吴大夫伯嚭,请和。夫差不听伍员劝说,听从伯嚭之言放脱了句践。句践卧薪尝胆,苦身焦思,时刻准备灭吴。
此后,夫差向中原争霸,与齐国苦战。伍员劝他先灭了越国,夫差听信伯嚭谗言,始终不肯。
吴王夫差十一年,伍员出使齐国。临行前,对儿子道:“我屡次劝大王灭越,大王不听。如今眼看就要被越国所灭,你不必蒙受灭国之祸。”便将儿子托付给齐国大夫鲍牧,自己回到吴国。
伯嚭忌恨伍员,一直想陷害他,这时便向夫差道:“伍员为人刚暴,生性寡恩猜忌,自以为是先王的谋臣,今不见用,常怏怏不快。如此心怀怨望,必酿成大祸。从前大王伐齐,他认为不可。大王伐齐大胜,他耻于计谋不用,反倒怨恨大王。如今大王又欲伐齐,他刚愎强谏,沮毁用兵,心中盼望吴国兵败,以证实他的高明。大王起倾国之兵出征,他托病不肯随行,想留下,这样太危险,不可不防啊。我曾派人暗中侦查,他出使齐国时,托付其子于齐国鲍牧。为人臣子,在内不得意,竟然在外倚靠诸侯。请大王及早除掉他。”夫差道:“你不说,我也早已怀疑他了。”派使者赐给伍员一柄属镂之剑,道:“你用此剑自杀吧。 ”伍员仰天大笑道:“我使你父称霸诸侯,又力排人众议以死争得你继位。你要分吴国与我,我都不肯接受。贼臣伯嚭作乱,你反倒听信谗言杀害长者。唉,剩下你孤零零地,又怎能长久。”对他的舍人道:“挖出我的眼睛,挂在东门上,以观越人灭吴吧。”乃自刎而死。夫差闻知他临死之言,大怒,将伍员尸身装入马革,扔进大江。吴国人怜之,为他在江边建祠。
夫差伐齐,不胜,撤兵回国。越王句践对范蠡道:“吴国杀了伍子胥,让伯嚭主持政务,进谀言者日益众多,可以伐吴了吧?”范蠡道:“尚不可。”伍员死后第四年。夫差到北方的黄池会盟诸侯,与晋国争强。吴国精锐尽出,只余下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乘机出兵奔袭,大败吴军,杀了吴太子。夫差派人送厚礼求和。句践自度尚不能一举灭吴,遂撤兵。四年后,越国更富强,而吴国连年苦战,青壮早已死于齐晋,百姓疲惫穷困,国力耗尽,人心离散。句践再度伐吴,歼灭吴军主力,夫差被围困。他派人求和,句践不许。夫差道:“我无颜去见伍子胥啊!”用衣袖遮住脸,横剑自杀。句践生擒伯嚭,认为他收受贿赂,不忠于吴国,杀了他。
起初,伍子胥与申包胥是好友。伍员掘墓鞭尸,申包胥派人传信道:“你本是平王臣子,北面称臣侍奉他。如今却侮辱死人,真是伤天害理之极。”伍员道:“吾日墓途远,吾故倒行逆施之!”──当他得知父亲被囚禁,又眼睁睁地看着长兄送死,却决然出亡之际,心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也自信一定能手刃仇敌。他出身尊贵,在偷过昭关,江畔被追杀时,不过惊险惶急,但途中病倒,竞至于乞讨,该忍受了多大的屈辱?过了一年又一年,整整熬过了漫长的十七年时光。他急于雪耻,犹如孤独的行人,前路崎岖遥远,太阳却已下山,只怕自己早死,不能亲手复仇。鞭尸三百,不过稍泄这许多年的积愤怨毒,哪里还去管什么君臣名份?司马迁道:“当年伍子胥若与父兄同死,与喽蚁之死何异?他能弃小义,雪大耻,不是壮烈的大丈夫,谁能办得到?”
伍员复仇这段春秋末年震撼了列国的大事,起因在楚平王夺取了太子妻,费无忌以此轻轻巧巧谗害了伍奢。春秋战国时期,父夺子妻还有几例,如卫宣公、鲁惠公,也都导致太子被废,内乱纷扰不止。句践战败求和,向夫差奉献了大批美女珍宝。据说,其中有浣纱女西施。夫差疏远伍员,伯嚭进谗成功,与句践君臣的美女计有关。古人所谓女祸,现代人多半不以为然。但郢城被破,吴国被灭,所谓“倾国倾城”,也是经验之谈,──尤其在被狡诈阴险之人利用时。他们最善于捕捉人类的弱点,乘虚而入,加以操纵控制。
注:
卫宣公――《史记·卫康叔世家》:(卫宣公十八年,公元前701年),初
鲁惠公――《史记·鲁周公世家》:(惠公)四十六年(公元前723年),惠公卒。长庶子息摄当国,行君事,是为隐公。初,惠公適(嫡)夫人无子,公贱妾声子生子息。息长,为娶於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生子允。登
附录:
1、《美人计》
古人向来有女祸之说,
“初,叔向之母妬叔虎之母美,而不使,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彼美,余惧其生龙蛇以祸女。”《注》:“不使见叔向父。”……
又按叔向之母殆主张无貌即是有德者,既持此论以斥其夫之小妇,及为子择新妇,复申其说。昭公二十八年,初叔向欲取于申公巫臣氏,其母不可,曰:“吾闻之,甚美必有甚恶。……且三代之亡,共子之废,皆是物也。”……《魏书·道武七王传》清河王绍母“美而丽”,太祖见而悦之,告献明后,请纳,后曰:“不可!此过美不善!”皆即叔向母识见。……
“女祸”之说亦所谓“使周姥制礼,决无此论”;盖男尊女卑之世,口诛笔伐之权为丈夫所专也。……词章中亦不乏平反之篇,如唐崔道融《西施滩》:“宰嚭亡吴国,西施被恶名”,……希腊最古诗歌早指名艳女为“美丽之祸殃”(the beautiful evil),几如太子晋语“祸好”之译文,……
《三国志·蜀书十》记载了一件因妻美色招祸之事:
刘琰字威硕,鲁国人也。先主在豫州,辟为从事,以其宗姓,有风流,善谈论,厚亲待之,遂随从周旋,常为宾客。先主定益州,以琰为固陵太守。后主立,封都乡侯,班位每亚李严,为卫尉中军师后将军,迁车骑将军。然不豫国政,但领兵千馀,随丞相诸葛亮讽议而已。车服饮食,号为侈靡,侍婢数十,皆能为声乐。……建兴(刘禅年号)十年,与前军师魏延不和,言语虚诞,亮责让之。……于是亮遣琰还成都,官位如故。
琰失志慌惚。十二年正月,琰妻胡氏入贺太后,太后令特留胡氏,经月乃出。胡氏有美色,琰疑其与后主有私,呼五百挝胡,至于以履搏面,而后弃遣。胡具以告言琰,琰坐下狱。有司议曰:“卒非挝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琰竟弃市。自是大臣妻母朝庆遂绝。
夫子曾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英雄难过美人关”,美女之威力盖非凡人可抵挡者。“衽席为战场,脂粉作甲胄,盼来是枪矛,颦笑胜弓刀”(不知何人诗作,引自网络)。以此利器,用于敌国,往往可收奇效,这便是列入三十六计的“美人计”。
古代流传的美人计,莫过于越国向吴王献西施。史籍记载,越国的确曾向吴国献美女,但是否有西施其人则不得而知。《史记·秦本记》[微软用户2] 还记载了一则美人计的故事:
戎王使由余于秦。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闻缪公贤,故使由余观秦。秦缪公示以宫室、积聚。由余曰:“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缪公怪之,问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于是缪公退而问内史廖曰:“孤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贤,寡人之害,将奈之何?”内史廖曰:“戎王处辟匿,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遗其女乐,以夺其志;为由余请,以疏其间;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间,乃可虏也。且戎王好乐,必怠于政。”缪公曰:“善。”因与由余曲席而坐,传器而食,问其地形与其兵势尽詧[2],而后令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戎王受而说之,终年不还。于是秦乃归由余。由余数谏不听,缪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由余遂去降秦。缪公以客礼礼之,问伐戎之形。
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
美人计可用于敌国,也可用于政争,王允以“连环计”杀董卓是最名的一例,但是否史有其事则不得而知。本则故事中,费无忌怂恿楚平王取太子妻,以此陷政敌于死地,也是善用美人计者。
至于利用女色、裙带、“枕头风”求官、升官、固宠者,即今日所谓“性贿赂”者,则史不绝书。聊举一例:
《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魏略曰:邓飏[3]字玄茂,邓禹后也。少得士名于京师。明帝时为尚书郎,除洛阳令,坐事免,拜中郎,又入兼中书郎。初,飏与李胜等为浮华友,及在中书,浮华事发,被斥出,遂不复用。正始初,乃出为颍[4]川太守,转大将军长史,迁侍中尚书。飏为人好货,前在内职,许臧艾[5]授以显官,艾以父妾与飏,故京师为之语曰:“以官易妇邓玄茂。”每所荐达,多如此比。
2、李园献妹
春
春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孰虑之。”应侯以闻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
春
春
春
春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
楚考烈王无子,春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
春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春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
<争权篇第二>
【独裁者的表情】
林语堂在《论幽默感》中说道:“民主国的总统会笑,而独裁者总是那么严肃――牙床凸出,下颌鼓起,下唇缩进,像煞是在做一些非同等闲的事情,好像没有他们,世界便不成世界……”
赵高教秦二世的恰恰也是这一套,可见古今“英雄”所见略同。而赵高与李斯的生死较量,一则是因为“一山不容二虎”,同时,李斯参与了夺位的机密,赵高为争权固然想杀他,二世也未必没有除了此人以保密的意思。
厕鼠·仓鼠
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天下。李斯积功为通侯,拜丞相。李斯出身低微,经二十余年奋斗,终于成为秦始皇座下第一号人物。他的这番功业成就,发端于少年时一次小小的观感明悟。
李斯,楚国上蔡人。年少时,为家乡小吏。一日,李斯内急入厕,见到了几只老鼠。这些老鼠浑身污泥,骨立毛疏,贼头贼脑地窜来窜去,寻食秽物,听得脚步声响,吓得四散乱钻,瞧着令人喉头作呕。李斯猛然想道:自己为了升斗之食,日日低声下气侍奉长官,由得人家斥骂侮辱,稍不留心便丢了饭碗,甚或鞭杖加身,送了小命,整日慎言慎行,奔波劳碌,与这厕中鼠子何异?登时黯然。又一日,李斯入官仓取物。说来话巧,又见到几只老鼠。这些老鼠个个身长体肥,显然官仓中米谷取之不尽,食之不竭。它们身居高堂深屋,兵役严守,平日少见人影,更不会给猫犬追逐,是以见到李斯进来,并不惊恐,依旧安祥地爬来爬去。李斯看去,其体魄肥壮,毛色洁净,一派自得悠然,竟有几分县老爷踱方步的模样。李斯不禁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叹道:“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跟老鼠一样,无非是他在什么地方罢了。”
于是,李斯扔了吏职,拜荀况学帝王之术,从此开始了自下位向上位的攀登。几年之后,明师出高徒,学问大成。
李斯测度天下大势,认为六国危弱,连年被秦国攻伐,亡国之祸早晚必来。上自君王,下至百姓,人人惊扰,如同厕鼠。唯有入秦求官才能建功立名。他向荀子辞别道:“弟子听说,得到时机,便不可懈怠放过。如今各国诸侯都希望成就大业,重用有才之士。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更锐意求贤。这正是布衣之士奔走游说,猎取富贵的黄金之世。人生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穷困。卑贱穷困之人却愤世疾俗,憎恶名利,标榜与世无争,这不是他们的真情。弟子决意西去游说秦王。”
李斯入秦,先投效吕不韦,后得秦王政宠幸。他劝秦王或以重金收买,或予谗害刺杀,诛除六国谋臣良将,秦军随后攻伐,战事极为顺利。李斯积功拜客卿,升廷尉。秦王政灭六国,一统天下,自称始皇帝,拜李斯为丞相。他献议拆毁六国城墙,销毁民间兵器,不予子弟功臣封地,以绝日后战乱。又请始皇下令焚灭《诗经》、《尚书》及诸子百家著作,以使百姓愚昧无知。其他定律令、同文书、广修宫殿、出击四夷等,多出自李斯之谋。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巡行天下,右丞相冯去疾留守京城,左丞相李斯、上卿蒙毅、中车府令赵高等众官随行。秦始皇共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因几度谏劝始皇,触怒了他,被派往上郡监军,蒙恬为将。幼子胡亥最得宠爱,请求随行,始皇答应了,余子莫从。
当年夏天,始皇在途中患病,派蒙毅去会稽祷告山川,为他祈福。车驾行至沙丘(今河北省平乡县),病重,自知将死,便让赵高作书给公子扶苏,令他将兵权交给蒙恬,尽快赶来。他临死召扶苏,显然要令其继位。但书信写后封好,来不及付予使者发出,便死了。书信和皇帝符玺都在中车府令赵高手中。这片刻之差,竟改写了历史。
秦始皇之死,唯有李斯、胡亥、赵高和几个亲信宦官知道,其余大臣一概不知。李斯觉得皇帝在外驾崩,并没有预立太子,怕死讯传出,闹出乱子,因此秘而不宣。他将尸体依旧放在始皇平日乖坐的温凉车中,让宦官按时送食侍候。百官上前奏事,便令宦官传言准奏。所谓温凉车,是车箱两旁装有窗户,开则凉,闭则温。当时天气颇热,尸身朽烂,传出异味。李斯下令随从官员每人车上装一担鲍鱼,整日让鱼腥熏得众人嗅觉迟钝,辩不出腐尸臭气。秦始皇生前威严残酷,大臣少有接近者,此时众人虽然觉得古怪,不明白圣上为何让大家坐卧于臭鱼之中,当真天意高难测,不免掩鼻皱眉,肚内暗暗猜测,竟无人想到“驾崩”二字,——或许有人明白,但多一事怎如少一事,并不出来拆穿。李斯只盼着早日赶到咸阳,不仅免去鲍鱼之臭,也可尽快
赵高出身卑贱,因通晓刑狱法令,侍奉秦始皇,任中车府令,兼掌皇帝符玺。一次,赵高犯了大罪,蒙毅依法判他死罪。始皇念他平日办事谨慎认真,赦免了他,恢复原职。如今,他握有遗书符玺,便打起了自己的算盘。他首先想到,扶苏若即位,必定重用蒙恬蒙毅兄弟。而他往日曾教导胡亥学习法令,在诸公子中最得胡亥宠信。倘废扶苏而立胡亥,不仅可残害蒙氏兄弟,自己以后必当显贵。他是个阴毒胆大,富于权谋之人,想通了应付一切疑难的方略,便当即行动。
赵高对胡亥道:“皇上驾崩,唯独赐书给长子扶苏。他来必然立为皇帝,而其余公子没有一尺一寸土地分封。该怎么办?”劝他矫诏杀扶苏,自立登位。胡亥从没有这个野心,慌乱中承认自己无德无能,名不正言不顺,不敢答应。赵高一番劝诱壮胆,胡亥终于心动。赵高道:“不与丞相合谋,恐怕不能成事。”随驾百官以李斯位望最高,他的倒向,乃是成败之关键。但李斯向来忠心,胡亥担心他不肯合作。赵高却早已窥测到他的弱点,有了制服他的说辞。
赵高见到李斯,屏开众人,诡秘地道:“皇上驾崩,赐扶苏遗书,将立为嗣君。但遗诏尚未发出,留在胡亥手中。如今无人知道真相,决定立谁为太子,就看你我二人怎么说了。你看怎么办好?”遗诏本在赵高手中,他诡称由胡亥掌握,要挟李斯。李斯听后大惊,厉声道:“你怎可说出这等亡国之言!这不是人臣应该议论的!”赵高从容道:“请君侯自己估量吧。你的才能比蒙恬高吗?功劳比蒙恬大吗?能比他深谋远虑无错失吗?能比他更得天下人心吗?最后,你难道能比蒙恬更与扶苏交情浓厚而得其信重吗?”李斯不认为然道:“这五项我都不如蒙恬,但你又何必如此苛求我?”赵高道:“我不过是宫禁里一个低贱的厮役之徒,侥幸因娴熟法令而侍奉君王,已有二十余年,从不曾见过丞相大臣罢免,也不见有功臣两代封爵,他们都被诛杀了。皇帝的二十个儿子,他们的性情为人你都深知。长子扶苏刚毅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后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休想带着通侯的印绶回归乡里安度晚景,这是明明白白的。我受皇帝指令,教习胡亥,已有数年之久,从未见过他有什么过失。他仁慈笃厚,轻财重士,内心聪慧,只是不善言辞。诸公子中,没有比得上他的,最适合为君。你最好考虑考虑,快定主意吧。”赵高这篇言辞,大致都是鬼话。秦国法令严酷,大臣常获罪而死,确是实情,但始皇并不滥杀功臣。他说秦国少有两世为官封爵者,其实蒙骜、蒙武和蒙恬蒙毅祖孙三代为秦大将,王翦王离父子皆为将军,至于扶苏胡亥为人,更是颠倒黑白。李斯是聪明绝顶之人,在秦国二十余年,怎会不知?但赵高所说,也正中他的心病:扶苏即位,重用蒙氏兄弟,他的丞相之位势必难保。一旦去位失权,若有人进谗,身家性命亦堪忧虑。他何尝不愿另立太子,保富贵全性命?只是李斯这人野心并不太大,更不如赵高阴狠,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胆魄,担心谋事不成反受其害,当下道:“你赶快回你的本位,去管你的事吧。我遵照先皇意旨,听天之命,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赵高摸透了他的心思性情,所谓“听天之命”,正表明对日后的命运颇为担忧,话中透着色厉内茬,便进一步劝诱道:“你自以为处境安稳,怎知不会危难?如若参与图谋,表面上危险,其实可获长久的平安。一个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怎能算聪明人?”李斯强辩,口气越发游移不定。赵高分析道:“秦国历来由内制外,以上驭下,如今扶苏远在千里之外,胡亥手握遣诏符玺,只要在上的胡亥与百官之首的丞相同心协力,宫内的赵高与宫外的李斯合谋一气,事情自然顺手,绝无差失。日后胡亥即位,报答勋臣,李斯就可以久享爵位,传之子孙,象仙人一样长寿,享尽富贵,云云。李斯终于答应,他心中后怕,又觉得对不住始皇,仰天叹息,垂泪道:“唉,不幸生于乱世,既不能以死效忠,日后的命运会如何呢?”赵高回复胡亥,李斯已同意拥立他为太子,胡亥颇为惊奇,赵高道:“臣已请得公子的命令,李斯敢不奉命?”
于是,李斯、赵高与胡亥合谋,诈称李斯奉始皇遗诏,立胡亥为太子。他们伪造始皇遗书,赐剑扶苏自杀。派胡亥亲信为使者,携书剑去见扶苏。扶苏仁弱,见书后大哭一场,自刎。蒙恬不肯自杀,被囚禁。任李斯的一个舍人为护军,与蒙恬副将王离同掌兵权。
使者回报:扶苏已死,蒙恬囚禁。李斯胡亥大喜。这时,蒙毅从会稽赶回,也被囚禁。此后,蒙氏兄弟相继被害,胡亥回咸阳后即位,是为秦二世。李斯仍为丞相。赵高升郎中令,在宫中侍奉二世,掌握大权。
胡亥即位后,极为昏庸,只听得进赵高一个人的话。而赵高教他的,无不极尽残忍恶毒。
赵高认为:沙丘之谋,诸公子和大臣都心中怀疑,只是不敢明言。诸公子都是胡亥兄长,大臣尽是始皇委任,必对胡亥继位不服。必须用严峻的法令和苛酷的刑罚将他们一概诛灭,重新任用胡亥的亲信。如此贫者富之,贱者贵之,朝廷大臣无不蒙受二世的隆恩厚德,对其有害之人又已全部除去,则可高枕无忧,尽情享受帝王之富贵荣乐。胡亥深以为然,派赵高去办。于是大批大臣相继被杀,十二个公子在咸阳街头斩首,十个公主断肢截体,尸身陈列于闹市。这些人的家财统统充公,株连而死者不可胜数。
秦始皇征发七十万刑徒在郦山营造陵墓。二世将他下葬后,以始皇后宫姬妾关入殉葬,又把工匠全部闭入其中闷死。始皇建阿房宫,未成而死。二世再征民夫修筑,天下青壮都 被征发服那永无尽头的兵役劳役,而赋敛愈重,百姓穷困到了极点,全无了生路。于是陈胜吴广起义,山东俊杰响应,纷纷自立为王侯。陈胜大将周章率义军十万逼近咸阳,胡亥大惊,遣章邯迎战。章邯击退周章,向东追击,攻破吴广、陈胜、项梁、魏咎,楚地著名的义军均被扑灭。胡亥松了一口气,继续胡作非为。群臣人人自危,噤口不敢言。
李斯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吴广大军经过,李由无法拦阻。章邯击退义军后,使者调查李由为何纵容盗贼。李斯怕受牵连,又贪恋爵位官职,一时手足无措,便奉迎胡亥心意,上了一封劝他厉行“督责”的奏章。李斯在奏章中大引申不害、韩非子和商鞅的言论,劝胡亥肆情纵恣,享声色目之乐,不必理会大臣的谏阻。只须以严酷的刑法痛绳臣民,便不会有人敢谋叛造反。这篇怪论,写得牵强苟且,已与赵高的鬼话全然契合。胡亥读后大悦。于是天下官吏督责益严,重赋 敛,刑法苛酷至极,路上行人几有半数为刑徒,每日处死者成堆成堆摆在市面上。胡亥高兴道:“如此才可谓能督责啊。”凡杀人多者,即视为忠臣。
赵高为郎中令,为报私仇杀害了许多人。他怕群臣上奏揭露,便对胡亥道:“陛下年纪太轻,未必什么都懂。坐在朝堂上,倘有言语举措不当之处,必为群臣轻视,就不会被当作天下最圣明之人。不如深居禁宫,等大臣呈上公文,与臣等商议批复。如此一来,大臣不敢妄奏,天下都要称颂陛下的神明了。”胡亥篡位自立,知道才德不如兄长,正有些心虚,赵高之计正中下怀,从此不坐朝廷。赵高在禁中用事,大权尽入其手。
这时,朝中大臣只有李斯也曾参与沙丘之谋,颇得胡亥信重,说话还有点估量,其余皆不在赵高眼中。赵高想独揽大权,便设计陷害他。
一日,赵高对李斯道:“关东盗贼蜂起,皇上却仍在营造阿房宫,整日沉溺于名狗骏马等无用之物。我想谏阻,只因地位低贱,人微言轻。君侯位居丞相,正是份内事,为何不谏?”李斯叹道:“正是呀,我早想谏劝,只是皇上不坐朝堂,我见不到”。赵高道:“请让我打听打听,皇上空闲,便知会你”。
赵高趁胡亥美女围坐,正在行乐时,派人告诉李斯:“皇上有空,可以奏事”。李斯急忙赶来。胡亥正玩得高兴,不见。如此三次,胡亥怒道:“我平日闲得发慌,丞相不来。刚玩得有趣,他便来败兴。丞相是瞧不起我吧?”赵高佯惊道:“这就危险了!沙丘之谋,丞相曾参与。如今陛下已立为皇帝,而丞相爵位官职不曾提高,他显然盼着裂土封王呢。另外,丞相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楚国盗贼陈胜等都是丞相的邻县人。因此他们经过三川郡,李由守城观望,不肯出战。我听说他与盗贼有公文来往,只是未查清楚,所以不敢奏报。其实,丞相如今在外的声威已超过陛下了”。胡亥听了,想审讯李斯,又怕赵高所说不确切,便派使者调查李由与盗贼串通的罪状。
李斯听说长子李由被案查,稍一推想,便明白是赵高进了谗言,不得不与赵高摊牌。这时,胡亥正在甘泉宫观赏摔跤,李斯见不到他,便上书道:“臣闻:大臣若与君主势均力敌,则败坏国家;小妾如与丈夫平起平坐,便危乱家庭。如今赵高淫邪放纵,专断独行,同陛下的权势没有差异,他的志向是篡位灭国。陛下若不早图,恐怕他就要叛乱了”。胡亥道:“这是什么话!”将李斯之言告诉了赵高。赵高道:“现在阻碍丞相的只有我赵高了。我若死,丞相马上便会篡位”。胡亥终究更信任赵高,下令道:“将丞相交给郎中令赵高治罪”。赵高立即拘捕李斯及其全部宗族宾客,追查他与长子谋反的情状。
当时,左丞相冯去疾和将军冯劫因为谏劝胡亥而下狱。冯去疾和冯劫道:“将相不辱”。遂自杀。李斯下狱后,自认为从前功大,又实无谋反之心,若见到胡亥,凭他的口才必可分说明白,因此不肯自杀。赵高却怎会让他见到胡亥?李斯无奈,只得上书胡亥。他在奏书中一件一件回顾自己尽心竭力所立的功劳,希望激动胡亥。书信呈上,赵高掷于地下,冷笑一声道:“囚犯安得上书”。
赵高严刑审讯李斯,杖击千余,浑身溃烂。李斯不胜痛,只得自认谋反。赵高让他的亲信扮作御史,审讯李斯。李斯盼望御史去向皇帝面前替他申冤,便翻供,于是又遭痛打。如此十余次。后来,胡亥果然派御史来验证。李斯以为又是假的,终不敢再翻供。御史回报,胡亥喜道:“没有赵君,险些给丞相卖了”。这时,派去三川郡的使者回报,李由已被楚军杀死。赵高隐瞒实情,伪造了李由叛乱的证据。
二世皇帝二年七月,李斯被判决五刑:先黥鼻,斩左右趾,然后腰斩,枭首示众,碎其骨肉于街市。李斯的父母、兄弟和妻子共三族被杀。
李斯死后,赵高升为丞相。不久,便逼得章邯、司马欣降了项羽。他怕大臣中有人不肯依附自己,先做了一个试验。他向胡亥献上一匹鹿,却说是马。胡亥笑道:“丞相错了,怎么指鹿为马?”赵高坚称为马,左右大臣有的沉默,有的说是鹿,大多数顺着赵高,说是马。胡亥以为自己精神错乱,才认马为鹿。事后,赵高将说鹿的人一概严办。从此,大臣对他更为畏惧。
当初赵高一再称关东贼兵不足为惧,等到王离被俘,章邯倒戈,胡亥知道了真相,便责问赵高。赵高畏惧,暗中与女婿咸阳令阎乐、弟弟赵成谋划道:“君上不听谏言,如今势危,却将罪过推给咱们家。我要废了他”。于是约了郎中令为内应,令阎乐率兵去杀胡亥。他怕阎乐有二心,便扣押阎乐之母在赵府为人质。阎乐率领吏卒一千多人,杀入宫中,逼迫胡亥自杀。
胡亥死后,赵高拿了皇帝符玺到了朝堂,大臣皆不肯朝见。他见自己终无法当皇帝,就想立胡亥之兄的儿子公子婴为秦王。这时,刘邦大军已近函谷关,诱降赵高。公子婴怕赵高又出卖自己,遂与两个儿子设计刺杀了赵高。
公子婴在位四十六日,刘邦入关,子婴投降,秦亡。后来,项羽入咸阳,杀了子婴及秦宗室子弟。
当初,李斯贵为丞相,儿子皆娶公主,女儿都嫁皇子。一日,长子李由从三川郡到咸阳,李斯大摆酒宴,百官皆来祝贺,大门外的车马数以千计。李斯喟然叹道:“唉!我曾听荀卿说:‘富贵权势不得太盛’。我本是上蔡布衣,一个普通百姓,而今在朝庭众臣中莫与为比,可谓富贵达到了极点。物极则衰,我不知何处才是归宿啊!”他虽然记得恩师的教诲,明白“物极则衰”的道理,但贪恋爵禄,听从了赵高邪说,诈立胡亥,害人害己。当他被叛处五刑,押往受刑之时,数十年来的辛苦攀登与荣华一一闪过心头,痛悔交加,对次子道:“我还想跟从前一样,与你牵着黄狗,到上蔡东门外去追猎野兔,如今又怎么能办到呢?”父子相对痛哭,受尽酷刑而死。
官场相斗,与明刀明枪的阵前对决不同:一方充分准备,心藏杀机,另一方却懵懂不觉,尚以对方为朋友,等到醒悟,已然送命。李斯参与沙丘之谋,害死了扶苏和蒙氏兄弟。但从本质上讲,并不是一个处心积虑一心害人的人。赵高这个人比他可怕得多,是个躲在黑暗中的鬼蜮。他诈立胡亥,谗杀李斯,最后弑二世胡亥,每次都胸有成竹,进行得有条不紊。因为他早已窥探到对方的弱点,能准确无误地估量形势,而且富于冒险精神,动起手来绝无丝毫手软。所以,总是一击致命。当李斯发现赵高加害时,仓皇上阵,言辞举措都显得笨拙而无力,──这样一来,怎能是对手?
附录:
《一日不朝,其间容刀》
李斯之不敌于赵高,在于不能如赵高时时得见二世,终于中谗言而死。此间利害,后世之人颇有悟者。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传》:“一日不见
――此等情事,我等固不知也,此前亦颇有“书生之见”。但想来官场中人早已悟得此理,只是明白道出者少也。古代大臣由朝廷贬往地方,越贬越远,投之蛮荒,或诏令路中杀之,或有此等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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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权篇第三〉
【一团和气】
明清朝会时,有个供大臣休息的房间,里面有个匾,上写四个大字“一团和气”。蒋介石训诫部下,最常讲的也是四个字“精诚团结”。有道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战国时,蔺相如和老将廉颇演过一出“将相和”,至今传颂。江湖中人也会说:“多个朋友多条路”。生意人知道,“和气生财”。
然而,众人常见的却是官场上的相斗。有时候是“正邪不两立”,有时候却也只是官做大了,地位高了,钱多了,脾气大了;有的是利害冲突,有的也只是意气之争;有的是世仇,有的就是觉得财大气粗,想欺负人解闷寻开心;还有人就是互相看不上眼,三言两语间就成了死敌。虽然事件的起因可能很小,后果却很严重,一有机会,就变作生死相搏。
清君侧
西汉景帝年间(公元前157年──前141年),朝野间的头号大事便是“七国之乱”。晁错一生的功业,都与此事相关联。
晁错,颖州人。少年时从著名学者张恢修习申不害、商鞅的学说,后以文学察举为太常属官。
汉文帝时,天下承平,朝廷收集整理历朝文物经术。由于当年秦始皇焚毁《诗》、《书》等经学著作,使许多先秦典籍散佚绝传。当时全国已找不到一部《尚书》,只有一位伏先生研究过这部经典,记得部分篇章。伏先生曾任秦博士,已有九十多岁,朝廷没法征召他到长安来。文帝诏令太常派人去记诵学习,抢救这门学问。太常于是派了晁错。几年之后,晁错学成归来,上书议论朝政便引用《尚书》的精义,文帝遂任命他为太子舍人,辅导太子刘启修习经学。晁错辩才出众,为太子宠幸,号为“智囊”。从这时起,晁错开始关注诸侯问题,屡次上书议论。
当年刘邦击败项羽,分封韩信、彭越、英布等大功臣为诸侯王。但过了不久,便以种种罪名将他们诛灭,改为刘姓子弟为王。各诸侯大者占地达五六郡,几十城。朝廷直接控制的不过十五郡,诸侯封地则共计三十九郡,成尾大不掉之势。西汉初年,由于连年刀兵战乱,百姓死伤逃亡,户口骤减,当时大侯封邑不过万家。几代之后,户口繁盛,萧何曹参一县的封地已达四万多家,各诸侯王封地的户口也增加几倍,实力大张。而此时诸侯与皇帝的血缘却更疏远。如吴王刘濞,是刘邦之兄刘仲之子,与文帝是堂兄弟。帝王之家,王子出世之后,各有乳母宦者侍候,平日相互极少见面,本无寻常百姓的骨肉之情。争夺皇帝宝座时,更将这一层薄薄的亲情抛在一边。同父异母兄弟、同胞兄弟、亲父子相残者史不绝书。至于同姓子弟,已成陌路之人,更无半点同姓之亲。以此趋势,诸侯财富实力一代一代积累,而与皇帝的血缘更远,遂使诸侯与皇帝的相互猜忌日益加深。晁错上书文帝,认为诸侯迟早必反,建议尽早削其封地。文帝因种种顾虑而没有削藩,但很欣赏他的才干见识,升他为中大夫。
晁错为人严正刚直,生性苛刻严峻。太子刘启对他极为信重,但朝中诸大臣如申屠嘉、袁盎,都不喜欢他,尤其与袁盎嫌隙极深。平日众人来往,若袁盎在座,晁错后来,袁盎必借故告辞。若晁错先在,见袁盎来,也必立即辞去。两人从不同座宴饮谈论。
袁盎,字丝。父亲本为强盗,后徙居关中。袁盎没什么学问,但为人机智有胆略,与朝中重臣绛侯周勃、丞相申屠嘉、窦婴等交情极好。文帝对宦官赵同最为宠幸,袁盎议论朝政时得罪了赵同。赵同怀恨在心,常想找机会谗害他。袁盎知道危机迫在眉睫,非常忧虑。他侄子袁种献上一计:“叔叔可当众侮辱他,让众人都知道他与你有仇。日后他以谗言害你,以皇上的圣明,便知他挟私报复,不会听信。”袁盎听后,想一想,深觉其妙。一日,文帝外出,与赵同同车而坐。袁盎突然出来,伏在车前进言道:“臣闻,与天子同乘者,必为天下英豪。如今我朝纵然无人,陛下也不至于要跟受过宫刑的废人同车。”文帝大笑,让赵同下车,赵同又羞又愧,泪流满面,只得下去。此后,他谒力在文帝前诋毁袁盎,文帝终不肯听。
袁盎屡屡慷慨陈言,被调为陇西郡都尉。他仁爱士卒,深受爱戴,不久升为齐国家相,后又徙为吴王家相。吴王刘濞的骄横在诸侯中是出了名的,袁盎此去极为艰险。刘濞多有不法之事,袁盎如若强行阻拦,或向朝廷告发,必引起刘 濞愤恨,上书污陷他,甚至派刺客谋害他。临行前,他侄子袁种又献一计。袁盎依计而行,到吴国后,一味敷衍。当地气候湿潮,袁盎每日喝上几杯,保养身体,对刘濞的作为一概不闻不问,只是有机会便劝他千万不可造反。越是稠人广众之处,越劝得起劲,听与不听,由得他去。纵然日后造反,但他劝阻之言在先,足见他对朝廷的忠心,可以卸脱罪责,这样,刘濞果然厚待他,终得平安满任回朝。
文帝死,太子刘启继位,是为景帝。晁错得到重用升为内史,掌治京机。他时常单独晋见刘启,献计献策,更定法令,都得刘启赞同,所受的宠幸,在九卿之上。丞相申屠嘉与他意见不合,心中大为不快,但没有办法。
内史府建在太上皇(刘邦父亲)庙内垣外的空地,大门开在东面,出入须绕过太上皇庙外墙,很不方便。晁错便在内史府南面另开一门,又凿穿太上皇庙空地外墙,行走车马。
晁错升职后,力主削藩,认为打击的首要目标为齐、楚、吴三王。齐王有封地七十县,楚王四十县,吴王五十县,于各诸侯中最强大。当年吴王刘濞的太子入京,有一天,陪皇太子刘启宴饮博弈,因棋路发生争执,吴太子态度不敬,刘启发怒,举棋盘击打,吴太子仆地而死。刘濞怨恨,称病不入朝。文帝赐手杖,特准至老死可不入朝。晁错分析道:“吴王由于有从前太子被杀的嫌隙,托病不朝。吴国得铜盐之利,富甲天下,招诱无数亡命之徒,早有谋反之心。如今削地,必会造反,不削地,也必会造反,不过是早晚之别。早削地,早反叛,祸害尚小。倘不削地,其财富日增,祸害更大。”景帝令群臣集议,大家都唯唯诺诺,不敢与晁错辩难,独窦婴起而争论,因此与晁错不和。
景帝终于下决心削藩。他仓促动手,寻找诸侯王昔日的过错,下诏削去楚王东海郡,吴王的豫章、会稽二郡,赵王的河间郡,胶西王的六个县。
诸侯王中,以吴王刘濞勇悍有气概,在位四十余年,亲抚百姓,招诱壮士,最具实力。他听到削藩的风声,立即派使者联络了胶西王刘卬,并亲自到胶西国与刘卬会盟,约定造反成事后,两人共分天下,自称东帝,刘卬称西帝。然后,他俩又联络了齐王、葘川王、胶东王、济南王、济北王,共为七国。当朝廷削除吴国封地的诏书下达后,吴王、胶西王率先动手,杀了朝廷派驻两国的高级官员,起兵。胶东、葘川、济南三国随即响应,另有楚赵两国加盟。但齐王反悔,饮毒自杀。济北王被属下官员劫持,未能起兵。反叛的诸侯仍为七国。起兵的理由是诛除残害诸侯,离间刘氏骨肉之情的贼臣晁错,“清君侧”。
吴王刘濞起兵时,下令道:“本人年纪六十二,亲自带兵;小儿子年十四,身先士卒。所以凡十四以上,六十二以下者,一律从军。”共征得二十多万人,渡淮水,与楚军会合,攻打梁国。梁王刘武是景帝刘启的同母弟,因此不肯反叛。
七国造反的檄文传到长安,景帝遣太尉周亚夫率朝廷主力反击吴楚,派将军栾布、郦寄各领一枝军马攻齐赵,令大将军窦婴驻扎荥阳,居中策应。当时的局面的确危急。从朝廷一方来说,众文武对晁错的骤然贵幸独断专行心怀不满,也不支持削藩。而且,朝廷兵力不足,处于劣势。在诸侯一方,他们虽然声势浩大,但以下犯上,名不正言不顺,除了吴国外,其余各诸侯的心中惴惴不安。当
朝臣中只有晁错坚决削藩,诸侯反叛也是意料中事。因此能从容镇定地协助景帝调兵遣将。然而,便在此时他犯了一个大错,想借机除去宿敌袁盎。他与属下丞史商议道:“袁盎多受吴王金钱,因此替他遮掩,称吴王不会反。如今,吴王却领头反叛。我想请皇上下令逮捕袁盎,他必定知晓吴王的阴谋。”丞史劝他,认为以袁盎的为人,不致于与吴王勾结。晁错犹豫未决,此事暂时搁下。
袁盎在朝中交游广阔,虽然废为庶民,消息仍很灵通,很快便听到动静。他是敢做敢为、富于智计的人,绝不愿束手待毙,当即发动反击。
当天晚上,袁盎密见大将军窦婴,请窦婴替他向景帝禀告,他知道吴楚反叛的根由,要当面向皇上奏报。窦婴替他接洽妥当,袁盎进宫。这时,景帝正与晁错计算军中所需的粮草,问袁盎道:“你曾任吴王家相,如今吴楚反叛,你看情形如何?”袁盎大言道:“陛下不必忧心,可以破。”景帝道:“吴王掘铜山铸钱,煮海水制盐,积聚财富招诱天下豪杰,直到年老发白才举兵,定然计谋周全。你为何认为他不会有什么作为呢?”袁盎道:“吴王以铜盐而十分富有,但却未得豪杰之士。倘有真正的豪杰辅佐,便会助他行正道,又怎会谋逆?”此语说得颇为牵强,但刘启听了自然高兴。自吴楚叛乱,他一直忧心忡忡,这时才露出笑容。晁错见景帝有了平叛的信心,也对袁盎的话表示满意,附合道:“袁盎说得对。”刘启于是又问袁盎有何对策,袁盎请人回避。刘启挥手令侍从退下,只留下晁错。袁盎道:“我所要说的,为人臣者不应知闻。”景帝便令晁错也到一边回避。晁错对自己在刘启心中的地位很自信,并未疑心袁盎敢来动他,只是觉得难堪,恨恨而退,到东厢暂避。
袁盎看见晁错怨毒的神情,心中不安,知道若不能一举置之死地,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矣。他又将事先想好的说辞温习一遍,才缓缓道:“吴楚各国来往的书信中都道:‘高皇帝封刘氏子弟为王,使各有土地,镇抚天下。如今贼臣晁错擅权,迁过诸侯,削夺土地。’所以才联合起兵,要诛杀了晁错,恢复被削的封地。为今之计,只须杀了晁错,派使者赦去吴楚之罪,退回原有土地,兵不血刃,即可令其罢兵。”刘启听了,沉默不语。七国反叛,声称“清君侧”,但他知道刘濞的野心,未必会以杀了晁错为满足。转念一想,杀了晁错,他们便失了作乱的籍口,倘仍不罢兵,便暴露出了叛逆之意,失天下之心,也有一利。然而,晁错忧虑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强干弱枝,出于一片忠心。若杀了他,岂非为诸侯报仇?但乱兵杀入京师,自己且性命不保,又怎能管得许多?良久才道:“究竟应当如何才好?如若非得如此,我会舍他一人以谢天下。”袁盎见狡计已售,道:“愚臣只有此计,愿皇上深思。”
景帝于是拜袁盎为太常,吴王刘濞的同宗子弟刘通为宗正。这两个职务与宗庙宗族有关,刘景打算派他俩去回复刘濞。他这人十分阴狠,虽对晁错动了杀机,却丝毫不露声色,依旧常常计议军情政务。又过了十多天,才终于派人骗晁错上朝,却直接将他载去东市。晁错还穿着朝服,被斩。然后,刘启令袁盎刘通出使吴国。
此时,吴楚联军正猛攻梁王。袁刘二人到来,刘通因与刘濞为宗亲,先入见刘濞,向他说明已斩了晁错,让他跪拜接诏,罢兵。刘濞笑道:“我已作了东帝,还要拜谁?”根本不见袁盎。袁盎乃天下名士,刘濞想任用他,袁盎不从。刘濞派一名都尉领军五百围住他,若再不肯,便要加害。
当年袁盎任吴相时,属下有个从史与他的一名婢女有私情,袁盎知道后,没有声张,待那从史一如既往,后来,有人告诉从史:“袁大人已觉察了!”那从史惶恐,立即逃走。袁盎亲自骑马追上他,将婢女赐给了他,仍任为从史。碰巧今日围困他的军兵有个校尉司马,正是那个从史。他感念袁盎旧恩,决意救他。校尉司马变卖了随身衣物,购得一石美酒,让看守的士卒痛饮。那一日天气酷寒,军兵又冷又渴,个个喝得大醉。夜深后,校尉司马唤醒袁盎,道:“先生快逃,吴王明天就要杀你。”袁盎不信,道:“你是何人?”待知道正是昔日从史,辞谢道:“你还有亲老在堂,我不能连累你。”校尉司马道:“先生走后,我也要逃走,把亲老藏起来,先生不必担心。”用刀将军帐割开,领他从醉倒的士卒中穿过,逃了出去。两人分手,袁盎独自逃归朝廷。
七国叛军起初声势汹汹,但刘濞之流志大才疏,不是周亚夫的对手。周亚夫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派精锐骑兵断其粮道。不到三个月,叛军粮尽退兵,被周亚夫击溃,各诸侯王陆续被杀,叛乱平息。
此后,袁盎曾任楚相,不久便免职归乡。刘启当日听信他,诛了晁错,为有识之人所耻笑,心中愧恨,不免迁怒于他,从此以后,再不曾重用。
梁王刘武深得太后喜爱,他希望景帝死后能传位于他,因窦婴等大臣坚决反对而罢。当时,袁盎也曾上言反对。梁王怨恨,派刺客来杀他。刺客到了关中,问起袁盎,众人皆赞不绝口。刺客感动,见袁盎后道:“我得了梁王金子,奉命杀你。没想到先生是个忠厚长者,不忍下手。但以后还会不断有人来。”袁盎此时没有官职,无法保护自己。几天后,果然被刺客截杀于城外大道上。
司马迁评价法家学说:“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历史上的法家人物,往往刚愎偏激,缺乏儒、道各家的世故。他们深信法令是唯一可以建立秩序,安邦定国之道,不遗余力地尊君抑臣,执法峻急严酷,不避亲贵,待人刻薄寡恩,竭忠绝私,这一切多半为了讨得君王欢心,得到信重,操持权柄,以建功扬名,因而历来惹人憎恶,斥之为诈忠。如商鞅、吴起,皆因积怨太多而杀身。晁错力主削藩的风声传开,各诸侯王莫不切齿痛恨。他父亲闻知,从家乡赶来,劝道:“皇上初继位,你当权用事,侵削诸侯,疏离王家骨肉之情,众人议论纷纷,都怨恨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晁错道:“不如此,则天子不尊,宗庙不安。”他父亲怒道:“这样刘氏安然了,咱们晁家可就危险了。”服毒自杀。临死前,叹道:”我不忍看到祸患临头啊。”他父亲死后十多天,吴楚起兵。这时,他不专心协助景帝平叛,却想乘机加害仇敌。袁盎不肯任人宰割,抢先进言,不过是运用自己的智慧求生存罢了。倘若晁错稍宽厚一点,又何至于如此呢?
附录:
《明建文朝削藩者的结局》
明初燕王朱棣“靖难”夺天下的过程,《明史·恭闵帝本纪》、《成祖本纪》、《列传二十九》记载如下: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朱元璋)崩,辛卯,皇太孙即位,遗诏诸王临国中,毋[①]得至京师。燕王自北平入奔丧,闻诏乃止。时谙王以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帝纳齐泰、黄子澄谋,欲因事以次削除之。惮燕王强,未发,乃先废周王橚[②],欲以牵引燕。于是告讦[③]四起,湘、代、齐、岷皆以罪废。燕王内自危,佯狂称疾。……
建文元年夏六月,燕山百户倪谅告变,逮官校于谅、周铎等伏诛。下诏让王,并遣中官逮王府傣,王遂称疾笃。都指挥使谢贵、布政使张昺[④]以兵守王宫。王密与僧道衍谋,令指挥张玉、硃能潜纳勇士八百人入府守卫。
秋七月癸酉,匿壮士端礼门,绐[⑤]贵,昺入,杀之,遂夺九门。上书天子指泰、子澄为奸臣,并援《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书既发,遂举兵。自署官属,称其师曰“靖难”。……
其后,中央军与燕王军苦战,中央军败多胜少,但燕王军也没有多少进展。
建文元年十一月,中央军再败,诸军尽溃。燕王棣再上书于朝。建文帝为罢齐泰、黄子澄官,仍留京师。
建文三年春二月,燕王复帅师南下。三月,与中央军遇于夹河,燕勇将死斗,中央军少却。会日暮,各敛兵入营。燕王以十余骑逼中央军营野宿,及明起视,已在围中。乃从容引马,鸣角穿营而去。诸将以天子有诏,毋使负杀叔父名,仓卒相顾愕贻,不敢发一矢。是日复战,自辰至未,两军相胜负,东北风忽起,尘埃蔽天,燕兵大呼,乘风纵击,中央军大败。建文帝贬齐泰、黄子澄,谕燕罢兵。
当是时,王称兵三年矣。亲战阵,冒矢石,以身先士卒,常乘胜逐北,然亦屡濒于危。所克城邑,兵去旋复为朝廷守,仅据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而已。无何,中官被黜者来奔,具言京师空虚可取状。王乃慨然曰:“频年用兵,何时已平?要当临江一决,不复返顾矣。”十二月丙寅,复出师。
这一次,燕军急速南下。建文四年五月,燕兵渡淮,趋扬州。……诏天下勤王,遣御史大夫练子宁、侍郎黄观、修撰王叔英分道徵[⑥]兵。召齐泰、黄子澄还。……甲辰,遣庆成郡主如燕师,议割地罢兵。
(建文四年)六月癸丑,盛庸帅舟师败燕兵于浦子口,复战不利。都督佥事[⑦]陈瑄以舟师叛附于燕。乙卯,燕兵渡江,盛庸战于高资港,败绩。戊午,镇江守将童俊叛降燕。庚申,燕兵至龙潭。辛酉,命诸王分守都城,遣李景隆及兵部尚书茹瑺、都督王佐如燕军,申[⑧]前约。壬戌,复遣谷王橞、安王楹往。皆不听。甲子,遣使齐蜡书四出,促勤王兵。乙丑,燕兵犯金川门,左都督徐增寿谋内应,伏诛。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纳[⑨]燕兵,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⑩]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
城破之日,燕王分命诸将守城及皇城,还驻龙江,下令抚安军民。大索[11]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丙寅,诸王群臣上表劝进。己巳,王谒[12]孝陵。群臣备法驾[13],奉宝玺[14],迎呼万岁。王升辇,诣奉天殿即皇帝位。复周王橚、齐王榑爵。壬申,葬建文皇帝。丁丑,杀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并夷其族。坐奸党死者甚众。
《明史·列传二十九》记录了几个主张削藩大臣的生平及结局:
齐泰,溧水人。……太祖尝问边将姓名,泰历数无遗。又问诸图籍[15],出袖中手册以进,简要详密,大奇之。
皇太孙素重泰。及即位,命与黄子澄同参国政。寻进尚书。时遗诏诸王临[16]国中,毋奔丧,王国吏民听朝廷节制[17]。诸王谓泰矫皇考诏,间骨肉,皆不悦。先是,帝为太孙时,诸王多尊属,拥重兵,患之,至是因密议削藩。
……燕王举兵反,师名“靖难”,指泰、子澄为奸臣。事闻,泰请削燕属籍,声罪致讨。或难之,泰曰:“明其为贼,敌乃可克。”遂定议伐燕,布告天下。时太祖功臣存者甚少,乃拜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帅师分道北伐,至真定为燕所败。子澄荐曹国公李景隆代将,泰极言不可。子澄不听,卒命景隆将。当是时,帝举五十万兵畀[18]景隆,谓燕可旦夕灭。燕王顾大喜曰:“昔汉高止能将十万。景隆何才,其众适足[19]为吾资也。”是冬,景隆果败,帝有惧色。会燕王上书极诋泰、子澄。帝乃解二人任以谢燕,而阴留之京师,仍参密议。景隆遗燕王书,言二人已窜[20],可息兵,燕王不听。明年,盛庸捷[21]东昌,帝告庙,命二人任职如故。及夹河之败,复解二人官求罢兵,燕王曰:“此缓我也。”进益急。
始削藩议起,帝入泰、子澄言,谓以天下制一隅甚易。及屡败,意中悔,是以进退失据。迨[22]燕兵日逼,复召泰还。未至,京师已不守,泰走[23]外郡谋兴复。时购[24]泰急。泰墨白马走,行稍远,汗出墨脱。或曰:“此齐尚书马也。”遂被执赴京,同子澄、方孝孺不屈死。泰从兄弟敬宗等皆坐死,叔时永、阳彦等谪戍[25]。子甫六岁,免死给配[26],仁宗时赦还。
黄子澄,名湜,以字行。洪武十八年会试第一。由编修进修撰,伴读东宫,累迁太常寺卿。
惠帝为皇太孙时,尝坐东角门谓子澄曰:“诸王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奈何?”对曰:“诸王护卫兵,才[27]足自守。倘有变,临[28]以六师,其谁能支?汉七国非不强,卒底[29]亡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太孙是其言。比[30]即位,命子澄兼翰林学士,与齐泰同参国政,……
……燕师起,燕王泣誓将吏曰:“陷害诸王,非由天子意,乃奸臣齐泰、黄子澄所为也。”
……
及燕兵渐南,与齐泰同谪[31]外,密令募兵。子澄微服由太湖至苏州,与知府姚善倡义勤王。善上言:“子澄才足捍难,不宜弃闲远以快敌人。”帝复召子澄,未至而京城陷。欲与善航海乞兵[32]。善不可,乃就嘉兴杨任谋举事,为人告,俱被执。子澄至,成祖亲诘之。抗辨不屈。磔死[33]。族人无少长皆斩,姻党悉戍边。一子变姓名为田经,遇赦,家湖广咸宁。正德中,进士黄表其后云。
方孝孺。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34]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35]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时年四十有六。其门人德庆侯廖永忠之孙镛与其弟铭检遗骸瘗[36]聚宝门外山上。
孝孺有兄孝闻,力学笃行,先孝孺死。弟孝友与孝孺同就戮,亦赋诗一章而死。妻郑及二子中宪、中愈先自经[37]死,二女投秦淮河死。
孝孺工文章,醇深雄迈。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永乐中,藏孝孺文者罪至死。门人王稌潜录为《侯城集》,故后得行于世。……
孝孺之死,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
(有人考订,因方孝孺一案而死的共873人,株连十族。)
练子宁,名安,以字行,新淦人。……燕王即位,缚子宁至。语不逊,磔死。族其家,姻戚俱戍边。子宁从子大亨,官嘉定知县。闻变,同妻沉刘家河死。
卓敬,字惟恭,瑞安人。颖悟过人,读书十行俱下。举洪武二十一年进士。……燕王即位,被执,责以建议徙燕,离间骨肉。敬厉声曰:“惜先帝不用敬言[38]耳!”帝怒,犹怜其才,命系狱[39],使人讽[40]以管仲、魏徵事。敬泣曰:“人臣委贽[41],有死无二。先皇帝曾无过举,一旦横行篡夺,恨不即死见故君地下,乃更欲臣[42]我耶?”帝犹不忍杀。姚广孝故与敬有隙,进曰:“敬言诚见用,上宁有今日?”乃斩之,诛其三族。
敬立朝慷慨,美丰姿,善谈论,凡天官、舆地、律历、兵刑诸家,无不博究。成祖尝叹曰:“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万历初,用御史屠叔方言,表墓建祠。
有巨敬者,平凉人。为御史,改户部主事,充史官,以清慎称。与迪同不屈死,夷其族。
景清,本耿姓,讹景,真宁人。倜傥尚大节,读书一过不忘。洪武中进士,授编修,改御史。……燕师入,诸臣死者甚众。清素预密谋,且约孝孺等同殉国,至是独诣阙[43]自归。成祖命仍其官,委蛇[44]班行者久之。一日早朝,清衣绯怀刃入。先是,日者奏异星赤色犯帝座,甚急。成祖故疑清。及朝,清独著绯[45]。命搜之,得所藏刃。诘责,清奋起曰:“欲为故主报仇耳。”成祖怒,磔死,族之。籍[46]其乡,转相攀染[47],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
〈争权篇第四〉
【扣帽子·上纲上线·打棍子】
两个阵营相斗,最便捷的法子是扣帽子,西方人称为贴标签(Labelling)。比如,美国的麦卡锡时期,只要给对方贴上亲共的标签,这个人在政治上就算完了。中国的文革时期,帽子有“地主”、“右派”、 “叛徒”、“内奸”、“走资派”、“反革命”、 “反对毛主席”……结果当然也要严重得多。
扣帽子的诀窍是“上纲上线”,将一句话,一件小事,上升到亡党亡国的高度。因为这一招太狠了,国人又称之为“打棍子”。一棍子将对手扫出人民的阵营,由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再踏上一只脚,就永远不得翻身了。
当然,这些招术尽管标签是新的,套路却学自老祖宗。把一件小事,往这人的品德上联系,往谋反叛国上联系,是所谓的“诛心”。
窦田生死斗
西汉文帝皇后姓窦,名猗房,共有三个儿女:长公主刘嫖、长子刘启和次子刘武。文帝死,他的长子刘启即位史称景帝,而她就成了窦太后。窦猗房长寿,──但也许是比文帝小很多,景帝死,她的孙儿武帝刘彻即位六年后,才去世。因此,在景帝朝和武帝前期,她都有很大的权威,是庇荫窦婴的一棵大树。
窦婴是窦猗房堂兄弟的儿子。他自幼喜欢招养宾客,文帝时,曾任吴王相。景帝初即位,任詹事,──掌管皇后太后家事。
窦太后最喜欢小儿子梁王刘武。一日,刘武刘启两兄弟一起喝酒,太后也在座。窦婴是亲近外戚,又是太后近臣,一旁陪侍。两兄弟酒酣,景帝信口道:“我百岁之后,就传位给小弟。”这话大半是为了取悦太后,窦太后听了果然非常高兴。但按照周朝以来的嫡长子继承制,兄终弟及是不合礼法的,而且也是导致政治动乱、宫廷阴谋的隐患。窦婴认为不可以这样说,更不能这样做,当下便斟一杯酒,捧给刘启,道:“汉家天下是高祖皇帝创下的,父子相传是汉家规矩,陛下怎可擅自传给梁王?”景帝自知失言,黯然。窦太后不大高兴,从此憎恶他。窦婴出身尊贵,也不看重詹事这个官,便称病免职。太后愈怒,取消了他进出内宫的名籍,春秋两季朝请也不许他进宫。
景帝三年,七国叛乱,刘启想拔用一名亲近之人为将。他觉得宗室和太后一族子弟中,以窦婴最为贤能,遂召他来见。窦婴记着从前与太后的嫌隙,固辞不肯就职,窦太后也觉羞惭。刘启道:“天下方有急难,王孙怎可推辞?”拜窦婴为大将军,赐黄金千斤。当时,袁盎、栾布等名将贤士在家闲居,窦婴推荐他们任职。他将皇帝所赐千金全部放在官衙走廊下,让诸将酌量取用,一两也不曾拿回私宅。七国兵破,窦婴以功封魏其候,许多游士宾客都投奔到他的门下。朝廷每议大事,以条候周亚天、魏其候窦婴最为显贵,众列候莫敢抗礼。
景帝四年,立栗姬所生刘荣为太子,从母姓称栗太子,以窦婴为太子傅。景帝七年,栗太子被废,改立刘彻为太子,是为武帝。后三年,栗太子自杀。刘荣被废时,窦婴苦苦劝谏,不能成功,便称病归家,不肯朝见景帝。门下众宾客辩士劝他,都不听。有位士人高遂劝道:“能使将军富贵者,皇上也;使将军成为朝廷亲贵者,太后也。如今将军为太子傅,太子被废而不能阻止,力争不得而不能死节,却托病引退,拥着歌姬美女,闲居不肯上朝,这不是显扬主上的过失吗?如果太后皇上恼怒加害,将军全家都会诛灭了。”窦婴栗然而惊,遂上朝觐见如故。桃候刘舍免相,窦太后屡次推荐窦婴,景帝道:“太后难道以为我有所吝惜才不肯以窦婴为相吗?他这人沾沾自喜,轻率随便,不可担当重任。”终用建陵候卫绾为丞相。
从窦婴的为人处世来看,他自以为才能出众,又为亲贵外戚,功高名重,不肯如其他大臣一般谨慎行事,勇于坚持已见,颇有古之士大夫的气概。其实,当时的名臣周亚夫已为景帝害死,他多赖窦太后的缘故才得安然。他不能敏锐地觉察到时势的变迁,亲疏关系的转化,自我感觉始终良好。这时候,他的劲敌田蚡骤然贵幸,为他的前景罩上了阴影。
景帝的第一个皇后姓薄,无子,被废。第二个皇后叫王娡。其母亲臧儿先嫁王仲,生一子二女:王信、王娡和王姁。王仲去世,臧儿嫁田氏,生田蚡和田胜。王娡先嫁给金王孙,已生一女。臧儿卜筮,两个女儿皆应大贵,便把王娡接回家,连小女儿一起送入太子刘启宫中。王娡后来立为皇后,子刘彻立为太子,她哥哥王信封盖侯。田蚡是王娡同母异父弟弟,当时没有封侯。
当窦婴擢为大将军,权势极盛时,田蚡不过是个小小的郎官,常奔走趋奉于窦婴门下,陪从宴饮,时跪时起,不敢安坐,恭敬顺从一如窦氏的晚辈子弟。田蚡口才出众,修习过一些殷商古文,王娡很欣赏他,到景帝晚年,日渐宠幸,升为太中大夫。景帝死,太子刘彻即位,王太后摄政称制,代武帝执掌政权。当时王太后的许多举措是田蚡宾客的计策。王娡掌权后,大封本家子弟: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
田蚡是王太后一党中最有才的一个,野心颇大。他一心想谋丞相之位,因而对宾客谦恭自下,推荐了许多门客名士入仕为官,要压倒窦婴等将相的势力。武帝即位第二年,丞相卫绾因病免职,朝廷议选丞相和太尉。田蚡的门客籍福道:“魏其侯窦婴显贵已久,天下士人素来推重他。如今将军刚刚贵盛,还不如他。纵然太后让将军为丞相,将军一定要让窦婴。他为丞相,将军一定为太尉。太尉和丞相一般尊贵,将军又能得让贤之名。”田蚡暗中向太后诉说了这项计划,请他暗示武帝。于是任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此时,虽然王太后称制,但要害实权仍有些在她婆婆窦太后手中,窦王两家亲属一起重用,皆大欢喜,一切均在籍福预料之中。
窦婴终于拜相,贺客盈门。籍福也来祝贺,乘机便劝 道:“君侯生性喜善疾恶,如今因善人称誉,才作了丞相。然而世上恶人更多,必诋毁君侯。君侯若能对善恶之人皆宽和些,便可长久维持相位。否则,必不能久在此位。”从籍福日后的为人看,他虽为田蚡的门客,这番话却出于好意,但窦婴听不进去。
窦婴田蚡均推崇儒术,遂推荐儒士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大行儒家礼制,又将窦氏和刘姓宗室子弟中品行不佳者从宗谱中除名,下令滞留京师的列侯各回自己的封地。当时的列侯往往娶了公主,在长安游乐争宠,享其富贵权势,皆不肯离开,因此一个接一个向窦太后控诉他俩。窦太后喜欢黄老之学,而他们推重儒术,因此窦太后越发不喜欢他们。这一年,御史大夫赵绾竟大胆上书,认为今后不应让再让太后干政。窦太后震怒,将赵绾王臧下狱,二人自杀。窦婴田蚡免职,在家闲居。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
两人一样地免官闲居,处境却不同。田蚡因为王太后的缘故,武帝宠爱依旧,他给人通关节办大事,常常成功。而窦婴则不善于利用窦太后这层关系,说话没份量。渐渐地,一些势利之人都离开他依附于田蚡。四年后,窦太后去世,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丧事办得不好,免职。王太后从此摆脱了婆母的压抑,遂任田蚡为丞相,又擢韩安国为御史大夫。从此以后,田蚡的势焰如日中天,天下的游士宾客和一众列侯越发亲附他。
田蚡相貌丑陋,但因自幼富贵,气势颇盛。当时武帝即位不久,实权大半在王太后手中。田蚡仗着他姐之势,有时把武帝也不大放在眼中。他入朝奏事,常谈议很久,所奏之事皆准。他推荐官员,有的起家即为二千石的高职,权力超过了皇上。刘彻年岁渐长,开始不满,有一天冷冷道:“你要任用的人完了没有?我也想任用几个。”一日,田蚡扩建私宅,想占用考工室的地盘。考工室属少府管辖,负责制造官用器械,包括盔甲兵器。刘彻怒道:“你怎么不干脆占了武库?”田蚡这才讪讪退下,但此后作为并无收敛。他多方聚集财富,建造宏丽的宅第,收买肥沃的田园,派往各地采购器物的家人相望于道。前堂陈列钟鼓,树立曲旃,后院妻妾数以百计,诸侯私下奉送的金玉、珍宝、骏马、名犬及其他玩好不可胜数。
自窦太后去世,窦婴便失去了靠山,无权无势,门下宾客多半离散,留下的也对他不再象从前一样恭敬,唯有灌夫待他一如既往。窦婴默默不得志,厚待灌夫。两人于失意中互相倚靠,终于同遭灭顶之祸。
灌夫是名扬天下的壮士。他父亲本叫张孟,是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因得宠信,被推荐任职官至二千石。张孟遂冒姓灌,称灌孟。吴楚起兵时,灌婴之子灌何承袭爵位,任将军,是太尉周亚夫手下三十六将军之一。灌孟被任为校尉,他儿子灌夫也率领千余名军士在军中。灌孟作战奋不顾身,被 吴王军杀死。按照汉朝军法,灌夫可扶灵柩回家,但他不肯,奋然道:“愿取吴王首级,为父报仇。”于是他披甲执戟,约请军中平日友好的几十个壮士,要一起攻击吴王营垒。等出了汉军阵地,众壮士大半胆寒,只有两个愿往。灌夫便带领他俩,加上十多个家奴,驰马冲入吴王营垒,直杀到吴大将旗下,斩杀数十人。终究寡不敌众,只得退回,仅生还两人。灌夫身中十几处重创,碰巧军中有极名贵的金创药,才被救活。他伤势稍好,便请示道:“我已知道吴王营垒的曲折,让我再去。”周亚夫知闻后,坚不许可。经此一役,灌夫遂名闻天下。
灌夫为人刚直,好藉酒使气,不肯面谀贵人,凡有势之人,非但不格外礼敬,反加折辱。碰到地位低贱之人,越是贫贱,越加尊敬。平日于众人面前,常夸赞推重后辈。士人由此都敬重他。然而,这样的脾性,决不适宜在官场上走动。他历任中郎将,淮阴太守,太仆,燕相,均不久于职,终至免官家居。
灌夫其人不喜读书,但信守承诺,专好与人打抱不平,平日所结交者均为一时豪杰奸猾,作威作福之辈。家产数以千万钱,供养食客百余人。他们灌氏家族垄断水道,横行乡里,当地百姓深受其害,极为痛恨。
灌夫虽然富有,但无权势,官场人物渐渐不肯与他往来,恰巧此时窦婴也不得志,为宾客所弃,晓得了一些世态炎凉,很敬重灌夫的性情为人。灌夫则想借重他与从列侯宗室子弟来往,以高身价。两人相互倚重,极为投契,亲密如父子。
一日,灌夫拜访田蚡,两人闲谈片刻,田蚡道:“我本想与你同去拜会魏其候,可惜你正在服丧,不方便吧。”原来灌夫姐姐去世不久,丧期未满,依礼不宣游乐宴饮。灌夫知道窦婴这一阵子门庭冷落,田蚡肯去,正求之不得,忙道:“将军肯屈驾光临魏其候家,我怎敢因丧服推辞?请让我告知魏其候,让他准备一番,将军明日早到”。田蚡点头许诺。[48]
灌夫忙赶到窦家,将这好消息告诉窦婴。窦婴极感荣幸,与夫人商议后,派人采买肉食美洒。当天晚上,令人洒扫庭院,清洁堂舍,放置帷帐,排布器具,直忙到黎明时分。天刚亮,便让家人在府前恭候丞相车马。然而,直到中午,仍不见半点影子。窦婴道:“难道丞相忘了吗?”灌夫大为羞愧,胸口登时腾起一股怒气,道:“我身有丧服而约请他,他怎可不来?”亲自驾车去迎田蚡。到了丞相家,田蚡居然高卧未起。灌夫入见,忍怒道;“幸蒙将军昨日答应过访,魏其候夫妇一早便备办洒食,至今还没敢吃一点呢。”田蚡一愣,才想起这档子事。其实他见灌夫身有丧服,便故意约他赴宴,料定他会推辞,买个空头人情给窦婴,压根便没有去的意思。窦太后已死,窦婴再无翻身之日,只在家中等死罢了,又何必与他套交情。却不料灌夫对窦婴忠心,毫不以丧服为意,一口便答应了,倒把他僵住了,只得允诺去窦府,却根本不打算践约。如今见灌夫亲自来迎,不好推辞,支吾道:“我昨日喝醉,忽然忘了。”于是乘车前往,但车马行走极缓,灌夫越发恼怒。
丞相终于大驾光临,窦婴还是挺高兴。他毕竟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深知世态人情如此,全不怪田蚡傲倨。当下排开宴席,三人畅饮。酒酣耳热之际,灌夫起身,在席前作舞,并请田蚡共舞。这是当时宴会上的礼节,田蚡应该应邀起舞助兴,否则便是不给面子。田蚡却不肯起身。灌夫这天一直憋了满肚皮的恶气,这时喝得多了,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坐下后,便说了些冒犯田蚡的话。窦婴怕伤了和气,忙扶灌夫下去,并代向田蚡致歉。田蚡一直饮到深夜,极欢而去。
有一年,田蚡派门客籍福去见窦婴,要买城南他家一块田地。窦婴愤恨,道:“老仆虽被废弃不用,将军尽管显贵,难道就能仗势强夺吗?”厉声拒绝。灌夫闻知,大怒,责骂了籍福。籍福不愿搬弄是非,回去对田蚡道:“魏其候年事已高,等他死了再说,──也无须等多久了。”后来,田蚡知道是窦婴发怒不肯,便怒道:“窦婴的儿子杀了人,是我救的。我服事他,没有不肯依从的,他居然还舍不得几顷田?另外,这事跟灌夫有何相干?我不敢要这块田了。”从此深恨窦婴灌夫。
不久,田蚡上奏武帝,说灌夫一家在颍川横行作恶,百姓苦之,请允许按查。武帝道:“此丞相份内之事,何须请奏”。田蚡正要动手,灌夫扬言他掌握了田蚡的一些奸恶之事,并声称田蚡曾收淮南王金宝,两人说过谋反不敬的话。后来,由两家宾客居间调停,双方都不愿闹大,遂和解了。
这年夏天,田蚡娶燕王女儿为夫人。王太后下诏,令列候宗室都要去田府道贺,以示尊宠。窦婴路过灌夫家,邀他同去。灌夫道:“几次因酒后失言得罪了丞相,如今又与他不和,不去吧。”窦婴道:“那件事已和解了。”强邀他去。窦婴大概想让灌夫乘这个机会,与田蚡融洽关系。
这一日,田府自然贺客盈门,热闹非凡。宴席上,田蚡起身向宾客敬酒,众人都捧着酒杯,离开自己的座席,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其后,窦婴起来敬酒,只有一些旧日朋友避席以示恭敬,其余之人双膝不离座席,仅仅长身而跪,比离席伏地可就简慢多了。灌夫见众人如此势利,心中不快。
又过了一会,灌夫起身,也依次敬酒。到了田蚡面前,田蚡依旧坐着,道:“不能再饮满杯了。”灌夫见他傲慢,心中生气,强笑道:“将军是贵人啊,不过,还得饮满一杯!”语气已含讥讽。田蚡终不肯干杯。行酒到了灌婴的孙子临汝候灌贤面前,灌贤正与程不识耳语,又不离席还礼。灌夫前面没好跟丞相翻脸,怒气无所发作,这时便大声骂灌贤道:“你平日说起程不识,都贬他不值一个大钱,今日长者敬酒,你们却象个娘儿们窃窃私语!”田蚡劝解道:“程不识和李广都是卫府,如今当众侮辱程将军,怎么不给李将军留点面子!”灌夫是个武夫,平日时常称扬飞将军李广,但这时带了七八分酒意,怒气勃发道:“今日斩头刺胸也在所不惜,还管什么程将军!”众宾客见乱,便推说入厕,渐渐散了。窦婴告辞,挥手令灌夫快走。田蚡眼见一场喜宴给搅了,大怒道:“这都是我往日太骄纵他了!”下令扣留灌夫。籍福不愿闹大,忙代灌夫向田蚡赔礼,又按着灌夫的脖子要他低头谢罪。灌夫愈怒,强项不肯低头。田蚡便下令武士将灌夫捆住,关了起来。召来丞相府长史,道:“今日请宗室宴会,是奉了太后诏书。”吩咐他上奏弹劾灌夫辱骂宾客,不敬诏令。又派人追捕灌氏宗族,治其横行乡里虐害百姓之罪。捕得之后,要一律判为斩首示众。
窦婴忙派宾客向田蚡求请,又出钱通关节,都不能使灌夫获释。而灌夫被囚,也无法上告田蚡阴事予以要挟。结果只是买通了田蚡手下,使得灌氏子弟逃亡隐藏了起来。
窦婴挺身冒险营救灌夫,夫人劝道:“灌将军得罪丞相,和太后家作对,怎能救得?”窦婴慨然道:“候爵由我挣得,由我失去,没什么遗憾。我不能坐视,令灌夫独死,而我独生。”──他决定孤注一掷,与田蚡当面对敌。于是瞒着家人上书皇帝。书奏上,武帝立即召见他。窦婴详细解说了当时灌夫如何因酒争闹的起末,认为罪不当诛。武帝赞同,留他一起进餐,道:“在长乐宫廷辩”。
廷辩由武帝亲自主持,窦婴田蚡之外,御史大夫韩安国、九卿及其余京师官员皆参加。
窦婴先竭力赞扬灌夫平生的为人和功绩,说他不过酒后失言,丞相却以其他罪诬害。田蚡则着意陈述灌夫的凶暴放纵,其罪大逆不道。两人辩难良久,窦婴不能折服田蚡,便直接攻击他的种种过失,大概是指斥田蚡只知声色犬马,不堪任丞相重职。田蚡口才甚佳,当即反驳道:“天下幸好平安无事,田蚡虽为亲近重臣,却只须搜罗倡优歌姬,巧匠珍物,沉醉于丝竹狗马之中,不必忧虑国事。不如魏其候灌夫他们召聚天下豪杰壮士,仰观天时,俯察地理,日夜议论,腹诽而心谤,窥探两宫内闱,只等天下有变,他们才好乘机建功立业。我真不知道魏其候他们想干什么”。
田蚡这段高论至为恶毒。他先自承庸碌,胸无大志,却正反垫出窦婴等人心怀野心,图谋不轨。当时武帝虽然亲政,但王太后时常干预政务,他们母子(两宫)之间相互争权猜忌,隐藏着杀机。除田蚡等太后死党外,朝臣多认为太后不宜干政。但前几年赵绾王臧便因此送性命,谁敢再介入他们母子矛盾?田蚡暗示窦婴盼望武帝与太后爆发冲突,好从中渔利。这是王太后深为忌恨之事。
廷辩之初,不过讨论灌夫应否定罪,有许多大臣插言,多帮窦婴。但当田蚡将话题引到这样敏感的地方,众人登时震恐,大殿上陷入一片沉寂。武帝刘彻自身也处于嫌疑之地,不能偏袒窦婴,更不便指斥田蚡,只得问众臣:“他俩谁对谁错?”
众臣之中,除田蚡外,以御史大夫韩安国职位最高,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却远远绕开了两宫之争:“魏其侯刚才说到灌夫的父亲为国殉难,灌夫持戟冲入吴军,身受数十创,名冠三军,此乃天下壮士,没有特别大罪,只因酒席上口角之争,不应当引出其他过失予以诛杀。魏其侯这样说是对的。丞相说灌夫勾结奸猾,侵害百姓,凌辱宗室国戚,积聚了巨万家财,横行于颍川一带,此所谓‘枝桠粗于树干,腿胫壮于腿股,必致折断碎裂’(意指平民的权势财富凌驾
武帝罢朝,晋见太后,母子共进晚餐。太后早派人去伺察廷辩情形,已知晓本末,此时便发怒不肯进食,道:“如今我还在,有人已经要作践我弟弟。等我死后,就只有任人宰割了。皇上是石人吗?难道不会自己裁断?”刘彻谢罪道:“窦婴田蚡都是皇室外家,所以才举行廷辩。否则,只须一名狱吏足矣。”
武帝在太后压力下,终于分辨了亲疏,下令御史案查窦婴所说的灌夫行为,结果认为不相符合,于是以欺君谩上之罪拘捕了窦婴。灌夫则判灭族,秋后执行。
当年景帝曾给窦婴一份遗诏,给了他一种特许:遇到危难时,可以用方便灵活的形式论事上奏。窦婴被关押,无法亲见武帝,而众臣莫敢为灌夫申诉,无可奈何之下,便想到景帝遗诏特许的方便,让一个侄儿上书武帝,希望能再见皇上一面。书奏上,武帝让查验是否有遗诏一事。也不知是否有人做了手脚,皇宫内并无遗诏的副本档案,只有一份藏在窦婴家中,于是有人弹劾窦婴伪造先帝诏书,罪当弃市。
这年秋天,灌夫一家被处决。过了很久,窦婴才知道,愤怒恨悲交加,竟尔中风,便绝食以求速死。后来,家人听说皇上无意杀他,劝他进食,延医为他治病。
朝廷已议定不将窦婴处死,但这时却有一些流言散布开来,传入武帝耳中。流言道,先帝当年将废栗太子,窦婴死争,全凭王太后才使今上成为太子,继承大统,云云。这些陈年旧事翻起来,刘彻救助窦婴之心便慢了。冬天,窦婴弃市于渭城。
次年春天,田蚡病重,日夜辗转于床席之间,惨号呼痛,向空中叩头谢罪不止。田家召来巫女,说是看见窦婴灌夫守在床头索命,竟无法禳除。田蚡折腾几日,便断了气。
窦婴和田蚡都因为是亲近外戚才受到重用,列于三公高位。但窦婴轻财下士,七国之乱中功勋显赫,而田蚡则仅仅侍仗太后之势才腾达显贵,因此窦婴之死,人多怜之。司马迁认为窦婴不知时变,灌夫桀傲不逊,两人互相袒护,终成祸乱。这是些官场上明哲保身的世故,不能说不对,但纵观这场生死争斗,却也不能认为结果必定如此。
窦婴死后八年,淮南王刘安谋反之事败露,牵连出田蚡。当年田蚡为太尉,刘安从封地来朝,田蚡去灞上迎接,两人曾有密议。田蚡道:“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是高帝孙儿,又最贤明,若皇上驾崩,不由大王继位还该是谁呢?”刘安大喜,赠予他大量金宝。武帝知晓这层内幕后,恨道:“田蚡若还活着,就灭族了。”其实,当时灌夫已掌握这件阴事,他若与窦婴揭露出来,田蚡必死无疑。然而,灌夫却只提着把柄,要挟田蚡,仅仅谋求自保。而田蚡一旦囚禁了他,使他不能上告,稳占上风,便穷追猛打,一定要将他二人置于死命,永绝后患。官场争斗,生死系于一线,怎可忘了一个“狠”字?
〈争权篇第三〉
【一团和气】
明清朝会时,有个供大臣休息的房间,里面有个匾,上写四个大字“一团和气”。蒋介石训诫部下,最常讲的也是四个字“精诚团结”。有道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战国时,蔺相如和老将廉颇演过一出“将相和”,至今传颂。江湖中人也会说:“多个朋友多条路”。生意人知道,“和气生财”。
然而,众人常见的却是官场上的相斗。有时候是“正邪不两立”,有时候却也只是官做大了,地位高了,钱多了,脾气大了;有的是利害冲突,有的也只是意气之争;有的是世仇,有的就是觉得财大气粗,想欺负人解闷寻开心;还有人就是互相看不上眼,三言两语间就成了死敌。虽然事件的起因可能很小,后果却很严重,一有机会,就变作生死相搏。
清君侧
西汉景帝年间(公元前157年──前141年),朝野间的头号大事便是“七国之乱”。晁错一生的功业,都与此事相关联。
晁错,颖州人。少年时从著名学者张恢修习申不害、商鞅的学说,后以文学察举为太常属官。
汉文帝时,天下承平,朝廷收集整理历朝文物经术。由于当年秦始皇焚毁《诗》、《书》等经学著作,使许多先秦典籍散佚绝传。当时全国已找不到一部《尚书》,只有一位伏先生研究过这部经典,记得部分篇章。伏先生曾任秦博士,已有九十多岁,朝廷没法征召他到长安来。文帝诏令太常派人去记诵学习,抢救这门学问。太常于是派了晁错。几年之后,晁错学成归来,上书议论朝政便引用《尚书》的精义,文帝遂任命他为太子舍人,辅导太子刘启修习经学。晁错辩才出众,为太子宠幸,号为“智囊”。从这时起,晁错开始关注诸侯问题,屡次上书议论。
当年刘邦击败项羽,分封韩信、彭越、英布等大功臣为诸侯王。但过了不久,便以种种罪名将他们诛灭,改为刘姓子弟为王。各诸侯大者占地达五六郡,几十城。朝廷直接控制的不过十五郡,诸侯封地则共计三十九郡,成尾大不掉之势。西汉初年,由于连年刀兵战乱,百姓死伤逃亡,户口骤减,当时大侯封邑不过万家。几代之后,户口繁盛,萧何曹参一县的封地已达四万多家,各诸侯王封地的户口也增加几倍,实力大张。而此时诸侯与皇帝的血缘却更疏远。如吴王刘濞,是刘邦之兄刘仲之子,与文帝是堂兄弟。帝王之家,王子出世之后,各有乳母宦者侍候,平日相互极少见面,本无寻常百姓的骨肉之情。争夺皇帝宝座时,更将这一层薄薄的亲情抛在一边。同父异母兄弟、同胞兄弟、亲父子相残者史不绝书。至于同姓子弟,已成陌路之人,更无半点同姓之亲。以此趋势,诸侯财富实力一代一代积累,而与皇帝的血缘更远,遂使诸侯与皇帝的相互猜忌日益加深。晁错上书文帝,认为诸侯迟早必反,建议尽早削其封地。文帝因种种顾虑而没有削藩,但很欣赏他的才干见识,升他为中大夫。
晁错为人严正刚直,生性苛刻严峻。太子刘启对他极为信重,但朝中诸大臣如申屠嘉、袁盎,都不喜欢他,尤其与袁盎嫌隙极深。平日众人来往,若袁盎在座,晁错后来,袁盎必借故告辞。若晁错先在,见袁盎来,也必立即辞去。两人从不同座宴饮谈论。
袁盎,字丝。父亲本为强盗,后徙居关中。袁盎没什么学问,但为人机智有胆略,与朝中重臣绛侯周勃、丞相申屠嘉、窦婴等交情极好。文帝对宦官赵同最为宠幸,袁盎议论朝政时得罪了赵同。赵同怀恨在心,常想找机会谗害他。袁盎知道危机迫在眉睫,非常忧虑。他侄子袁种献上一计:“叔叔可当众侮辱他,让众人都知道他与你有仇。日后他以谗言害你,以皇上的圣明,便知他挟私报复,不会听信。”袁盎听后,想一想,深觉其妙。一日,文帝外出,与赵同同车而坐。袁盎突然出来,伏在车前进言道:“臣闻,与天子同乘者,必为天下英豪。如今我朝纵然无人,陛下也不至于要跟受过宫刑的废人同车。”文帝大笑,让赵同下车,赵同又羞又愧,泪流满面,只得下去。此后,他谒力在文帝前诋毁袁盎,文帝终不肯听。
袁盎屡屡慷慨陈言,被调为陇西郡都尉。他仁爱士卒,深受爱戴,不久升为齐国家相,后又徙为吴王家相。吴王刘濞的骄横在诸侯中是出了名的,袁盎此去极为艰险。刘濞多有不法之事,袁盎如若强行阻拦,或向朝廷告发,必引起刘 濞愤恨,上书污陷他,甚至派刺客谋害他。临行前,他侄子袁种又献一计。袁盎依计而行,到吴国后,一味敷衍。当地气候湿潮,袁盎每日喝上几杯,保养身体,对刘濞的作为一概不闻不问,只是有机会便劝他千万不可造反。越是稠人广众之处,越劝得起劲,听与不听,由得他去。纵然日后造反,但他劝阻之言在先,足见他对朝廷的忠心,可以卸脱罪责,这样,刘濞果然厚待他,终得平安满任回朝。
文帝死,太子刘启继位,是为景帝。晁错得到重用升为内史,掌治京机。他时常单独晋见刘启,献计献策,更定法令,都得刘启赞同,所受的宠幸,在九卿之上。丞相申屠嘉与他意见不合,心中大为不快,但没有办法。
内史府建在太上皇(刘邦父亲)庙内垣外的空地,大门开在东面,出入须绕过太上皇庙外墙,很不方便。晁错便在内史府南面另开一门,又凿穿太上皇庙空地外墙,行走车马。
晁错升职后,力主削藩,认为打击的首要目标为齐、楚、吴三王。齐王有封地七十县,楚王四十县,吴王五十县,于各诸侯中最强大。当年吴王刘濞的太子入京,有一天,陪皇太子刘启宴饮博弈,因棋路发生争执,吴太子态度不敬,刘启发怒,举棋盘击打,吴太子仆地而死。刘濞怨恨,称病不入朝。文帝赐手杖,特准至老死可不入朝。晁错分析道:“吴王由于有从前太子被杀的嫌隙,托病不朝。吴国得铜盐之利,富甲天下,招诱无数亡命之徒,早有谋反之心。如今削地,必会造反,不削地,也必会造反,不过是早晚之别。早削地,早反叛,祸害尚小。倘不削地,其财富日增,祸害更大。”景帝令群臣集议,大家都唯唯诺诺,不敢与晁错辩难,独窦婴起而争论,因此与晁错不和。
景帝终于下决心削藩。他仓促动手,寻找诸侯王昔日的过错,下诏削去楚王东海郡,吴王的豫章、会稽二郡,赵王的河间郡,胶西王的六个县。
诸侯王中,以吴王刘濞勇悍有气概,在位四十余年,亲抚百姓,招诱壮士,最具实力。他听到削藩的风声,立即派使者联络了胶西王刘卬,并亲自到胶西国与刘卬会盟,约定造反成事后,两人共分天下,自称东帝,刘卬称西帝。然后,他俩又联络了齐王、葘川王、胶东王、济南王、济北王,共为七国。当朝廷削除吴国封地的诏书下达后,吴王、胶西王率先动手,杀了朝廷派驻两国的高级官员,起兵。胶东、葘川、济南三国随即响应,另有楚赵两国加盟。但齐王反悔,饮毒自杀。济北王被属下官员劫持,未能起兵。反叛的诸侯仍为七国。起兵的理由是诛除残害诸侯,离间刘氏骨肉之情的贼臣晁错,“清君侧”。
吴王刘濞起兵时,下令道:“本人年纪六十二,亲自带兵;小儿子年十四,身先士卒。所以凡十四以上,六十二以下者,一律从军。”共征得二十多万人,渡淮水,与楚军会合,攻打梁国。梁王刘武是景帝刘启的同母弟,因此不肯反叛。
七国造反的檄文传到长安,景帝遣太尉周亚夫率朝廷主力反击吴楚,派将军栾布、郦寄各领一枝军马攻齐赵,令大将军窦婴驻扎荥阳,居中策应。当时的局面的确危急。从朝廷一方来说,众文武对晁错的骤然贵幸独断专行心怀不满,也不支持削藩。而且,朝廷兵力不足,处于劣势。在诸侯一方,他们虽然声势浩大,但以下犯上,名不正言不顺,除了吴国外,其余各诸侯的心中惴惴不安。当
朝臣中只有晁错坚决削藩,诸侯反叛也是意料中事。因此能从容镇定地协助景帝调兵遣将。然而,便在此时他犯了一个大错,想借机除去宿敌袁盎。他与属下丞史商议道:“袁盎多受吴王金钱,因此替他遮掩,称吴王不会反。如今,吴王却领头反叛。我想请皇上下令逮捕袁盎,他必定知晓吴王的阴谋。”丞史劝他,认为以袁盎的为人,不致于与吴王勾结。晁错犹豫未决,此事暂时搁下。
袁盎在朝中交游广阔,虽然废为庶民,消息仍很灵通,很快便听到动静。他是敢做敢为、富于智计的人,绝不愿束手待毙,当即发动反击。
当天晚上,袁盎密见大将军窦婴,请窦婴替他向景帝禀告,他知道吴楚反叛的根由,要当面向皇上奏报。窦婴替他接洽妥当,袁盎进宫。这时,景帝正与晁错计算军中所需的粮草,问袁盎道:“你曾任吴王家相,如今吴楚反叛,你看情形如何?”袁盎大言道:“陛下不必忧心,可以破。”景帝道:“吴王掘铜山铸钱,煮海水制盐,积聚财富招诱天下豪杰,直到年老发白才举兵,定然计谋周全。你为何认为他不会有什么作为呢?”袁盎道:“吴王以铜盐而十分富有,但却未得豪杰之士。倘有真正的豪杰辅佐,便会助他行正道,又怎会谋逆?”此语说得颇为牵强,但刘启听了自然高兴。自吴楚叛乱,他一直忧心忡忡,这时才露出笑容。晁错见景帝有了平叛的信心,也对袁盎的话表示满意,附合道:“袁盎说得对。”刘启于是又问袁盎有何对策,袁盎请人回避。刘启挥手令侍从退下,只留下晁错。袁盎道:“我所要说的,为人臣者不应知闻。”景帝便令晁错也到一边回避。晁错对自己在刘启心中的地位很自信,并未疑心袁盎敢来动他,只是觉得难堪,恨恨而退,到东厢暂避。
袁盎看见晁错怨毒的神情,心中不安,知道若不能一举置之死地,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矣。他又将事先想好的说辞温习一遍,才缓缓道:“吴楚各国来往的书信中都道:‘高皇帝封刘氏子弟为王,使各有土地,镇抚天下。如今贼臣晁错擅权,迁过诸侯,削夺土地。’所以才联合起兵,要诛杀了晁错,恢复被削的封地。为今之计,只须杀了晁错,派使者赦去吴楚之罪,退回原有土地,兵不血刃,即可令其罢兵。”刘启听了,沉默不语。七国反叛,声称“清君侧”,但他知道刘濞的野心,未必会以杀了晁错为满足。转念一想,杀了晁错,他们便失了作乱的籍口,倘仍不罢兵,便暴露出了叛逆之意,失天下之心,也有一利。然而,晁错忧虑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强干弱枝,出于一片忠心。若杀了他,岂非为诸侯报仇?但乱兵杀入京师,自己且性命不保,又怎能管得许多?良久才道:“究竟应当如何才好?如若非得如此,我会舍他一人以谢天下。”袁盎见狡计已售,道:“愚臣只有此计,愿皇上深思。”
景帝于是拜袁盎为太常,吴王刘濞的同宗子弟刘通为宗正。这两个职务与宗庙宗族有关,刘景打算派他俩去回复刘濞。他这人十分阴狠,虽对晁错动了杀机,却丝毫不露声色,依旧常常计议军情政务。又过了十多天,才终于派人骗晁错上朝,却直接将他载去东市。晁错还穿着朝服,被斩。然后,刘启令袁盎刘通出使吴国。
此时,吴楚联军正猛攻梁王。袁刘二人到来,刘通因与刘濞为宗亲,先入见刘濞,向他说明已斩了晁错,让他跪拜接诏,罢兵。刘濞笑道:“我已作了东帝,还要拜谁?”根本不见袁盎。袁盎乃天下名士,刘濞想任用他,袁盎不从。刘濞派一名都尉领军五百围住他,若再不肯,便要加害。
当年袁盎任吴相时,属下有个从史与他的一名婢女有私情,袁盎知道后,没有声张,待那从史一如既往,后来,有人告诉从史:“袁大人已觉察了!”那从史惶恐,立即逃走。袁盎亲自骑马追上他,将婢女赐给了他,仍任为从史。碰巧今日围困他的军兵有个校尉司马,正是那个从史。他感念袁盎旧恩,决意救他。校尉司马变卖了随身衣物,购得一石美酒,让看守的士卒痛饮。那一日天气酷寒,军兵又冷又渴,个个喝得大醉。夜深后,校尉司马唤醒袁盎,道:“先生快逃,吴王明天就要杀你。”袁盎不信,道:“你是何人?”待知道正是昔日从史,辞谢道:“你还有亲老在堂,我不能连累你。”校尉司马道:“先生走后,我也要逃走,把亲老藏起来,先生不必担心。”用刀将军帐割开,领他从醉倒的士卒中穿过,逃了出去。两人分手,袁盎独自逃归朝廷。
七国叛军起初声势汹汹,但刘濞之流志大才疏,不是周亚夫的对手。周亚夫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派精锐骑兵断其粮道。不到三个月,叛军粮尽退兵,被周亚夫击溃,各诸侯王陆续被杀,叛乱平息。
此后,袁盎曾任楚相,不久便免职归乡。刘启当日听信他,诛了晁错,为有识之人所耻笑,心中愧恨,不免迁怒于他,从此以后,再不曾重用。
梁王刘武深得太后喜爱,他希望景帝死后能传位于他,因窦婴等大臣坚决反对而罢。当时,袁盎也曾上言反对。梁王怨恨,派刺客来杀他。刺客到了关中,问起袁盎,众人皆赞不绝口。刺客感动,见袁盎后道:“我得了梁王金子,奉命杀你。没想到先生是个忠厚长者,不忍下手。但以后还会不断有人来。”袁盎此时没有官职,无法保护自己。几天后,果然被刺客截杀于城外大道上。
司马迁评价法家学说:“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历史上的法家人物,往往刚愎偏激,缺乏儒、道各家的世故。他们深信法令是唯一可以建立秩序,安邦定国之道,不遗余力地尊君抑臣,执法峻急严酷,不避亲贵,待人刻薄寡恩,竭忠绝私,这一切多半为了讨得君王欢心,得到信重,操持权柄,以建功扬名,因而历来惹人憎恶,斥之为诈忠。如商鞅、吴起,皆因积怨太多而杀身。晁错力主削藩的风声传开,各诸侯王莫不切齿痛恨。他父亲闻知,从家乡赶来,劝道:“皇上初继位,你当权用事,侵削诸侯,疏离王家骨肉之情,众人议论纷纷,都怨恨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晁错道:“不如此,则天子不尊,宗庙不安。”他父亲怒道:“这样刘氏安然了,咱们晁家可就危险了。”服毒自杀。临死前,叹道:”我不忍看到祸患临头啊。”他父亲死后十多天,吴楚起兵。这时,他不专心协助景帝平叛,却想乘机加害仇敌。袁盎不肯任人宰割,抢先进言,不过是运用自己的智慧求生存罢了。倘若晁错稍宽厚一点,又何至于如此呢?
附录:
《明建文朝削藩者的结局》
明初燕王朱棣“靖难”夺天下的过程,《明史·恭闵帝本纪》、《成祖本纪》、《列传二十九》记载如下: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朱元璋)崩,辛卯,皇太孙即位,遗诏诸王临国中,毋[①]得至京师。燕王自北平入奔丧,闻诏乃止。时谙王以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帝纳齐泰、黄子澄谋,欲因事以次削除之。惮燕王强,未发,乃先废周王橚[②],欲以牵引燕。于是告讦[③]四起,湘、代、齐、岷皆以罪废。燕王内自危,佯狂称疾。……
建文元年夏六月,燕山百户倪谅告变,逮官校于谅、周铎等伏诛。下诏让王,并遣中官逮王府傣,王遂称疾笃。都指挥使谢贵、布政使张昺[④]以兵守王宫。王密与僧道衍谋,令指挥张玉、硃能潜纳勇士八百人入府守卫。
秋七月癸酉,匿壮士端礼门,绐[⑤]贵,昺入,杀之,遂夺九门。上书天子指泰、子澄为奸臣,并援《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书既发,遂举兵。自署官属,称其师曰“靖难”。……
其后,中央军与燕王军苦战,中央军败多胜少,但燕王军也没有多少进展。
建文元年十一月,中央军再败,诸军尽溃。燕王棣再上书于朝。建文帝为罢齐泰、黄子澄官,仍留京师。
建文三年春二月,燕王复帅师南下。三月,与中央军遇于夹河,燕勇将死斗,中央军少却。会日暮,各敛兵入营。燕王以十余骑逼中央军营野宿,及明起视,已在围中。乃从容引马,鸣角穿营而去。诸将以天子有诏,毋使负杀叔父名,仓卒相顾愕贻,不敢发一矢。是日复战,自辰至未,两军相胜负,东北风忽起,尘埃蔽天,燕兵大呼,乘风纵击,中央军大败。建文帝贬齐泰、黄子澄,谕燕罢兵。
当是时,王称兵三年矣。亲战阵,冒矢石,以身先士卒,常乘胜逐北,然亦屡濒于危。所克城邑,兵去旋复为朝廷守,仅据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而已。无何,中官被黜者来奔,具言京师空虚可取状。王乃慨然曰:“频年用兵,何时已平?要当临江一决,不复返顾矣。”十二月丙寅,复出师。
这一次,燕军急速南下。建文四年五月,燕兵渡淮,趋扬州。……诏天下勤王,遣御史大夫练子宁、侍郎黄观、修撰王叔英分道徵[⑥]兵。召齐泰、黄子澄还。……甲辰,遣庆成郡主如燕师,议割地罢兵。
(建文四年)六月癸丑,盛庸帅舟师败燕兵于浦子口,复战不利。都督佥事[⑦]陈瑄以舟师叛附于燕。乙卯,燕兵渡江,盛庸战于高资港,败绩。戊午,镇江守将童俊叛降燕。庚申,燕兵至龙潭。辛酉,命诸王分守都城,遣李景隆及兵部尚书茹瑺、都督王佐如燕军,申[⑧]前约。壬戌,复遣谷王橞、安王楹往。皆不听。甲子,遣使齐蜡书四出,促勤王兵。乙丑,燕兵犯金川门,左都督徐增寿谋内应,伏诛。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纳[⑨]燕兵,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⑩]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
城破之日,燕王分命诸将守城及皇城,还驻龙江,下令抚安军民。大索[11]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丙寅,诸王群臣上表劝进。己巳,王谒[12]孝陵。群臣备法驾[13],奉宝玺[14],迎呼万岁。王升辇,诣奉天殿即皇帝位。复周王橚、齐王榑爵。壬申,葬建文皇帝。丁丑,杀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并夷其族。坐奸党死者甚众。
《明史·列传二十九》记录了几个主张削藩大臣的生平及结局:
齐泰,溧水人。……太祖尝问边将姓名,泰历数无遗。又问诸图籍[15],出袖中手册以进,简要详密,大奇之。
皇太孙素重泰。及即位,命与黄子澄同参国政。寻进尚书。时遗诏诸王临[16]国中,毋奔丧,王国吏民听朝廷节制[17]。诸王谓泰矫皇考诏,间骨肉,皆不悦。先是,帝为太孙时,诸王多尊属,拥重兵,患之,至是因密议削藩。
……燕王举兵反,师名“靖难”,指泰、子澄为奸臣。事闻,泰请削燕属籍,声罪致讨。或难之,泰曰:“明其为贼,敌乃可克。”遂定议伐燕,布告天下。时太祖功臣存者甚少,乃拜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帅师分道北伐,至真定为燕所败。子澄荐曹国公李景隆代将,泰极言不可。子澄不听,卒命景隆将。当是时,帝举五十万兵畀[18]景隆,谓燕可旦夕灭。燕王顾大喜曰:“昔汉高止能将十万。景隆何才,其众适足[19]为吾资也。”是冬,景隆果败,帝有惧色。会燕王上书极诋泰、子澄。帝乃解二人任以谢燕,而阴留之京师,仍参密议。景隆遗燕王书,言二人已窜[20],可息兵,燕王不听。明年,盛庸捷[21]东昌,帝告庙,命二人任职如故。及夹河之败,复解二人官求罢兵,燕王曰:“此缓我也。”进益急。
始削藩议起,帝入泰、子澄言,谓以天下制一隅甚易。及屡败,意中悔,是以进退失据。迨[22]燕兵日逼,复召泰还。未至,京师已不守,泰走[23]外郡谋兴复。时购[24]泰急。泰墨白马走,行稍远,汗出墨脱。或曰:“此齐尚书马也。”遂被执赴京,同子澄、方孝孺不屈死。泰从兄弟敬宗等皆坐死,叔时永、阳彦等谪戍[25]。子甫六岁,免死给配[26],仁宗时赦还。
黄子澄,名湜,以字行。洪武十八年会试第一。由编修进修撰,伴读东宫,累迁太常寺卿。
惠帝为皇太孙时,尝坐东角门谓子澄曰:“诸王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奈何?”对曰:“诸王护卫兵,才[27]足自守。倘有变,临[28]以六师,其谁能支?汉七国非不强,卒底[29]亡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太孙是其言。比[30]即位,命子澄兼翰林学士,与齐泰同参国政,……
……燕师起,燕王泣誓将吏曰:“陷害诸王,非由天子意,乃奸臣齐泰、黄子澄所为也。”
……
及燕兵渐南,与齐泰同谪[31]外,密令募兵。子澄微服由太湖至苏州,与知府姚善倡义勤王。善上言:“子澄才足捍难,不宜弃闲远以快敌人。”帝复召子澄,未至而京城陷。欲与善航海乞兵[32]。善不可,乃就嘉兴杨任谋举事,为人告,俱被执。子澄至,成祖亲诘之。抗辨不屈。磔死[33]。族人无少长皆斩,姻党悉戍边。一子变姓名为田经,遇赦,家湖广咸宁。正德中,进士黄表其后云。
方孝孺。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34]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35]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时年四十有六。其门人德庆侯廖永忠之孙镛与其弟铭检遗骸瘗[36]聚宝门外山上。
孝孺有兄孝闻,力学笃行,先孝孺死。弟孝友与孝孺同就戮,亦赋诗一章而死。妻郑及二子中宪、中愈先自经[37]死,二女投秦淮河死。
孝孺工文章,醇深雄迈。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永乐中,藏孝孺文者罪至死。门人王稌潜录为《侯城集》,故后得行于世。……
孝孺之死,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
(有人考订,因方孝孺一案而死的共873人,株连十族。)
练子宁,名安,以字行,新淦人。……燕王即位,缚子宁至。语不逊,磔死。族其家,姻戚俱戍边。子宁从子大亨,官嘉定知县。闻变,同妻沉刘家河死。
卓敬,字惟恭,瑞安人。颖悟过人,读书十行俱下。举洪武二十一年进士。……燕王即位,被执,责以建议徙燕,离间骨肉。敬厉声曰:“惜先帝不用敬言[38]耳!”帝怒,犹怜其才,命系狱[39],使人讽[40]以管仲、魏徵事。敬泣曰:“人臣委贽[41],有死无二。先皇帝曾无过举,一旦横行篡夺,恨不即死见故君地下,乃更欲臣[42]我耶?”帝犹不忍杀。姚广孝故与敬有隙,进曰:“敬言诚见用,上宁有今日?”乃斩之,诛其三族。
敬立朝慷慨,美丰姿,善谈论,凡天官、舆地、律历、兵刑诸家,无不博究。成祖尝叹曰:“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万历初,用御史屠叔方言,表墓建祠。
有巨敬者,平凉人。为御史,改户部主事,充史官,以清慎称。与迪同不屈死,夷其族。
景清,本耿姓,讹景,真宁人。倜傥尚大节,读书一过不忘。洪武中进士,授编修,改御史。……燕师入,诸臣死者甚众。清素预密谋,且约孝孺等同殉国,至是独诣阙[43]自归。成祖命仍其官,委蛇[44]班行者久之。一日早朝,清衣绯怀刃入。先是,日者奏异星赤色犯帝座,甚急。成祖故疑清。及朝,清独著绯[45]。命搜之,得所藏刃。诘责,清奋起曰:“欲为故主报仇耳。”成祖怒,磔死,族之。籍[46]其乡,转相攀染[47],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
〈争权篇第四〉
【扣帽子·上纲上线·打棍子】
两个阵营相斗,最便捷的法子是扣帽子,西方人称为贴标签(Labelling)。比如,美国的麦卡锡时期,只要给对方贴上亲共的标签,这个人在政治上就算完了。中国的文革时期,帽子有“地主”、“右派”、 “叛徒”、“内奸”、“走资派”、“反革命”、 “反对毛主席”……结果当然也要严重得多。
扣帽子的诀窍是“上纲上线”,将一句话,一件小事,上升到亡党亡国的高度。因为这一招太狠了,国人又称之为“打棍子”。一棍子将对手扫出人民的阵营,由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再踏上一只脚,就永远不得翻身了。
当然,这些招术尽管标签是新的,套路却学自老祖宗。把一件小事,往这人的品德上联系,往谋反叛国上联系,是所谓的“诛心”。
窦田生死斗
西汉文帝皇后姓窦,名猗房,共有三个儿女:长公主刘嫖、长子刘启和次子刘武。文帝死,他的长子刘启即位史称景帝,而她就成了窦太后。窦猗房长寿,──但也许是比文帝小很多,景帝死,她的孙儿武帝刘彻即位六年后,才去世。因此,在景帝朝和武帝前期,她都有很大的权威,是庇荫窦婴的一棵大树。
窦婴是窦猗房堂兄弟的儿子。他自幼喜欢招养宾客,文帝时,曾任吴王相。景帝初即位,任詹事,──掌管皇后太后家事。
窦太后最喜欢小儿子梁王刘武。一日,刘武刘启两兄弟一起喝酒,太后也在座。窦婴是亲近外戚,又是太后近臣,一旁陪侍。两兄弟酒酣,景帝信口道:“我百岁之后,就传位给小弟。”这话大半是为了取悦太后,窦太后听了果然非常高兴。但按照周朝以来的嫡长子继承制,兄终弟及是不合礼法的,而且也是导致政治动乱、宫廷阴谋的隐患。窦婴认为不可以这样说,更不能这样做,当下便斟一杯酒,捧给刘启,道:“汉家天下是高祖皇帝创下的,父子相传是汉家规矩,陛下怎可擅自传给梁王?”景帝自知失言,黯然。窦太后不大高兴,从此憎恶他。窦婴出身尊贵,也不看重詹事这个官,便称病免职。太后愈怒,取消了他进出内宫的名籍,春秋两季朝请也不许他进宫。
景帝三年,七国叛乱,刘启想拔用一名亲近之人为将。他觉得宗室和太后一族子弟中,以窦婴最为贤能,遂召他来见。窦婴记着从前与太后的嫌隙,固辞不肯就职,窦太后也觉羞惭。刘启道:“天下方有急难,王孙怎可推辞?”拜窦婴为大将军,赐黄金千斤。当时,袁盎、栾布等名将贤士在家闲居,窦婴推荐他们任职。他将皇帝所赐千金全部放在官衙走廊下,让诸将酌量取用,一两也不曾拿回私宅。七国兵破,窦婴以功封魏其候,许多游士宾客都投奔到他的门下。朝廷每议大事,以条候周亚天、魏其候窦婴最为显贵,众列候莫敢抗礼。
景帝四年,立栗姬所生刘荣为太子,从母姓称栗太子,以窦婴为太子傅。景帝七年,栗太子被废,改立刘彻为太子,是为武帝。后三年,栗太子自杀。刘荣被废时,窦婴苦苦劝谏,不能成功,便称病归家,不肯朝见景帝。门下众宾客辩士劝他,都不听。有位士人高遂劝道:“能使将军富贵者,皇上也;使将军成为朝廷亲贵者,太后也。如今将军为太子傅,太子被废而不能阻止,力争不得而不能死节,却托病引退,拥着歌姬美女,闲居不肯上朝,这不是显扬主上的过失吗?如果太后皇上恼怒加害,将军全家都会诛灭了。”窦婴栗然而惊,遂上朝觐见如故。桃候刘舍免相,窦太后屡次推荐窦婴,景帝道:“太后难道以为我有所吝惜才不肯以窦婴为相吗?他这人沾沾自喜,轻率随便,不可担当重任。”终用建陵候卫绾为丞相。
从窦婴的为人处世来看,他自以为才能出众,又为亲贵外戚,功高名重,不肯如其他大臣一般谨慎行事,勇于坚持已见,颇有古之士大夫的气概。其实,当时的名臣周亚夫已为景帝害死,他多赖窦太后的缘故才得安然。他不能敏锐地觉察到时势的变迁,亲疏关系的转化,自我感觉始终良好。这时候,他的劲敌田蚡骤然贵幸,为他的前景罩上了阴影。
景帝的第一个皇后姓薄,无子,被废。第二个皇后叫王娡。其母亲臧儿先嫁王仲,生一子二女:王信、王娡和王姁。王仲去世,臧儿嫁田氏,生田蚡和田胜。王娡先嫁给金王孙,已生一女。臧儿卜筮,两个女儿皆应大贵,便把王娡接回家,连小女儿一起送入太子刘启宫中。王娡后来立为皇后,子刘彻立为太子,她哥哥王信封盖侯。田蚡是王娡同母异父弟弟,当时没有封侯。
当窦婴擢为大将军,权势极盛时,田蚡不过是个小小的郎官,常奔走趋奉于窦婴门下,陪从宴饮,时跪时起,不敢安坐,恭敬顺从一如窦氏的晚辈子弟。田蚡口才出众,修习过一些殷商古文,王娡很欣赏他,到景帝晚年,日渐宠幸,升为太中大夫。景帝死,太子刘彻即位,王太后摄政称制,代武帝执掌政权。当时王太后的许多举措是田蚡宾客的计策。王娡掌权后,大封本家子弟: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
田蚡是王太后一党中最有才的一个,野心颇大。他一心想谋丞相之位,因而对宾客谦恭自下,推荐了许多门客名士入仕为官,要压倒窦婴等将相的势力。武帝即位第二年,丞相卫绾因病免职,朝廷议选丞相和太尉。田蚡的门客籍福道:“魏其侯窦婴显贵已久,天下士人素来推重他。如今将军刚刚贵盛,还不如他。纵然太后让将军为丞相,将军一定要让窦婴。他为丞相,将军一定为太尉。太尉和丞相一般尊贵,将军又能得让贤之名。”田蚡暗中向太后诉说了这项计划,请他暗示武帝。于是任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此时,虽然王太后称制,但要害实权仍有些在她婆婆窦太后手中,窦王两家亲属一起重用,皆大欢喜,一切均在籍福预料之中。
窦婴终于拜相,贺客盈门。籍福也来祝贺,乘机便劝 道:“君侯生性喜善疾恶,如今因善人称誉,才作了丞相。然而世上恶人更多,必诋毁君侯。君侯若能对善恶之人皆宽和些,便可长久维持相位。否则,必不能久在此位。”从籍福日后的为人看,他虽为田蚡的门客,这番话却出于好意,但窦婴听不进去。
窦婴田蚡均推崇儒术,遂推荐儒士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大行儒家礼制,又将窦氏和刘姓宗室子弟中品行不佳者从宗谱中除名,下令滞留京师的列侯各回自己的封地。当时的列侯往往娶了公主,在长安游乐争宠,享其富贵权势,皆不肯离开,因此一个接一个向窦太后控诉他俩。窦太后喜欢黄老之学,而他们推重儒术,因此窦太后越发不喜欢他们。这一年,御史大夫赵绾竟大胆上书,认为今后不应让再让太后干政。窦太后震怒,将赵绾王臧下狱,二人自杀。窦婴田蚡免职,在家闲居。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
两人一样地免官闲居,处境却不同。田蚡因为王太后的缘故,武帝宠爱依旧,他给人通关节办大事,常常成功。而窦婴则不善于利用窦太后这层关系,说话没份量。渐渐地,一些势利之人都离开他依附于田蚡。四年后,窦太后去世,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丧事办得不好,免职。王太后从此摆脱了婆母的压抑,遂任田蚡为丞相,又擢韩安国为御史大夫。从此以后,田蚡的势焰如日中天,天下的游士宾客和一众列侯越发亲附他。
田蚡相貌丑陋,但因自幼富贵,气势颇盛。当时武帝即位不久,实权大半在王太后手中。田蚡仗着他姐之势,有时把武帝也不大放在眼中。他入朝奏事,常谈议很久,所奏之事皆准。他推荐官员,有的起家即为二千石的高职,权力超过了皇上。刘彻年岁渐长,开始不满,有一天冷冷道:“你要任用的人完了没有?我也想任用几个。”一日,田蚡扩建私宅,想占用考工室的地盘。考工室属少府管辖,负责制造官用器械,包括盔甲兵器。刘彻怒道:“你怎么不干脆占了武库?”田蚡这才讪讪退下,但此后作为并无收敛。他多方聚集财富,建造宏丽的宅第,收买肥沃的田园,派往各地采购器物的家人相望于道。前堂陈列钟鼓,树立曲旃,后院妻妾数以百计,诸侯私下奉送的金玉、珍宝、骏马、名犬及其他玩好不可胜数。
自窦太后去世,窦婴便失去了靠山,无权无势,门下宾客多半离散,留下的也对他不再象从前一样恭敬,唯有灌夫待他一如既往。窦婴默默不得志,厚待灌夫。两人于失意中互相倚靠,终于同遭灭顶之祸。
灌夫是名扬天下的壮士。他父亲本叫张孟,是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因得宠信,被推荐任职官至二千石。张孟遂冒姓灌,称灌孟。吴楚起兵时,灌婴之子灌何承袭爵位,任将军,是太尉周亚夫手下三十六将军之一。灌孟被任为校尉,他儿子灌夫也率领千余名军士在军中。灌孟作战奋不顾身,被 吴王军杀死。按照汉朝军法,灌夫可扶灵柩回家,但他不肯,奋然道:“愿取吴王首级,为父报仇。”于是他披甲执戟,约请军中平日友好的几十个壮士,要一起攻击吴王营垒。等出了汉军阵地,众壮士大半胆寒,只有两个愿往。灌夫便带领他俩,加上十多个家奴,驰马冲入吴王营垒,直杀到吴大将旗下,斩杀数十人。终究寡不敌众,只得退回,仅生还两人。灌夫身中十几处重创,碰巧军中有极名贵的金创药,才被救活。他伤势稍好,便请示道:“我已知道吴王营垒的曲折,让我再去。”周亚夫知闻后,坚不许可。经此一役,灌夫遂名闻天下。
灌夫为人刚直,好藉酒使气,不肯面谀贵人,凡有势之人,非但不格外礼敬,反加折辱。碰到地位低贱之人,越是贫贱,越加尊敬。平日于众人面前,常夸赞推重后辈。士人由此都敬重他。然而,这样的脾性,决不适宜在官场上走动。他历任中郎将,淮阴太守,太仆,燕相,均不久于职,终至免官家居。
灌夫其人不喜读书,但信守承诺,专好与人打抱不平,平日所结交者均为一时豪杰奸猾,作威作福之辈。家产数以千万钱,供养食客百余人。他们灌氏家族垄断水道,横行乡里,当地百姓深受其害,极为痛恨。
灌夫虽然富有,但无权势,官场人物渐渐不肯与他往来,恰巧此时窦婴也不得志,为宾客所弃,晓得了一些世态炎凉,很敬重灌夫的性情为人。灌夫则想借重他与从列侯宗室子弟来往,以高身价。两人相互倚重,极为投契,亲密如父子。
一日,灌夫拜访田蚡,两人闲谈片刻,田蚡道:“我本想与你同去拜会魏其候,可惜你正在服丧,不方便吧。”原来灌夫姐姐去世不久,丧期未满,依礼不宣游乐宴饮。灌夫知道窦婴这一阵子门庭冷落,田蚡肯去,正求之不得,忙道:“将军肯屈驾光临魏其候家,我怎敢因丧服推辞?请让我告知魏其候,让他准备一番,将军明日早到”。田蚡点头许诺。[48]
灌夫忙赶到窦家,将这好消息告诉窦婴。窦婴极感荣幸,与夫人商议后,派人采买肉食美洒。当天晚上,令人洒扫庭院,清洁堂舍,放置帷帐,排布器具,直忙到黎明时分。天刚亮,便让家人在府前恭候丞相车马。然而,直到中午,仍不见半点影子。窦婴道:“难道丞相忘了吗?”灌夫大为羞愧,胸口登时腾起一股怒气,道:“我身有丧服而约请他,他怎可不来?”亲自驾车去迎田蚡。到了丞相家,田蚡居然高卧未起。灌夫入见,忍怒道;“幸蒙将军昨日答应过访,魏其候夫妇一早便备办洒食,至今还没敢吃一点呢。”田蚡一愣,才想起这档子事。其实他见灌夫身有丧服,便故意约他赴宴,料定他会推辞,买个空头人情给窦婴,压根便没有去的意思。窦太后已死,窦婴再无翻身之日,只在家中等死罢了,又何必与他套交情。却不料灌夫对窦婴忠心,毫不以丧服为意,一口便答应了,倒把他僵住了,只得允诺去窦府,却根本不打算践约。如今见灌夫亲自来迎,不好推辞,支吾道:“我昨日喝醉,忽然忘了。”于是乘车前往,但车马行走极缓,灌夫越发恼怒。
丞相终于大驾光临,窦婴还是挺高兴。他毕竟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深知世态人情如此,全不怪田蚡傲倨。当下排开宴席,三人畅饮。酒酣耳热之际,灌夫起身,在席前作舞,并请田蚡共舞。这是当时宴会上的礼节,田蚡应该应邀起舞助兴,否则便是不给面子。田蚡却不肯起身。灌夫这天一直憋了满肚皮的恶气,这时喝得多了,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坐下后,便说了些冒犯田蚡的话。窦婴怕伤了和气,忙扶灌夫下去,并代向田蚡致歉。田蚡一直饮到深夜,极欢而去。
有一年,田蚡派门客籍福去见窦婴,要买城南他家一块田地。窦婴愤恨,道:“老仆虽被废弃不用,将军尽管显贵,难道就能仗势强夺吗?”厉声拒绝。灌夫闻知,大怒,责骂了籍福。籍福不愿搬弄是非,回去对田蚡道:“魏其候年事已高,等他死了再说,──也无须等多久了。”后来,田蚡知道是窦婴发怒不肯,便怒道:“窦婴的儿子杀了人,是我救的。我服事他,没有不肯依从的,他居然还舍不得几顷田?另外,这事跟灌夫有何相干?我不敢要这块田了。”从此深恨窦婴灌夫。
不久,田蚡上奏武帝,说灌夫一家在颍川横行作恶,百姓苦之,请允许按查。武帝道:“此丞相份内之事,何须请奏”。田蚡正要动手,灌夫扬言他掌握了田蚡的一些奸恶之事,并声称田蚡曾收淮南王金宝,两人说过谋反不敬的话。后来,由两家宾客居间调停,双方都不愿闹大,遂和解了。
这年夏天,田蚡娶燕王女儿为夫人。王太后下诏,令列候宗室都要去田府道贺,以示尊宠。窦婴路过灌夫家,邀他同去。灌夫道:“几次因酒后失言得罪了丞相,如今又与他不和,不去吧。”窦婴道:“那件事已和解了。”强邀他去。窦婴大概想让灌夫乘这个机会,与田蚡融洽关系。
这一日,田府自然贺客盈门,热闹非凡。宴席上,田蚡起身向宾客敬酒,众人都捧着酒杯,离开自己的座席,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其后,窦婴起来敬酒,只有一些旧日朋友避席以示恭敬,其余之人双膝不离座席,仅仅长身而跪,比离席伏地可就简慢多了。灌夫见众人如此势利,心中不快。
又过了一会,灌夫起身,也依次敬酒。到了田蚡面前,田蚡依旧坐着,道:“不能再饮满杯了。”灌夫见他傲慢,心中生气,强笑道:“将军是贵人啊,不过,还得饮满一杯!”语气已含讥讽。田蚡终不肯干杯。行酒到了灌婴的孙子临汝候灌贤面前,灌贤正与程不识耳语,又不离席还礼。灌夫前面没好跟丞相翻脸,怒气无所发作,这时便大声骂灌贤道:“你平日说起程不识,都贬他不值一个大钱,今日长者敬酒,你们却象个娘儿们窃窃私语!”田蚡劝解道:“程不识和李广都是卫府,如今当众侮辱程将军,怎么不给李将军留点面子!”灌夫是个武夫,平日时常称扬飞将军李广,但这时带了七八分酒意,怒气勃发道:“今日斩头刺胸也在所不惜,还管什么程将军!”众宾客见乱,便推说入厕,渐渐散了。窦婴告辞,挥手令灌夫快走。田蚡眼见一场喜宴给搅了,大怒道:“这都是我往日太骄纵他了!”下令扣留灌夫。籍福不愿闹大,忙代灌夫向田蚡赔礼,又按着灌夫的脖子要他低头谢罪。灌夫愈怒,强项不肯低头。田蚡便下令武士将灌夫捆住,关了起来。召来丞相府长史,道:“今日请宗室宴会,是奉了太后诏书。”吩咐他上奏弹劾灌夫辱骂宾客,不敬诏令。又派人追捕灌氏宗族,治其横行乡里虐害百姓之罪。捕得之后,要一律判为斩首示众。
窦婴忙派宾客向田蚡求请,又出钱通关节,都不能使灌夫获释。而灌夫被囚,也无法上告田蚡阴事予以要挟。结果只是买通了田蚡手下,使得灌氏子弟逃亡隐藏了起来。
窦婴挺身冒险营救灌夫,夫人劝道:“灌将军得罪丞相,和太后家作对,怎能救得?”窦婴慨然道:“候爵由我挣得,由我失去,没什么遗憾。我不能坐视,令灌夫独死,而我独生。”──他决定孤注一掷,与田蚡当面对敌。于是瞒着家人上书皇帝。书奏上,武帝立即召见他。窦婴详细解说了当时灌夫如何因酒争闹的起末,认为罪不当诛。武帝赞同,留他一起进餐,道:“在长乐宫廷辩”。
廷辩由武帝亲自主持,窦婴田蚡之外,御史大夫韩安国、九卿及其余京师官员皆参加。
窦婴先竭力赞扬灌夫平生的为人和功绩,说他不过酒后失言,丞相却以其他罪诬害。田蚡则着意陈述灌夫的凶暴放纵,其罪大逆不道。两人辩难良久,窦婴不能折服田蚡,便直接攻击他的种种过失,大概是指斥田蚡只知声色犬马,不堪任丞相重职。田蚡口才甚佳,当即反驳道:“天下幸好平安无事,田蚡虽为亲近重臣,却只须搜罗倡优歌姬,巧匠珍物,沉醉于丝竹狗马之中,不必忧虑国事。不如魏其候灌夫他们召聚天下豪杰壮士,仰观天时,俯察地理,日夜议论,腹诽而心谤,窥探两宫内闱,只等天下有变,他们才好乘机建功立业。我真不知道魏其候他们想干什么”。
田蚡这段高论至为恶毒。他先自承庸碌,胸无大志,却正反垫出窦婴等人心怀野心,图谋不轨。当时武帝虽然亲政,但王太后时常干预政务,他们母子(两宫)之间相互争权猜忌,隐藏着杀机。除田蚡等太后死党外,朝臣多认为太后不宜干政。但前几年赵绾王臧便因此送性命,谁敢再介入他们母子矛盾?田蚡暗示窦婴盼望武帝与太后爆发冲突,好从中渔利。这是王太后深为忌恨之事。
廷辩之初,不过讨论灌夫应否定罪,有许多大臣插言,多帮窦婴。但当田蚡将话题引到这样敏感的地方,众人登时震恐,大殿上陷入一片沉寂。武帝刘彻自身也处于嫌疑之地,不能偏袒窦婴,更不便指斥田蚡,只得问众臣:“他俩谁对谁错?”
众臣之中,除田蚡外,以御史大夫韩安国职位最高,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却远远绕开了两宫之争:“魏其侯刚才说到灌夫的父亲为国殉难,灌夫持戟冲入吴军,身受数十创,名冠三军,此乃天下壮士,没有特别大罪,只因酒席上口角之争,不应当引出其他过失予以诛杀。魏其侯这样说是对的。丞相说灌夫勾结奸猾,侵害百姓,凌辱宗室国戚,积聚了巨万家财,横行于颍川一带,此所谓‘枝桠粗于树干,腿胫壮于腿股,必致折断碎裂’(意指平民的权势财富凌驾
武帝罢朝,晋见太后,母子共进晚餐。太后早派人去伺察廷辩情形,已知晓本末,此时便发怒不肯进食,道:“如今我还在,有人已经要作践我弟弟。等我死后,就只有任人宰割了。皇上是石人吗?难道不会自己裁断?”刘彻谢罪道:“窦婴田蚡都是皇室外家,所以才举行廷辩。否则,只须一名狱吏足矣。”
武帝在太后压力下,终于分辨了亲疏,下令御史案查窦婴所说的灌夫行为,结果认为不相符合,于是以欺君谩上之罪拘捕了窦婴。灌夫则判灭族,秋后执行。
当年景帝曾给窦婴一份遗诏,给了他一种特许:遇到危难时,可以用方便灵活的形式论事上奏。窦婴被关押,无法亲见武帝,而众臣莫敢为灌夫申诉,无可奈何之下,便想到景帝遗诏特许的方便,让一个侄儿上书武帝,希望能再见皇上一面。书奏上,武帝让查验是否有遗诏一事。也不知是否有人做了手脚,皇宫内并无遗诏的副本档案,只有一份藏在窦婴家中,于是有人弹劾窦婴伪造先帝诏书,罪当弃市。
这年秋天,灌夫一家被处决。过了很久,窦婴才知道,愤怒恨悲交加,竟尔中风,便绝食以求速死。后来,家人听说皇上无意杀他,劝他进食,延医为他治病。
朝廷已议定不将窦婴处死,但这时却有一些流言散布开来,传入武帝耳中。流言道,先帝当年将废栗太子,窦婴死争,全凭王太后才使今上成为太子,继承大统,云云。这些陈年旧事翻起来,刘彻救助窦婴之心便慢了。冬天,窦婴弃市于渭城。
次年春天,田蚡病重,日夜辗转于床席之间,惨号呼痛,向空中叩头谢罪不止。田家召来巫女,说是看见窦婴灌夫守在床头索命,竟无法禳除。田蚡折腾几日,便断了气。
窦婴和田蚡都因为是亲近外戚才受到重用,列于三公高位。但窦婴轻财下士,七国之乱中功勋显赫,而田蚡则仅仅侍仗太后之势才腾达显贵,因此窦婴之死,人多怜之。司马迁认为窦婴不知时变,灌夫桀傲不逊,两人互相袒护,终成祸乱。这是些官场上明哲保身的世故,不能说不对,但纵观这场生死争斗,却也不能认为结果必定如此。
窦婴死后八年,淮南王刘安谋反之事败露,牵连出田蚡。当年田蚡为太尉,刘安从封地来朝,田蚡去灞上迎接,两人曾有密议。田蚡道:“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是高帝孙儿,又最贤明,若皇上驾崩,不由大王继位还该是谁呢?”刘安大喜,赠予他大量金宝。武帝知晓这层内幕后,恨道:“田蚡若还活着,就灭族了。”其实,当时灌夫已掌握这件阴事,他若与窦婴揭露出来,田蚡必死无疑。然而,灌夫却只提着把柄,要挟田蚡,仅仅谋求自保。而田蚡一旦囚禁了他,使他不能上告,稳占上风,便穷追猛打,一定要将他二人置于死命,永绝后患。官场争斗,生死系于一线,怎可忘了一个“狠”字?
附录:
《武帝朝太后事迹》
窦婴田蚡争斗,决定胜败的最终因素在后宫的援手。武帝朝前期,后宫最有份量的两位是窦太后和王太后。
窦太后承汉初习惯,颇爱干政,而又辈份最高,武帝初即位至她去世前,她是朝廷真正的权力中心。王太后出身不高,但心机极为厉害。景帝朝时废栗姬之子栗太子,就是她和长公主的阴谋。武帝朝,王太后一直被窦太后压了一头,无法干政。窦太后去世,她才放开手脚,在窦婴田蚡之争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不过,王太后在武帝朝的影响有限,因为她只比窦太后晚死三年。
孝文窦皇后,景帝母也,吕太后时以良家子选入宫。太后出宫人[①]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家在清河,愿如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赵之伍中”。宦者忘之,误置籍代伍中。籍奏,诏可。当行,窦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乃肯行。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孝惠七年,生景帝。
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为帝后,王后所生四男更[②]病死。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男最长,立为太子。窦姬为皇后,女为馆陶长公主。明年,封少子武为代王,后徙梁,是为梁孝王。
窦皇后亲蚤[③]卒,葬观津。于是薄太后乃诏有司[④]追封窦后父为安成侯,母曰
窦
岸崩,尽厌[⑥]杀卧者,少君独脱不死。自卜[⑦],数日当为侯。从其家之长安,闻皇后新立,家在观津,姓窦氏。广国去时虽少,识[⑧]其县名及姓,又尝[⑨]与其姊采桑,堕,用为符信[⑩],上书自陈。皇后言帝,召见问之,具言其故,果是。复问其所识,曰:“姊去我西时,与我决传舍[11]中,丐沐沐我[12],已,饭[13]我,乃去。”于是窦皇后持之而泣,侍御左右皆悲。乃厚赐之,家於长安。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县[14]此两人。此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又复放吕氏大事[15]也。”于是乃选长者之有节行者与居。
窦皇后疾,失明。文帝幸邯郸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太后后景帝六岁,凡立五十一年,元光六年崩,合葬霸陵。遗诏尽以东宫金钱财物赐长公主嫖。――元光六年为公元前129年,距武帝即位之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十二年。这十二年窦太后权威颇重。
孝景王皇后,武帝母也。父王仲,槐里人也。母臧儿,故燕王臧荼孙也,为仲妻,生男信与两女。而仲死,臧儿更嫁为长陵田氏妇,生男蚡、胜。臧儿长女嫁为金王孙妇,生一女矣,而臧儿卜筮[16]曰两女当贵,欲倚两女,夺金氏。金氏怒,不肯与决,乃内太子宫。太子幸爱子,生三女一男。男方在身[17]时,
是时,薄皇后无子。后数岁,景帝立齐栗姬男为太子,而
长公主嫖有女,欲与太子为妃,栗姬妒,而景帝诸美人皆因长公主见得贵幸,栗姬日怨怒,谢[18]长主,不许。长主欲与
长公主日誉王夫子男之美,帝亦自贤之。又耳曩[21]者所梦日符,计未有所定。
初,皇后始入太子家,后女弟[26]儿姁亦复入,生四男。儿姁蚤[27]卒,四子皆为王。皇后长女为平阳公主,次南宫公主,次隆虑公主。
皇后立九年,景帝崩。武帝即位,为皇太后,尊太后母臧儿为
初,皇太后微时所为金王孙生女俗,在民间,盖讳之也。武帝始立,韩嫣白[29]之。帝曰:“何为不蚤言?”乃车驾自往迎之。其家在长陵小市,直至其门,使左右入求之。家人惊恐,女逃匿。扶将出拜,帝下车立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载至长乐宫,与俱谒太后,太后垂涕,女亦悲泣。帝奉酒,前为寿。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30]百顷,甲第[31],以赐姊。太后谢曰:“为帝费。”因赐汤沐邑,号修
孝武陈皇后,长公主嫖女也。曾祖父陈婴与项羽俱起,后归汉,为堂邑侯。传子至孙午,午尚[32]长公主,生女。
初,武帝得立为太子,长主有力,取主女为妃。及帝即位,立为皇后,擅宠骄贵,十馀年而无子,闻卫子夫得幸,几死者数焉。上愈怒。后又挟[33]妇人媚道[34],颇觉。元光五年,上遂穷治之,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35]诅,大逆无道,相连及诛者三百馀人,楚服枭首[36]于市。使有司赐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明年,堂邑侯午薨,主男须嗣侯。主寡居,私近董偃。十馀年,主薨。须坐淫乱,兄弟争财,当死,自杀,国除。后数年,废后乃薨,葬霸陵郎官亭东。
[①] 宫人:嫔妃、宫女的通称。
[②] 更:连续,接续。
[③] 蚤:通“早”。
[④] 有司:指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有司。
[⑤] 略卖:被劫走转卖。
[⑥] 厌:【yā】通“压”。
[⑦] 卜:占卦问吉凶。
[⑧] 识:【zhì】,记住。
[⑨]尝:曾经。
[⑩]符信:凭证,证据。
[11]传舍:(zhuāng),官家驿站。
[12]丐沐沐我:乞要米汤给我洗头。
[13]饭:给……饭吃。
[14]县:通“悬”,指掌握。
[15]大事:只发动兵变,谋取政权之事。
[16] 卜筮:古时预测吉凶,用龟甲称卜,用蓍草称筮,合称卜筮。
[17] 在身:怀孕。
[18] 谢:推辞,拒绝。
[19] 谮:【zèn】,说别人的坏话,诬陷,中伤。
[20] 衔:记在了心上。
[21] 曩:(nǎng),以前,从前。
[22] 趣:【cù】同“促”,催促。
[23] 大行:大行礼官。
[24] 案:查办。
[25] 恚:(huì),气愤。
[26] 女弟:妹妹。
[27] 蚤:通“早”。
[28] 凡:总共。
[29] 白:告诉。
[30] 公田:古代井田制度下,把土地划成"井"字形,分为九区,中区由若干农夫共同耕种,将收获物全部缴给统治者,称为"公田"。
[31] 甲第:豪门贵族的宅第。
[32] 尚:喜欢,偏爱。
[33] 挟:暗藏,暗地里。
[34] 媚道:指巫蛊邪术。
[35] 祝:【zhòu】 通“咒”。诅咒
[36] 枭首:【xiāo】,砍下并悬挂罪犯头颅。
[U1]汉书——984页
<升官篇之一>
【少年班底】
中国古代的每一个王朝,都有一个不可避免的规律:从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起,子子孙孙,“一蟹不如一蟹”,直到亡国。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清楚:皇子皇孙们“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1]。
所以,晋公子重耳流亡列国19年,继位后,轻而易举就成了春秋时期的第二个霸主。一则他流亡期间学到了许多深宫之中不可能学到的东西,――当了19年勤工俭学的留学生,挌在现在,可以拿好几个博士学位了,二则有很多人跟着他在列国之间东跑西颠,这是一个忠诚和才干都经过检验的执政班子。
历代王朝都很重视对储君的培养,会为“东宫太子”配备一个完整的少年班底:师、傅、舍人、洗马等。新皇登基后,“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很快就会位列三公九卿。因此,进入太子的班子,是一项回报极为丰厚的投资。
当然,一旦太子被废――偏偏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这些太子属官就惨了。废太子的理由,最常见的是“失德”。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太子“失德”,老皇帝却会抓一大把替罪羊,师、傅、陪读、侍卫,一个也跑不了,全得死。所以,这投资虽然回报大,风险也大。
中国古代的民间有所谓的“耕读传家”,地主家的少爷不但要起早贪黑读书,还要跟家里的雇工同吃同劳动。当然,能真正实行并且成功的例子也不多,大概只有曾国潘这样近乎变态的家伙才能做到。君不见,贾宝玉给老太太惯成了什么样子,贾政眼睁睁地看着没办法。按照兴家旺业的标准,这是个失败得不能再失败的典型。
现代的西方人比较彻底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大富人家会送子女去学校读书,会让孩子在假期送报纸,洗盘子。1980年代,咱这里也有一批人富了,那感觉是:“有钱,相当有钱!”结果把孩子教育得……
[1] 《荀子·哀公》: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