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彼特最后写的一篇文章是“大踏步地进入社会主义”
摘自[美]洛林·艾伦《开门——创新理论大师熊彼特》
在特立萨学院学习期间,17岁的熊彼特开始在政治上敏感起来,发现了社会主义以及社会主义的伟大思想家卡尔·马克思。就在一代人之前,马克思剖析了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的演变。他从马克思那里知道社会有秩序和结构,科学规律起着支配作用。他也知道了在那位伟大的德国思想家看来,资本主义充满了矛盾,将很快被社会主义所代替。没有迹象表明熊彼特成了社会主义或马克思主义的追随者,但与马克思思想的这种早期接触和对世纪末维也纳的悲观思考(他也认为资本主义将成为历史)一起构成了熊彼特的悖论式资本主义理论的部分思想来源。在他看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前景的判断是对的,但马克思的理由却是错误的。(P29)
那一年(1905-06年)研讨班的主题是卡尔·马克思的著作。柏姆-巴维克强烈反对,后来又激烈批判马克思的思想。但在研讨班上,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辩护者和批判者连续进行了几个月的具有高度激烈性的学术争论。熊彼特对马克思的毕生兴趣和尊重便是源于这个研讨班。马克思主义者未能使他皈依,但资本主义的代言人也未能让他信服。(P38-39)
熊彼特到英格兰像他到柏林和其他地方一样,学习、研究、结交业内人士、享受生活。有一段时间,他在伦敦经济学院做访问学者,使他得到了身份和机会进入大英博物馆和其他图书馆。1906和1907年间,他在大英博物馆读书,做笔记,半个世纪前,马克思曾在那工作过。(P58)
(《经济发展理论》)虽然没有借用卡尔·马克思的思想,熊彼特却极大地受惠于他,他借用了马克思的方法或程序、动态经济的基本概念。马克思设想的资本主义是个有机的整体——一个植根于历史,与其社会的、生产的和经济的结构相联系的、有生命的、运动的实体。马克思给资本主义取了名字,他认为资本主义是由从封建主义开始、在历史的时间中运动和演变的巨大的历史和社会力量形成的。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资本主义终究要灭亡,社会主义将取代它。熊彼特没有接受马克思的分析,相反,他提出一个资本主义在时间过程中发展的另一个可供选择的理论。熊彼特的理论也是植根于历史的,但他的历史是抽象的历史。尽管熊彼特和马克思的理论在本质上迥然不同,他们的概念、方法和思路却是相似的。(P105-106)
……关于帝国主义(1919)和社会阶级(1927)的文章是社会学的论文,目的是填补他的发展理论中的空白。熊彼特在战前就对这些做了深入的思考。最后,他关于发展的经济和社会分析的一些扩展性内容,特别是对资本主义的命运的看法,也是从早期的思考中发展出来的。在1918年尝试性地出现,在1928年已基本完成,最终产生了1942年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P139)
基本上,熊彼特认为一个经济学家作为科学家是不应该持有政治观点的。他在课堂上、课堂外,以及在他的一生中多次表达了这种观点。作为一名科学家,熊彼特确信鼓励创新的资本主义将以最有效的方式生产产品,导致比其他任何经济组织更丰富的产品和更健康的经济。这未必意味着生产最多的产品就是文明社会最想要的目标,也不意味着资本主义就是最好的经济体制。(P157-158)
1920年,他写了一篇文章——《今天实现社会主义的可能性》,他清楚地表示,虽然社会主义者在他在奥地利财政部工作的时候那样对他,他现在也没有对社会主义者反感。(P184)
这一时期(指1926-27年),他对资本主义的灭亡、社会主义不可避免的胜利进行了分析,这是他后来细加阐述的一个论点,他一直认同它。(P212)
安妮死后不到两年时间(安妮死于1926年8月3日难产),他写了关于资本主义的未来的有独到见解的文章并不是偶然的。在文章中,他预言了资本主义的灭亡。(P219)
1927年5月,熊彼特施行又来到伦敦,在英国科学促进会的经济科学与统计学部做报告,题目是《我们的体制的稳定性》。那篇论文代表了他思想发展的重要步骤,因为它包含了一种后来在熊彼特对资本主义未来的分析中成为中心论点的思想。尽管资本主义必将灭亡、社会主义必将胜利的看法在他早期关于税收国家的著作中已经出现,但这篇论文显示了他的观点中新出现的强烈的悲观主义色彩。他的分析指出,资本主义的成为通过教会人们理性行事而形成了对它本身极为不利的环境。人们的理性促使他们对企业家的行为及其报酬提出疑问,而该体系的增长和繁荣最终使企业家丧失活力,失去创新的愿望。经济进步的源泉消失后,公众会向政府求助以刺激经济进步。公共部门规模越来越大,履行的职能越来越多,最终控制了所有的经济决策。最后由于社会主义经济的出现,私人财产就不合时宜了。熊彼特甚至认为社会主义经济能运转起来,但缺乏资本主义所有的魔力、活力及效率。(P222-223)
熊彼特1928年最重要的一篇论文发表在当年的《经济学杂志》上,题为《资本主义的不稳定性》,这篇论文是他在英国科学促进会经济科学与统计学部报告的修改稿。这篇文章表明,尽管世界经济到1928年仍然保持着高度繁荣,但熊彼特已经做出分析,说明资本主义不可能长期存在,它必将被社会主义所代替,但根据他的观点,资本主义的灭亡并不是像马克思所预测的那样由经济上的失败引起,而是由经济上的成功导致的,他写道:
资本主义制度虽然在经济上是稳定的,而且越来越稳定,但它通过使人的头脑理性化,创造了一种与其自身的存在条件、动机和社会制度不相容的心态和生活方式。而且,这种制度将被改变,变成另一种状态,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称之为社会主义或别的什么东西。这种变化不是来自经济的必然性,甚至可能还要牺牲一些经济福利。
资本主义将在经济上成功,培育理性,损害自身,走向社会主义——这一论题成了熊彼特思想一个永远的组成部分。他已经在他的关于帝国主义的论文中捍卫了资本主义,反驳了认为资本主义好战的观点。在1927年写的一篇关于阶级的经济学论文中,他分析了资本主义的起源。现在,他又说明了它的发展前途。这些命题与他的第一部著作《经济理论的性质和主要内容》中的静态经济理论及《经济发展理论》中的发展和周期理论一起完成了他的经济观点,至少框架是完成了。但是他并没有完成对资本主义前途的论述,他将在1942年以此为主题写一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的著作,并在以后的十多年里做了许多徒劳的努力来完善他的发展理论。(P242-243)
熊彼特的性格不允许他长期内只研究一个问题,即使他知道他的成功——完成一个项目——来自专注。1935年秋,他不顾在《周期》一书上遇到的困难,或者正因为此,他开始展开对资本主义命运和社会主义经济学的分析,他已经对此断断续续地研究了20年。1936年1月,在应邀为美国农业部研讨会演讲时,熊彼特决定以“资本主义会生存下去吗?”为题。在这次和另外一次演讲中,他回答道:“不,资本主义不会生存下去。”因为资本主义太成功了,产生了有害其持续存在和有利于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进入的社会和政治条件,所以它不会生存下去。这些演讲对他1928年在《经济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做了进一步发挥,这是最初在1918年的《税收国家的危机》中提出的思想的发展。
在这些演讲的油印稿中,熊彼特写道:“我认为资本主义不会生存的理由,最深刻的理由是这个体系给我们的意识留下的如下后果:理性化且摆脱一切传统。”熊彼特认为,资本主义的灭亡和大萧条的关系不大。即使没有大萧条,资本主义也会因其成就给普通人尤其是企业家——他们灵感被资本主义的成功剥夺了——所施加的社会和政治效果而注定灭亡。这些华盛顿的演讲中体现出的思想,为熊彼特关于资本主义最重要的概括奠定了基础。在对资本主义的现状和未来经过30年的思考之后,他逐步地肯定了他的论断——资本主义只是一个将成为历史的阶段,它终将被社会主义取代。然而,20世纪30年代,支持他的结论的机制及其全部意蕴还没有完成,仍在形成之中。直到40年代初,这一思想才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中得到了成熟的表述。(P335)
在1935年末和1936年初,他转移了目标,开始研究资本主义的发展和未来,这是一个他长期思考的问题。(P358)
这个冬天(1939年),他开始考虑写一些关于资本主义演化和社会主义本质的文章,拓展他30年代中期在华盛顿的讲座内容。(P393)
……他不是恐惧社会主义,因为在他看来,作为资本主义社会自然演化的结果,社会主义无论如何是要到来的。他恐惧的是法西斯主义、国家控制的资本主义和被肢解的个人自由。(P396)
他继续埋头于他关于社会主义的“小随笔集”,这成了他1940年的主要学术工作。由于年初这项工作进展顺利,熊彼特相信这本书马上就能完成。然而,像往常一样,他低估了完成这项工作所需要的时间。……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本来打算以“振作起来”为题目写这些东西,我没有取得任何成绩,无法享受我在这里(塔科尼克)的伊甸园,这个地方是如此雅致,这些都是不应该的。我甚至没有备课,厌倦、沮丧,新学年将是一团糟,还有耶鲁和洛威尔的课程,还有新奥尔良的课程。
但我不想这样写了……毕竟我已经为那本论社会主义的著作付出了很大努力。现实再一次告诉我,任何进步,不论多么微小的进步,都需要全神贯注,不理睬其他事情。我不可能做得更多。那样做是不明智的,而且还要付出代价。咳!我每天早晨都想走进花园,去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但我只去了两三次,我必须控制自己,专心工作。我付出了努力,承受着痛苦。上帝!“写作”真是痛苦!我太累了……(P406)
在第一篇演讲中,熊彼特粗线条地描绘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时间框架。他认为,美国的经济结构具有内在的不稳定性,因为它已经从无拘无束的资本主义演变成了腐朽的、受限制的资本主义。但造成这种不稳定的原因不在经济方面,而是在社会和政治方面。熊彼特重谈他的老调:
毋庸置疑……资本主义经济的成功将破坏资本主义运行所不可或缺的制度,特别是私有产权、自由契约和个人责任。(P411)
虽然在1941—1942学年,熊彼特的教学工作较以往更加繁重,但他还是尽力在3月完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至此,他在这本书上已用了两年半时间。(P418)
【《开门·第二十三章 资本主义的命运(1942)》专门评述《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P420-442)】
关于熊彼特我们要记住一个重要事实:他是一个科学家。在他的分析性著作中,他努力弄清楚事物——一个市场、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人们如何在资本主义提供的物品的攻击面前改变想法、社会主义的潜在效率,等等——是如何运行的。作为科学家,他不是简单地“相信”某种东西。他对任何理论都不完全接受,甚至包括他本人的理论。在熊彼特看来,一切都是暂时的,可以变化。
读者也应该带着这样的态度去读《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该书是一个复杂而详细的工作假说——它是严肃的、游戏性质的、发人深省的,也是建设性的,甚至也许是有用的,但不要把它严肃地当成是一部十全十美的科学或学术著作。作为一部经济理论、社会学推理、历史阐述和政治经济分析的集成曲,它旨在刺激思维,而不是解决问题。(P441-442)】
这一期间(1948-1949年)他写作的最重要的成果是为第三版《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出版于1949年)所写的特别序言。(P530)
熊彼特最后写的一篇东西现在被收入《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的第三版。它最初是熊彼特在1949年12月30日提交给美国经济学会纽约会议的一篇文章,这就是“大踏步地进入社会主义”,它最先由《美国经济评论》发表。伊丽莎白后来建议把它收入该书,主是要因为其内容对该书讨论的题目似乎非常适当。他的中心论点是通货膨胀提供了社会主义冲动。他简单重述了他的立场,认为可观察到的趋势指示着社会主义的胜利,因为没有人希望保卫资本主义,然后得出结论:
一种长期的通货膨胀压力状态将在性质上具有削弱社会的社会结构和颠覆趋势(不论如何小心地表述为“自由”的言语)的全部效应,每个合格的经济学家都习惯性地将这种颠覆趋势归于显著的通货膨胀。
在文章结尾,在伊丽莎白根据记忆和熊彼特的笔记写成的几段里,熊彼特仍然确信社会主义——不论它叫什么名字——将取代资本主义,他预言:
长期性通货膨胀压力在官僚对私人企业经济的重大征服中可以起重要作用……可能出现这样一种状况,大多数人会把完全的计划视为可能的邪恶中最小的。他们当然不会称之为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在这种条件下,资本主义(自由企业制度)作为一种价值体系、一种生活方式以及作为一种文明也许不再值得费神关注。(P538-539)
在某种意义上,熊彼特对资本主义被取代的准确性质是含糊其辞的。除了中央集权的社会主义,他还提出某些国家也许会按照教皇通谕的路线发展出一种体制,在另一些国家,某种社团主义国家也许会继承资本主义的衣钵。他相信,在资本主义演变的某个时点上,控制权和决策权将会从私人手中向公共部门转移。尽管大多数人会继续把这种已经变得不同的体制称为资本主义——有指导的资本主义、混合资本主义或其他什么,但它实际上已不再是资本主义经济体制了。熊彼特把它称为社会主义。但大多数时间,他都把这一切看成是吹毛求疵或咬文嚼字。在他的最后一篇文章“大踏步进入社会主义”中,他认为一种由公共部门计划主导的形式将会出现。也许不被称为社会主义,但它将是公共部门对经济的控制。(P541)
对经常提到的熊彼特关于资本主义的没落和社会主义取而代之的预言我们能说些什么呢?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史和20世纪80年代保守主义的复兴,意味着资本主义尚有活力,熊彼特错了。大多数经济学家不准备勾销资本主义,但许多人会加上一个词:“尚未”。熊彼特并没有对社会主义的到来限定确切的日期,甚至对什么是社会主义也只是含糊其辞。当然,他认为损害资本主义,有利于社会主义的许多元素目前仍在起作用,也许有朝一日会带来公共经济的主导地位。但也许随着时间的消逝,我们会改变对什么是社会主义的看法,称资本主义为社会主义或社会主义为资本主义。(P5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