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的学术和父亲的土地
去年11月,上海海事大学的2009级硕士研究生杨某在留下“知识不能改变命运”的感慨后,用两条毛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今年3月,北京邮电大学2009级博士生吴某从该校主楼腾空跃下,他在遗书中留下对社会的控诉:“现在知识太没用了。有用的只是金钱和权势,有用的只是关系和背景。”在为他们惋惜之余,我不禁感叹:作为我们群体中的他们,把自己的学业过分工具化了,甚至仅仅把自己的学业当成了改变生活状况、提高生活水平的手段;而当他们发现这种手段不能实现他们所期望的目的时,他们绝望了。
我的导师陈新汉教授在给我们上第一次课时说,他对学术永远怀着敬畏之心,学术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我想起了我父亲种的那几亩地。我兄弟姐妹试图说服过他好多次:不要种太多的地,家里粮食已经够吃了。可他不仅种完了我们家的地,还把一些村民外出打工而荒废的土地也开垦出来种上庄稼。我以前总是不理解他的行为,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地劳作,况且我们兄弟姐妹完全有能力供养父母的生活。这两年,我理解了,他对土地的热爱不仅仅是因为作为生产资料的土地所具有的生产功能,而是因为种地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他的生活方式、成为他的存在方式。父亲在春耕、夏长、秋收、冬藏的过程中体会着创造的快乐,尽管他从来不可能说出“种地是我的生活方式”之类的话,但他用朴实的劳动诊释着他对生命的看法,谱写着他的人生意义。
在博士刚开学,导师和我们师兄弟们一起聚餐时,有的同学说,老师今年都已经63岁了,再有几年退休后,就可以去周游全国各地,安然地享受生活。确实,许多人都在想着退休后的游山玩水、钓鱼、高尔夫。可我们的老师说,他退休后准备写书。我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一个老教授已经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学术和教育。我想起马克斯·韦伯的话:“在学术领域中,只有纯粹献身于事业的人,才有‘人格’可言。”老师用他伟大的人格力量深深感染着他的每一个学生。他不仅把学术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学术也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和他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他是欣慰的,看着自己丰硕的学术成果和桃李满天下,他也体会着创造的快乐。
前面提到两个研究生的自杀,我不想用《孝经》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之类的话来责备他们对父母及所有爱他们的人的不负责任。毕竟,逝者已去,其本人和家人更值得我们同情。但我依然要说,他们对成功的理解是畸形的。我们不能否认,诸如“金钱和权力的理性化是近现代社会的特征”这样的“现代性”思维对我们社会造成的冲击,但“理性”地去追求金钱和权力却不应该是青年知识分子唯一的前途,更不应该成为我们仅有的生活方式。青年知识分子所担当的责任用张载的话来说,应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应以学习和传播知识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的成功就在于我们选择了这种崇高的生活方式。
亚里士多德认为,把学术作为自己生活方式的人是幸福的人,他说:“人以自己所具有的思辨活动而享有幸福……凡是思辨所及之处就有幸福,哪些人的思辨越多,他们所享有的幸福也就越大。”我们在读的硕博士研究生就是担负着“思辨”任务的一个群体,在“金钱和权力”上,我们是弱势群体,但在对学术的“思辨”活动上,我们是强者,我们体会着亚里士多德式的幸福。这并不是“精神胜利法”,因为我们所从事的“思辨”活动只有这个社会中的少部分人,才有资格从事。当我们选择并有机会把做学术作为我们的职业时,我们已经取得了成功。生活暂时的困难更是我们努力读书的压力和动力,当我们把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的专业领域时,生活条件的窘迫就会被我们淡忘。
不要用自己的观点去看待父母辛劳的付出,而要看到他们在付出辛劳的过程中和之后所体会到的幸福。北邮的博士生吴某在血泪遗书中写到自己的母亲:“……你苍苍的白发,粗糙的双手,一年大部分的饭菜只是馒头就咸菜,一件蓝色的夹克穿了那么多年,每年过年都是那一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让您也能来北京吃一次烤鸭,看看天安门和故宫,住上楼房,坐上小车,不用再为了我去捡垃圾、拾破烂,不用再去给人家工地上做饭赚钱瞧人家白眼……”在网上读着昊某对他母亲的歉意,我的心者丙生滴血。但是昊某,你怎么就知道你母亲不幸福呢?你学业上的成功不就是她的骄傲和自豪吗?你所说的好生活她没有享受过,但她在捡垃圾、拾破烂、给人家工地上做饭赚钱时想着自己的劳动供出的博士生儿子,她内心的幸福又怎么能用语言来表达呢?那是她的生活方式,那是她的存在方式,也是她感受幸福的方式!做子女的又有什么理由去剥夺呢?我们兄弟姐妹有供养父母的能力,但我们没有剥夺父亲种地的权利,我们有责任以自己的能力去改善父母的生活条件,但我们不能以自己对幸福的理解方式去取代他们的感受。
马克斯·韦伯说:“什么是一个做学问的人对自己的职业所抱的态度呢?——如果他确实在探求这种态度的话。他会说,为了科学‘本身’,而不是仅仅追求别人利用科学得到的好处:职务和技术上的成功、吃得好、穿得好、懂事理、能克己。”我们选择或被选择,无论如何,我们正在走上学术的道路。有感于导师的学术和父亲的种地,我以为:我们正在走上学术道路的硕博士研究生们,应当弱化自己学业的工具性和商业性,逐渐地把学术作为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在与大师著作对话的过程中,在老师指导下做论文的过程中,去体会创造的快乐、去感受生活的充实,去享受属于我们的幸福。
(原文刊发于《中国研究生》2010年第5期,作者原魁社时为上海大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