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趋纷繁热闹的国内学术界近来有几个很引人瞩目的论辩。例如,关于公元前1920年大洪水爆发开启夏朝证据是否充分的论辩,关于中国是否应该斥千亿元巨资建造超大对撞机的论辩,关于中央银行发行数字货币之利弊的论辩,关于中国西北地区“十三五”期间是否应继续放宽节能指标的论辩,等等,都是关乎国本的大论辩。尤其林毅夫与张维迎两位学者之间最近就产业政策是否应该存在的问题再起论辩,备受舆论关注。两位经济学家的思想主张一贯殊异,社会因此看到两种主要经济理论、两种不同发展模式的又一轮交锋,在当前中国宏观经济特殊背景下发生。
张维迎作为典型的市场派人士,认为应该由市场发挥作用,“大量的事实证明,政府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做得更好”,并主张“废除任何形式的产业政策,政府不应该给任何产业、任何企业吃偏饭”。林毅夫则从来都强调既要有“有效的市场”,也要有“有为的政府”,两者缺一不可。他认为“至今还没有看见一个成功追赶的发展中国家,或者持续发展的发达国际,不用产业政策的”,“作为经济学家的责任不是因为怕产业政策失败而凡产业政策一概反对,而是要研究清楚产业政策成功和失败的道理,以帮助政府在使用产业政策时,减少失败,提高成功的概率。”
科学重在方法而不是结论。科学的不断地进步,促使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不断深入,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学者们坚持学术研究的科学方法,而不是固守学术研究的结论。就林张之争的实质而言,只有对于研究对象比如政府、市场双方都有深入的了解,思想才不会偏激至极,所得出的结论才会真正有益于推动经济发展。
世界科学史上五次大论辩,第一次是伽利略对战天主教会,首次科学与宗教的剧烈冲突。第二次是牛顿对阵惠更斯,开启光学史四百年争论,并直接引发了量子力学的源头。第三次是牛顿对阵莱布尼茨,是科学史首次就优先权展开长达几十年的争吵。第四次伏尔泰对阵尼达姆,争论生命起源,是唯一一次大型争吵中,学术观点错误的一方最终获胜。第五次是赫胥黎对阵牛津主教,被称为科学史上的首次约架。
而中国的林张约架,已持续20多年,在经济学史上应该具有重要意义。今年能“吵”出什么结论来,目前还看不清。但中国传媒界大佬、著名财经评论家水皮似乎有些等不及了,日前抢先与林毅夫先生进行了一次对话,试图了解他对相关问题的最新研究进展及其思想主张的深层次因素,两位特别对于产业政策与供给侧改革的关系问题,进行了较深入探讨。
林毅夫在讨论中强调,那些以为我主张政府过去30多年以双轨渐进的方式推行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政策绝大多数是正确的,就推论我认为我主张中国政府过去推行的政策不需要进行改革的人,显然没有理解我过去的一系列相关论述的核心要义。我的看法是,在转型初期,保留一些干预扭曲以保护补贴大型国有企业。这种转轨方式从主流的华盛顿共识来看是错误的,但其实中国当时是一个资本短缺的贫穷国家:这些企业所在的产业资本过度密集,违反比较优势,这些企业在开放竞争的市场中缺乏自生能力,但这些企业雇佣了许多工人,又是国防安全所必须,保护补贴是雪中送炭,是维持经济稳定的必须。但是,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资本的积累和要素禀赋的提升,原来违反比较优势的产业逐渐变成符合比较优势,原来在开放竞争市场中缺乏自生能力的大型企业已经变成有自生能力,保护补贴从雪中送炭,变成锦上添花,继续保护补贴会造成寻租、腐败和收入分配扩大的问题,就应该与时俱进地把那些保护补贴消除掉,也就是深化改革。我很高兴看到,对华盛顿共识推行最卖力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最近也进行了反思,承认过去宣扬的改革策略有许多失误,结果跟预期有很大的差距。
正确认识“有效市场”与“有为政府”
水皮:我们看到最近关于经济发展过程中是否需要产业政策的讨论很激烈。张维迎教授认为应该废除一切形式的产业政策。你认为尚未有不用产业产业政策而成功赶上发达国家的例子,因此不应该一味反对产业政策。国家发改委在回应这一争论时认为,目前世界各国,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在使用产业政策。产业政策对促进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发展确实发挥了作用。为何你的思想主张恰好合乎政府部门政策的取向?
林毅夫:新结构经济学的分析并不是去为我国政府的产业政策辩护,而是试图分析清楚为何产业政策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是必要的,以及怎样的产业政策才会成功,怎样的产业政策容易失败,希望政府的产业政策能够避免失败,提高成功的概率。这个理论分析针对的不仅是中国,而是所有国家。2013年我和诺奖得主斯蒂格利茨编辑出版了两卷《产业政策革命》,中文版即将由北大出版社出版。
如果从新结构经济学的视角来观察产业政策与中国经济发展的关系问题,就会得到多个重要的推论。
首先,按比较优势发展产业,要有一个“有效的市场”。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本质是人均收入的不断增加,其前提则是越来越高的劳动生产率水平。劳动生产率水平的提高有两个途径:一是通过技术创新,提高现有产业中产品的质量和生产效率;二是通过产业升级,将现有劳动力、土地、资本等生产要素配置到附加值更高的产业。根据新结构经济学的分析,这两者的实现需要有“有效的市场”和“有为的政府”的共同作用。
“有效的市场”的重要性在于,引导企业家按照要素禀赋的比较优势来选择技术和产业,生产出来的产品在国内国际市场的同类产品中,成本才会最低,才会最有竞争力,企业才能获得最大的利润,整个经济才可以创造最大的剩余和资本积累,使得比较优势从劳动或自然资源密集逐渐向资本密集提升,为现有产业、技术升级到资本更为密集、附加值更高的新产业、新技术提供物质基础。
企业家按照比较优势发展经济的前提,则必须有一个能够很好地反映各种要素相对稀缺性的价格体系。如果有这样的价格体系,企业为了自己的利润和竞争力,就会按照要素禀赋所决定的比较优势来选择合适的技术和产业,这种价格体系只有在充分竞争的市场中才会存在。所以,按比较优势发展产业、选择技术的前提是,要有一个“有效的市场”。
其次,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有为的政府”也必不可缺。这是因为经济发展是一个资源必须随着要素积累、比较优势变化,不断从现有技术和产业配置到新的效率更高的技术和附加价值更高产业的结构变迁过程。
在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过程中,必须要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而如果没有其他必要的安排,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倘若失败,将承担所有成本,并让后来者知道螃蟹不可吃,不去犯同样的错误;倘若成功了,后来者将会随之涌进,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不会有垄断利润。也就是如果没有其他必要的安排,对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而言,失败的成本和成功的收益是不对称的;而从社会的角度看,不管失败或成功都给后来者提供了有用的信息。
因此,政府需要给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一定的激励,企业家才会有积极性去冒这个风险。发达国家的专利制度发挥的就是这种功能。发展中国家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一般是在国家的技术和产业链内部进行,多数情况下不能给予专利。但是,仍然需要给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以必要的激励。当然,这种激励需要找到其他合适的替代方式。
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成功与否,并不完全决定于企业家个人的勇气、智慧和企业家的才能。例如,要进入一个新的产业,所要求的从业人员的技能,和以往的产业不尽相同,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如果完全靠自己培训员工,后来的企业可以以稍高的工资聘走拥有新技术的员工,而使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蒙受损失。
新产业所需的资本规模和风险也通常会比原有的产业大,需要有新的能够动员更多资本、有效分散风险的金融制度安排和其匹配,这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自己可以解决的问题。随着技术创新、产业升级,资本密集度和规模经济的提高,市场的范围和交易的价值会不断扩大,交通、电力、港口等硬的基础设施和法律、法规等软的制度环境,也必须随之不断完善,这些完善显然超出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的能力所及。
一个国家随着发展,技术和产业会越来越接近国际前沿,新的技术创新和产业的升级需要与这些新技术和新产业相关的基础科学的突破,基础科学的研发属于公共产品范畴,其发现不能申请专利,企业家不会有积极性持续地从事这方面研究。凡此种种困难,均需要一个“有为的政府”来协调不同的企业,加以克服,或是由政府自己直接提供相应的服务。只有这样,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才能顺利进行。
第三,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发展中国家的政府可动员和配置的资源有限,不可能满足各种可能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所需的外部性补偿,和完善所有相应条件的要求。因此,和企业一样,发展中国家的政府也必须对可能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的经济和社会回报做出甄别,按“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精神,以“产业政策”集中有限资源,协助企业家从事那些回报最高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只有这样才能促进经济最好最快地发展,避免陷入“低收入陷阱”或“中等收入陷阱”。
同样,发达国家的政府也必须对其企业家所要从事的新一轮的技术创新和新产业发展所需要的基础科研给予支持。由于发达国家可以用来支持基础科研的经费并非无限,因此,也和发展中国家一样必须根据可能的回报来配置有限的科研资源,这种配置也就是一种产业政策。
许多发展中国家的政府采用产业政策时经常失败,除了执行能力的问题之外,究其原因是发展中国家的政府容易出于赶超的目的,去支持违反比较优势的产业,结果这些产业中的企业在开放竞争的市场中缺乏自生能力,只能靠政府永无止境的保护补贴来生存。
成功的产业政策必须是针对有潜在比较优势的产业。所谓有潜在的比较优势产业指的是该产业的要素生产成本在开放竞争的市场中有优势,但由于软硬基础设施不完善,交易费用太高,使得总成本在开放竞争的市场中没有竞争力的产业。政府若能针对这些产业中的先行企业给予外部性补偿并帮助提供软硬基础设施的完善,则这样的产业政策能够使具有潜在比较优势的产业迅速变成具有竞争优势的产业。
政府因势利导的作用各有差异
水皮:政府因势利导作用在不同产业有何不同?
林毅夫:这正是我要谈到的第四大推论。
在我国当前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之后,如何在“有效的市场”环境中发挥“有为的政府”的作用,推动产业从中低端向中高端,以及将来从中高端向高端升级,实现可持续的中高速增长?从新结构经济学的视角看,根据现有产业和国际前沿的差距,可将我国的产业分成5种不同类型,政府对其因势利导的作用各有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