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证明所讲之不虚,特地将《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实践论》打开看看。此论中毛泽东虽然没有引用王阳明只言片语,但行文之中无不有王阳明“知行合一”之踪影。网上查之,有专论,青年时代毛泽东受王阳明思想影响较大(参见《毛泽东的精神导师其实是王阳明》http://blog.sina.com.cn/s/blog_63fe98330100giwo.html)。其中有专节讲王阳明与实践论的,引用如下:
《实践论》与知行合一
国际著名汉学家,费正清的高徒,历任美国社科院院长,美国史家学会会长的魏斐德在他研究毛泽东思想的巨著《历史与意志》一书中写道:“任何受过中文教育的读者读到毛泽东《实践论》的最后一行文字,就会立刻联想起王阳明。毛泽东的‘知行统一’立刻会使人想起王的‘知行合一’。”[28]
《实践论》的副标题是“论认识和实践的关系——知和行的关系”。全文思路清晰,论证严谨;条分缕析,层层推进,最后得出一个和王阳明完全相同的结论——知行合一,使人不得不心生感叹: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即使时间的车轮已经转过整整二十年(《实践论》的写作时间是1937年),王阳明对毛泽东的影响依旧深远。
王阳明认为:知行工夫,本不可离。[29]同理,《实践论》中说:离开实践的认识是不可能的。[30]
王阳明举例说: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同理,《实践论》中说: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
王阳明举例说: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同理,《实践论》中说:无论何人要认识什么事物,除了同那个事物接触,即生活于(实践)那个事物的环境中,是没有法子解决的。
王阳明举例说: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同理,《实践论》中说:判定认识或理论之是否真理,不是依主观觉得如何而定,而是依客观上社会实践的结果如何而定。
王阳明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同理,《实践论》中说:如果有了正确的理论,只是把它空谈一阵,束之高阁,并不实行,那末,这种理论再好也是没有意义的。
王阳明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同理,《实践论》中说:只有在社会实践过程中,人们达到了思想中所预想的结果时,人们的认识才被证实了。
知行合一中的“知”是指“良知”,良知就是“是非之心”,就是你内心的价值判断标准。王阳明认为,世间之事虽千变万化,但一事当前你总有个好恶,肯定什么否定什么,从而作出选择。因此,“只一个好恶便尽了是非,只一个是非便尽了万事万物”。
是非之心还是心,良知便是心之“用”(作价值判断时的心),人人都有,无间圣愚,不分古今,但由于在真假不辨的环境中长期侵染,信息中毒,很多人已经无法体认内心的良知。
王阳明认为,心(良知)之发动而为“意”(意识),意之所在便是物(事)。由此可见,知(良知)行(做出的事)不一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意识出了问题。
早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毛泽东就将王阳明的“良知”称作“良心”(良知良能的心)。首先,他驳斥了“道德律出于神之命令”的谬论,认为“吾人一生之活动服从自我之活动而已”,应当“举其(良心)所得于己者而服从之”,这与王阳明的主张“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戡尽破”一脉相承。
其次,将“意”命名为“冲动”。认为“良心与冲动理应一致”,良心有“谏止冲动”的责任,从而达到“调和而非冲突”的目的。事实上,这就是对王阳明“良知指导、纠正意识,意识落实为行为,最终知行合一”最贴切的表述。
到了《实践论》,毛泽东将早年的心得整理后得出了更通俗、更圆满的表述:通过实践而发现真理,又通过实践而证实真理和发展真理。从感性认识而能动地发展到理性认识,又从理性认识而能动地指导革命实践,改造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这种形式,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而实践和认识之每一循环的内容,都比较地进到了高一级的程度。
这就是阳明心学的最终命题——致良知。所谓致良知就是指:通过在实践中应接万物,将刺激反馈到意识,再用“诚意”的功夫来归纳总结(毛泽东的表述是“综合感觉的材料加以整理和改造”),觉悟到内心的良知。良知体认后,又反过来指导监督意识活动,最终落实到行为实践,也是一个周而复始,不断向上的过程。
由此观之,虽然毛泽东一生涉及了诸如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但这一切都是以他早年对阳明心学的学习和体会为基础的。有了这个坚实的基础,才有了一泓取之不尽的清泉,它对毛泽东的修身立志、求知做事、思维方法以及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取舍都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纵观毛泽东一生,其巨大的精神魅力就在于他熔铸了两种格格不入、截然对立的性格气质,诗人浪漫主义的激情与政治家现实主义的眼光在他身上奇特交融,奏出了一曲曲扣人心弦、波澜壮阔的交响乐。
一方面,“心即理”使毛泽东以狂者的姿态横空出世,追随王阳明以“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为人生价值的入世精神使其敢于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从他那如椽巨笔中喷涌出来的墨客风韵,构织成一篇篇令人倾倒的绚丽辞章。其潇洒倜傥、才华横溢的诗人气质,令古今中外无数的政治家都黯然失色。
而另一方面,“知行合一”让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群体中表现出独特的务实冷静的态度,极少表露出时而狂热时而消沉的情绪起伏。他始终将政治运作牢牢地扎根于中国社会的现实土壤之中,拒绝一切主观臆断和非理性的因素。这种一切从实际出发的现实主义精神,正是知行合一所赋予他的,也是毛泽东能够经受住历史的考验,成为一名优秀而成熟的政治家的根本原因。
注释:[28] [美] 魏斐德:《历史与意志——毛泽东思想的哲学透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
[29] 以下至文末所引王阳明原话均见《阳明先生集要》,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
[30] 以下至文末所引毛泽东原话均见《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实践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
而今天最想引用的则是王阳明《传习录》中的一段:
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上海古籍版《王阳明全集》(上)第八五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