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16年第42期 出版日期 2016年10月28日
央行将表外理财纳入广义信贷口径，意在全面统计银行体系的信用投放；预计表外理财规模扩张将放缓，货币创造可能会实质性减弱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张宇哲 吴红毓然
　　银监会理财新规尚未出炉，央行先行一步，对焦不断膨胀的银行表外理财。
　　财新记者获悉，近日央行将表外理财纳入宏观审慎评估体系（MPA）的“广义信贷”测算。央行下发到分支行的有关文件显示，为进一步规范表外理财业务，三季度扩大广义信贷指标的统计范围，在已有各项贷款、债券投资、股权及其他投资、买入返售资产、存放非存款类金融机构款项等五个项目的基础上，增加表外理财资金运用项目。
　　央行指出，将对包含表外理财业务新口径的广义信贷进行模拟测算，MPA评估则仍按旧口径，但模拟测算结果将作为三季度评估的重要参考，结果相当不理想的银行，有可能影响评估结果。
　　“广义信贷的提出，意图就是比较全面地囊括银行体系的信用投放渠道。这次将表外理财纳入广义信贷测算，正是这一意图的具体举措。表外理财本来就应该纳入MPA，否则和原来的合意贷款规模管控就区别不大了。”一位接近央行人士解释，央行主要从全局考虑整个银行体系到底有没有系统性风险。
　　按央行口径，表外理财资金运用余额等于“人民币表外理财资产负债表中的资产余额-现金余额-存款余额”。对于这一口径，各方有不同的理解。一位监管部门人士对财新记者指出，这一口径的设计，可能是从银行作为债权主体来看的，从外部募集的理财资金规模，扣除趴在账上的部分都纳入统计，隐含了银行理财是刚性兑付的事实。
　　2016年开始，央行将差别准备金动态调整和合意贷款管理机制“升级”为MPA。“近年来，金融机构表外业务快速发展，已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风险领域。”央行行长助理张晓慧今年7月在《中国货币市场》杂志撰文指出，MPA设计时对表外业务已有所考虑，比如杠杆率、资本充足率、委托贷款等指标都在一定程度上涉及表外业务及其风险的衡量。随着监管体制、统计和信息收集等条件的完善，未来MPA对表外业务的规范还会进一步加强。
　　央行本次举措，正是加强对表外业务的监管。目前，尚未得知央行口径表外理财的规模。在现有规定下，可将非保本理财简单视为表外理财。截至2016年6月末，理财规模为26.39万亿元，在资产配置中，存款与现金占17.74%；其中，非保本理财20.18万亿元，假设非保本理财的资产配置结构与整体一致，则需纳入广义信贷的表外理财资金运用约16.6万亿元。
　　一位知情人士表示，表外理财纳入广义信贷后，央行希望到明年初，能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影子银行规模的数据。按照央行的口径，影子银行的规模=民间资金活动+MPA口径下的广义信贷-表内贷款。
　　除了将表外理财纳入广义信贷，另据财新记者获悉，央行调查统计司正在建立影子银行监控体系，监控范围涵盖银行业以外的互联网金融，包括P2P、融资性担保等新型民间金融业态。“将建立一些监控点，通过抽样调查的形式来监控。”前述知情人士透露。
　　在目前一行三会分业监管的格局下，有不少监管空白的交叉金融领域，任何一个单独的监管部门都很难掌握影子银行的准确数据。10月27日，国际评级机构穆迪发布的测算结果显示，2016年上半年中国影子银行总量年化增长19%，至58万亿元。
　　虽然目前表外理财仅是纳入MPA测算，但未来对表外业务监管趋严已成共识。在以资本为主的各类监管约束下，未来银行业表外规模增长将逐渐放缓。
　　“主要是对流动性收紧的担忧。”一位总部位于上海的公募基金分析师对财新记者表示，结合近期央行在银行间市场投放工具MLF（中期借贷便利）的表现看，多项政策均有货币政策趋紧的信号意义。

广义信贷扩围
　　据财新记者了解，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央行内部已不再对银行进行合意贷款规模考核，开始用MPA代替。这是因为合意贷款规模机制实施五年来，局限性日益凸显。合意贷款规模仅仅盯着信贷，但与此鲜明对比的是，商业银行资产配置越趋多元化，包括信贷投放、货币市场、资本市场、股权投资等。
　　前述接近央行人士分析称，随着利率市场化、金融创新的加快，表内贷款已经越来越难以反映金融部门的信贷投放情况，有必要用一个更加全面的口径来测算金融部门到底对外投放多少，并在此基础上作出决策，“这就是提出MPA的初衷。目前很多银行表外业务已经占到半壁江山，如果还是只盯住贷款，无异于掩耳盗铃。”
　　“如果仅仅看贷款，规模增长并不快，但实际上社会融资规模近年增长比较快，而社会融资规模也没有全覆盖各个领域。如果不能全面重建一个对金融部门交叉领域资金投向的统计口径，就容易导致决策失误。”前述接近央行人士强调。
　　张晓慧在上述文章中称，债券投资、股权及其他投资这两项合计，目前已占金融机构资金运用的大约四分之一，这些业务的重要性已不可忽视。
　　在年初提出的广义信贷口径中，除了表外理财，金融机构的资金投向基本都已经纳入统计范畴，包括股权及其他投资、买入返售资产，以及投资债券和非标的保本理财。
　　MPA的监测指标包括资本和杠杆情况、资产负债情况、流动性、定价行为、资产质量、外债风险、信贷政策执行等7大方面和14个指标；兼顾量和价、间接融资和直接融资，以更加全面地对风险进行综合评估。对金融机构而言，评估结果分为ABC三档。
　　张晓慧在前述文章中指出，金融机构可以根据自身情况选择力争上游或者维持中庸，各项指标的组合可能是多种多样的，不要求整齐划一，也不太会出现因为某个阶段、某项指标略微不足就跌入C档的情况。特别是在满足资本约束的前提下，金融机构在广义信贷内部各个细项资产类别之间进行调整时，拥有更大的自主性和灵活度。
　　前不久，财新曾独家报道，在央行对各家银行的MPA考核中，工行由于拨备覆盖率连续低于150%，在该指标上被扣了分。“总分评级是根据MPA的固定指标、主观指标和客观指标打分。工行这次MPA考核打分低，除了客观指标，主观指标扣分比较多。”前述接近央行人士解释称。
　　据他透露，工行拨备覆盖率连续降低，是因为几年前工行大部分贷款都投向实体经济，包袱最重，其表外业务和股份制银行相比小得多。“前些年，响应政策导向、贷款投向实体经济较多的银行，这一轮都比较困难，比如工行，但工行现在看其他银行赚钱，也在向表外领域扩展；而前些年信贷投向平台和地产比较多的银行，这一轮日子相对好过。”
　　“这说明上一轮的宏观决策导向有问题。”前述接近央行人士坦承，央行希望通过MPA监测体系使得决策更科学。
　　值得注意的是，MPA考核扣分更多是引导银行自律，尚无明显的惩罚措施。前述接近央行人士透露，“如果MPA评分低，目前只有一项惩罚措施，就是银行放在央行的存款准备金收益会降低。”
平安银行
对银行约束几何
　　“中小银行通过同业业务或表外理财弯道超车的难度大增。”中金公司研报指出。据财新记者了解，如果按一定权重系数算，个别过去理财增长过快的银行如民生、兴业、平安、南京、浦发、中信银行等，均可能超标。“具体权重系数央行也没定，只能是估算，应该不会有太多大银行超标。”一位买方分析师说。
　　MPA考核中，要求广义信贷增速与目标M2增速偏离不超过22%。今年M2目标为13%，意味着广义信贷增速最高不得超过35%。这对于资产规模翻倍增长的城商行等银行约束很大，但对于大中型银行没有太大影响。
　　一位股份制银行资管负责人对财新记者说，“对于一定体量的金融机构，35%的增速目标一点都不慢；但对于个别小行，肯定是严重超标的。但小银行提供的理财产品少了一些，整个社会的理财需求并没有显著减少，因为可以通过别的银行购买，所以对未来理财总量没有太大影响。”
　　前述接近央行人士亦指出，“对商业银行目前应该影响不大，但今后如果（表外理财）想大幅度增长，可能会有难度。”
　　“按新口径统计，如果银行落到C档，资本充足率就不够了。”一位股份制银行人士表示。
　　一位银行资产负债管理部门人士指出，表外理财纳入广义信贷，对于银行资产负债管理而言，未必完全是坏事，银行可以统筹表内表外资源，决策更加复杂。其实央行出这个政策最大的目的，是希望银行把表内外统一管起来，这样货币创造就都管起来了。从更深层次的意义上看，以后货币创造可能会实质性减弱。
　　不过亦有多位业内人士认为，由于目前MPA尚未对银行监管有特别强硬的约束，短期内实质性影响不大。财新记者获悉，MPA已经评估了两个季度，但为避免对市场形成扰动，并未公开发布结果，只是背对背地通知了各家银行；相关的激励约束机制也尚未启动，央行打算观察完善一段时间后再采用。
　　中金研报指出，基于上市银行的数据，广义信贷的考核对整个银行业的约束有限，因为行业的资产增速没那么快；但部分中小型银行资产扩张较为迅猛，从一季报、半年报看，仍会有上市银行超过这一标准。但因现阶段MPA的奖惩机制仅是准备金利率，因此对银行的实际约束较为有限。
　　申银万国银行业研究报告指出，从银行角度看，目前各银行业机构对MPA的主流态度是达标即可。在达标压力不是特别大的情况下，预计新增的监测指标对银行表外理财配置行为的影响有限。
　　不过，中金研报提醒，此举体现出监管部门防范风险、压制金融过快加杠杆的意图，往后银行理财监管也将趋严，且理财的增速会放缓。
　　正如招商证券银行业研报指出，央行通知中只涉及表外理财纳入广义信贷计算口径，不存在“理财回表”，也不存在理财需要占用风险资本、计提拨备，其影响在于约束理财产品的规模扩张。
　　“约束惩罚性并不强，对大银行就几乎没影响，对小银行的影响可能只有几百万元。但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因为银行尤其是上市银行都爱面子，谁也不敢得罪‘央妈’。”前述接近央行人士强调，MPA目前还在摸索阶段，“现在没有什么惩罚措施，将来肯定会增加处罚力度；今后根据市场变化和宏观调控方向，还可以调整指标权重，更加完善。”
债市惊慌
　　尽管MPA对表外理财的考核还不会马上严格执行，但一位大行人士对财新记者表示，会影响市场资金的融出意愿。
　　这足以令近期信心脆弱的债券市场受到冲击。10月25日下午，央行将把表外理财纳入MPA的传闻在市场发酵，引发了债券市场上的一定波动，长期利率瞬间调整了三四个基点；更有债券投资人士惊呼“狼终于来了”，认为此举对持续三年的债券牛市是釜底抽薪。
　　表外理财纳入广义信贷，如何影响债市？市场预期，银行会收缩表外理财；作为债市的大买方——银行理财资金购买量减少，将引发债券价格下跌。
　　兴业证券宏观团队研报指出，今年“债牛”最重要的逻辑在于理财资金宽裕，MPA考核如果实施，将导致此前因为规模竞争而扩张的表外负债面临收缩的压力；而这些资金大多通过借短贷长、加杠杆的方式，配置在金融债、信用债市场。在当前债市高杠杆+金融监管的背景下，如果理财资金被收紧，将引发债券市场的流动性紧张。
　　不过，中金公司固收研究团队指出，事件本身的实质影响相对有限，短期只是市场在前期涨得太多且背离基本面、资金面的背景下“借机”调整。
　　“近期债市的调整更多是对前期债券走势与基本面背离的修正，至于这一政策造成的冲击更多是心理层面，实际影响可能并不太大。”蓝石资管研究总监赵博文亦称，结构上可能会有少数理财资产增速过快的银行降低理财扩张的速度；但总量上，理财规模的增速更多决定于存款本身的增速，MPA考核对其影响并不显著。
　　贵阳银行北京投行与同业中心副总经理何金认为，此举真正影响的是非标规模的增长，对债市有影响，但影响不大。因为从收益来看，非标仍然是最好的一块资产。
　　此外，中金债券研究报告指出，“如果未来理财要限制规模增长，最可能考虑的是先压缩波动性较大的同业理财，使得银行同业部门买同业理财的速度放缓，转而直接去增加债券投资。”
　　由于市场流动性充裕，同业拆借利率不断下行，近一年半来银行同业理财增速激增。中债登数据显示，2016年上半年，同业理财继续膨胀，余额达4.02万亿元，已占总理财余额15.28%。
　　据财新记者了解，央行内部曾对多家银行同业资金投资交叉理财产品进行了检查。“有的银行今年存款增长了几百亿元，贷款基本没增长，却能用很短时间就完成了全年的利润指标。利润来自哪里？就是来自表外投放。”
表外监管不易
　　对于银行表外理财，央行内部称之为“类信贷”，即视为银行体系对外部提供的信用。
　　前述接近央行人士进一步解释，银监会从合规的角度对信贷的监管很严，比如要求最大十家客户的贷款集中度不能超过净资本的50%，单家最大客户不能超过净资本的10%。“如果一家比较小的农商行净资本是20亿元，那么单家客户最大放贷额度就不能超过2亿元。如果当地一家地方政府平台想要更多的贷款，银行为了规避监管，只能走表外，通过表外的同业投资、表外理财来对接。”
　　银监会近年已出台多项政策逼迫银行资金从表外转回表内，但成效不大。
　　前述接近央行人士指出，“银行很难从表外转回表内，并非因为合意贷款规模限制，而是因为信贷监管指标的诸多制约。”
　　银行多有苦衷。一位银行信贷部门人士称，如果表外资金转表内就会涉及提风险拨备，信贷项目的风险资本占用是100%，“尤其是表外资金大部分是投向平台和房地产，一旦转回表内，资本充足率就不符合要求了，而资产证券化及表外项目风险资本占用分别了20%、25%。此外，如果表外资金回表内，意味着信贷总规模增加了，就无法完成银监会要求的对小微企业贷款‘三个不低于’的要求。”
　　“三个不低于”是指在有效提高贷款增量的基础上，努力实现小微企业贷款增速不低于各项贷款平均增速，小微企业贷款户数不低于上年同期户数，小微企业申贷获得率不低于上年同期水平。
　　前述接近央行人士亦坦承，表外理财纳入MPA之后，可能有一些重复计算。比如，表外理财对接特殊目的公司（SPV），同时反映在其同业投资和债券投资方面，在数据统计上，表外理财以及同业投资都要计算，可能虚增广义信贷规模。“不过，目前交叉金融形式已非常复杂，只能按照大口径估算，把可能想到的都算进去；而且MPA对单个银行影响不大，在宏观意义上的作用更大一些。”
　　何金对财新记者表示，央行将表外理财纳进“笼子”，是为了防止银行表内贷款表外化的趋势，因为表内资产受一级资本和MPA的约束。“在经济下行期，监管希望防止银行继续大规模扩张，最终导致风险。”
　　谈到MPA是否未来会纳入互联网金融等近年兴起的新型民间金融活动时，前述接近央行人士透露，根据央行对互联网金融的监测，目前看起来规模有限，“因为当前对互联网金融的整治正如火如荼，属于高压态势，一旦有规模扩大的动向，就会有非法集资嫌疑，当地的公安部门会介入。”
　　2015年底，时任央行调查统计司司长盛松成曾在公开场合表示，调查统计司和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已共同研究制定了初步的互联网金融统计系统。
　　真正要对表外理财形成硬约束，尚待银监会理财新规的落地。7月底，银监会表示在研究《商业银行理财业务监督管理办法》，但迄今还未正式发布新规。
　　“银监会是从合规性角度考虑，央行建立MPA主要是从全局考虑，并不监管具体业务。”前述接近央行人士称。
　　“仍需关注理财监管方案的落地以及银监会的态度，特别需要关注房地产融资渠道收紧的可能，这或是对理财发展最关键的部分。”中金研报指出，银监会的理财新规将进一步影响到资金在银行表内与表外的分布，从而对资金分配、债券需求有所影响。
　　据此前财新报道，近期银监会正在研究对表外业务计提风险资本，此举与正在制定中的理财新规相配合。银监会希望引导这类资产回表，按实质重于形式的原则计提，以提高资本充足率的准确性。但此举一直推进缓慢，多数银行认为难以操作。
　　多位银监系统人士对财新记者指出，按巴塞尔协议Ⅲ的要求，对于各类表外业务，银监会一直希望“实质重于形式”穿透到底层资产，但实际操作难度确实很大。现在一般是银行自行登记报备，银监会辅以现场检查。
　　“真正对表外业务的监管达到什么程度，现在还很难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规范表外业务风险的目标，表外业务不能再野蛮生长了。”一位银监会中层对财新记者指出，影子银行是中性的，重要的是要透明，能够被监测到、监管到。■